五月中旬,张尚贤带领大明朝使团来到了朝鲜。
使团船队驶入江华湾中,登陆仁川府。继而去往汉城,在昌德宫中觐见朝鲜国王李倧。
自朱元璋以来,朝鲜一直都是大明朝附属国,国主称王而不称帝,王宫严格按照大明朝礼制营建,规模相当于亲王府邸。
原本朝鲜历代国王在景福宫上朝理政,但在倭寇之乱时,景福宫毁于战火,昌德宫代替了景福宫,暂时成为正宫。
觐见仪式,在仁政殿举行。
张尚贤走在使团队伍最前面,表情肃穆。他看着昌德宫的青色砖墙,青色屋瓦,心想:“两百多年以来,朝鲜对大明朝心存敬畏,丝毫不敢有僭越之心,这就是天朝上国的威严啊!”
按照礼制,皇宫用黄色琉璃瓦,王宫只能用青色砖瓦。张尚贤的感慨,就是因此而起。
礼炮声响,朝鲜礼曹官员高声礼赞,引导使团队伍进入仁政殿中。
张尚贤抬眼看去,只见王座上空空荡荡,并不见李倧的身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贵国国王在何处?”张尚贤问道。
“殿下身体有恙,一直缠绵病榻,恕不能前来与大使相见。贵使有什么话,可以告知世子和本官,我们一定如实禀告国王殿下。”左议政金自点站了出来。
左议政,相当于宰相。
张尚贤当初跟随清军来到朝鲜时,见过金自点,而且他十分清楚,金自点是个亲清派,当年就是他力主朝鲜向满清称臣纳贡。
张尚贤的目光越过金自点,看向他身旁一个年轻人,此人便是昭显世子了。
昭显世子面目清朗,三十多岁,神色有些淡漠,他微微朝张尚贤点头示意。
“李倧不露面,只派出世子和大臣们接见使团,多半存有观望之心。”张尚贤心里暗想,眉头皱得更紧。
他提高了嗓门,表现出几分怒气来:“天朝派来使团,贵国国王不亲自接见,岂非心存怠慢?”
金自点道:“我国国王卧病在床,行动不便,贵大使偏要勉强一个病人,岂非不近人情?”
张尚贤冷笑道:“非是本大使不近人情,而是贵国的作为让人心生怀疑。要说贵国国王身体有恙,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一点本大使深表同情。但本大使记得,满清朝廷多次派遣英俄尔岱出使朝鲜,贵国国王哪一次不亲自接待?怎么大明朝使者来了,贵国国王却避而不见?两相对照,怎不叫人心寒?”
金自点面露窘迫之色,昭显世子打圆场道:“父王最近确实病得厉害,还请贵大使谅解。”
张尚贤不愿意闹得太僵,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道:“前些日子,我朝已经发来国书,不知你们看过没有?又有何想法?”
“国书已经收到了,不仅国王殿下阅览过,本世子和朝中许多重臣也都看了。只是我们有些疑问,要请教大使。”昭显世子说到这里,给金自点使了一个眼色。
金自点接过话头道:“我国早已臣服大清朝,且与明朝断绝了往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朝突然发来国书,派来使团,说要与我国恢复以往关系,实在事发突然。”
“事发突然?”
“对,就是太突然了,令人措手不及。”
张尚贤强压住火气,道:“贵国开国之主李成桂建立政权后,派遣使者出使大明,面见太祖皇帝,朝鲜国名便是太祖皇帝御赐的。到如今两百余年了,贵国仍旧使用朝鲜国名,也一直是我朝属国。我朝向贵国派遣使团,何来事发突然之说?”
“其次,万历年间,倭寇肆虐,贵国危如累卵,几乎有灭国之险。万历皇帝派兵支援,击退倭寇,对贵国有再造之恩。恩主派遣使团,何来事发突然之说?”
金自点又悻悻然无从开口,昭显世子道:“贵大使所言,皆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国从来不会赖账,永远铭记大明朝的恩情。可今非昔比,满清兵强马壮,大明朝无力庇佑我国,我国为了自保,只得归顺满清,难道有何不妥吗?”
好啊,终于说出心里话来了!
张尚贤再次冷笑,他算是看出来了,昭显世子果然心向满清朝廷。
口水话多说无益,张尚贤决定先震慑住这些人再说,他突然做出一个极其失礼的举动,把官帽摘了下来。
“你意欲何为?”昭显世子又惊又怒,等看到张尚贤光溜溜的脑袋,却呆住了。
张尚贤指着自己的脑袋道:“诸位,你们可知道本官头上为何没有头发吗?实话告诉尔等,本官以前是满清官员,刚归顺大明朝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本官为什么不再为满清效力卖命,而是弃暗投明了呢?”
“原因很简单,满清不再像前几年一样兵强马壮了,不再锐不可当了。西安、开封、山东全境尽归大明朝,满清朝廷如今所拥有的地盘越来越小,满人军队被大明将士们打得丢盔弃甲满地找牙。满清自身难保,贵国还幻想着得到满人的庇护,不啻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
“本大使奉皇帝之命前来谈判,要见的是贵国国王,其他人免谈!”
说着,戴上官帽,招呼着使团队伍扬长而去。
仁政殿里议论纷纭,昭显世子和金自点互看一眼,都阴沉着脸。
……
回到驿馆,使团成员们各自去房间里歇息。张尚贤装模作样在庭院中安排各项事宜,又去马棚前视察。
他站在马厩前呵斥马夫,声音很大:“这些马匹跟随本大使乘风破浪而来,饱受风浪颠簸之苦,你可得好生照管。本大使出行,必须威风八面,马匹要是病恹恹的,岂不是折损我大明朝的颜面?”
说着,在马棚一根柱子上敲了三下。
夜半三更,张尚贤和衣而睡,正半醒半昧之时,听得房门轻轻响了。
他慌忙起身,压低声音道:“任大人,您来了。”
任七笑道:“马夫不好当哪,白天要受气,晚上不能睡。”
“还请任大人海涵,使团入驻驿馆,想必早就受到朝鲜各方势力的监视了,咱们行事要处处小心。”
“我知道,咱们都是为了朝廷大事,辛苦谨慎一些都无所谓。”任七坐到桌边,问道,“张大使,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尚贤道:“任大人扮作马夫,今日并未到昌德宫去,本官先说一说在昌德宫发生的事情。”
三言两语讲完,张尚贤道:“李倧骑墙观望,昭显世子和金自点都是亲清派,想来谈判之事困难重重。”
“直娘贼,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任七骂了一句,又道,“何必与他们啰嗦,反正陛下迟早要带领水师前来朝鲜,到时候大兵压境,看李倧和他的臣子们还敢蛇鼠两端吗?”
“朝鲜不管怎么说,是个外国,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在莱阳城时,陛下与我深夜详谈,已经定下了计策,在我朝水师发兵朝鲜之前,咱们要借力打力。”
“那就是要让他们先窝里斗了?”任七笑了,笑得贱兮兮的,“我喜欢这个法子,说吧,咱们要借谁的力?”
“李倧次子李淏!”
“喔,张大使是不是需要我暗中与李淏取得联系?”
“不,你虽然扮作马夫,但也是使团里的人,还是太招摇显眼了。咱们不出面,让朝鲜人去接触李淏。”
“谁?”
“金尚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