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白露花费了七年的时间,研究出了初版破晓。
她在镜头前是这样汇报的。
我是个哨兵,试验启动后,我决定第一个接受注射。无论结果怎样,这是我自愿的,希望看到记录的你记住这一点。
随后,记录仪里的时间有了一段极长的空白。
在这短暂的喘息时间里,江别秋是茫然的。
因为世人皆知,白露是个普通人,她以一己之力穿过污染区到达比格星。虽然事后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那足以证明她的强大。
所有人都说,她去比格星是为了见江行知最后一面。可就在刚才,白露说
我拼死和团队从比格星带回了研究的核心部分,那是上一代人对熵的研究。我庆幸没有错过它。
她不是为了江行知。
从头到尾,那段时间的工作记录里,没有江行知的名字。
记录的视频继续向前。
再出现在镜头前,白露比之前更为憔悴。即便如此,她的装扮依旧十分干练精致。
我成功活了下来,只不过失去了哨兵的能力,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知道初版破晓的只有团队里的几个人。高子默是个孩子,还不太懂;雨庭和她的丈夫方均得知破晓的存在,决定加入我的改造计划。
林恩师兄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试图阻止我。说到此处,白露竟然罕见地哼笑了下,他绝不可能阻止得了我。
镜头里的白露依旧年轻,可惜当年江别秋去收敛尸骨时,并没有从残破的尸骨里找到她的头颅。
于是,在江别秋的记忆里,白露一直是年轻的模样。
最后的一张影像,是白露在入狱前录制的。
背景音里,是沉闷的敲击门板的声音。仿佛外面有人想要进来,但被重重阻碍拦在外面。
白露看着镜头,眼神坚定。
我要走了。
我给这次研究取名叫dawn,它可以是黎明、破晓、初晨。
也可以是开端、萌芽、曙光。
第103章
白露身上的污名不是来自于自己。
而是在高子默的误解、林恩也就是老院长的逃避之下,产生的一场误会。
张雨庭为了避免熵的秘密过早流传于人类基地,最后导致不可控的后果,选择将这份证据封存起来,在最合适的时候交出去。
眨眼过去,就二十多年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风声在几人之间来往穿梭。
江别秋拿着那台工作记录仪,沉默着垂着眼。
影像在白露最后一段话说完后,就自动恢复到黑屏状态。路易斯的目光在方觉和江别秋之间来回打转,正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被宋恒捂着嘴连人带包唔唔唔着拉走了。
罗山和佐伊也很知趣,默默离开这片区域,给二人独处的时间。
方觉蹲下身,将仪器从江别秋手里拿下来,江别秋也没反应。他好像在看完这段影像之后,就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去。
他不说话,方觉也不催,只静静地等在身边。
半晌,江别秋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方觉站起身,将背包拎起来,再待下去估计污染体会聚过来。
江别秋点点头:那走吧。
他想站起来,结果不知道踩到了哪里,脚下一空,腿一软差点直接摔倒。好在方觉就在身边,扶了他一把。
江别秋像被这个动作惊动般,一把抓住方觉的手,随后顺势而上,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你
我知道。江别秋把头埋在方觉的怀里,闷声道,让我抱一下。
他总得有什么东西抓在手里,才会觉得真实。
他对白露的感情由恨开始,却不知道该由什么样的情绪结束。高子默曾说,江别秋是他母亲的0号病人,作为唯一能够接受破晓药效的一个人,应当值得庆幸。而当真相赤裸裸地放在面前,江别秋才恍然,原来白露自己才是那个0号病人。
白露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比别人聪明敏感、比别人坚毅而果决。
她是时代的先驱者,以自己的半生为人类文明的火炬遮风挡雨。
江别秋应该以她为骄傲。
但江别秋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是向导,也是一个普通人。
那些在生物工程研究室的日日夜夜,他所经历的孤苦与绝望并不是假的,这些痛苦支撑着他活下来,也支撑着他走到现在。
站在人类的角度来看,白露或许是个英雄,但在江别秋的角度,她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但此时此刻,他想的不是白露,而是方觉。
情人间的拥抱给人力量,上身热度贴合,同频的心跳声便像一首动听的童谣,穿过漫漫岁月去到儿时的他身边,抚慰所有的创伤。
即使那段童年里,并没有方觉的影子。
不知抱了多久,理智告诉他该松手继续往前,但潜意识里,江别秋依旧有点舍不得撒手。
但时间紧迫,他也知道轻重,正准备退开,身侧却有一个黑影眨眼晃过。
他眼神一变,蓦然间矮下身,唰的一声从方觉腿包中抽出匕首,纵身一跃,狠狠朝黑影刺去。
那东西是个活物,长长的一条,像蛇又不像蛇。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活物,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
匕首狠狠地穿过它的身体,深扎进地表,伤口处渗出液体,不是血,而是如同污染体粘液一般的颜色。
它被匕首钉在地面,不断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直接被江别秋一刀斩成了两半。
那怪物死后,四周忽然诡异地静了一瞬,紧接着,更多的窸窣之声,如同暴雨前被风吹起的竹林,浪潮般朝他们涌来。
方觉单手拦在江别秋身前,谨慎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到某处:我们被围住了。
照寻常人的视力,在这茫茫大雾中根本辨不清方向,更别提发现这些匍匐前进的小东西。
他们和蛇一样,用腹部爬行,身体的两侧又像长着两片长长的翅膀,使它们借助风的力量飞速移动。
其他人听见动静也赶了过来,会和之后,几人背对背靠在一起,面相这黑暗之中的不速之客。
未间其形,先闻其声,宋恒离得近,是首先看见的。
在他这个方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东西聚集在一起,像是受到某种召唤,纷纷同步翘起前段脑袋,躬身使力,蓄势待发。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罗山举起枪就要射击。
等等,有点不对劲。江别秋皱起眉头。他依然看不见那些怪物,但是精神海里突然间就开始不适起来,它们好像会精神攻击。
罗山一惊:针对向导的?
试试就知道了。
方觉话音没落就冲了出去,动作快到几乎虚影。他不是在等待中被动的人,即便被这群诡异的东西围住,也要主动出击。
格斗技巧对这些东西没用,快才是王道。众人只见方觉飞一般向前跑了几步,随后借着破败的建筑于空中借力,轻飘飘落在建筑的另一边。
那些怪物被动静吸引,纷纷转动头部,开始往方觉的方向靠拢。
方觉!江别秋喊了一声,刚跟上去帮忙,脑中又是一阵剧痛。
再定眼一看,半数的怪物跟着方觉往那边去了,剩余的一些仍旧紧盯着他们。
再这样下去,只会无限期地被动。
江别秋厌恶这种受控制的感觉,当即掏出枪,朝着附近砰砰砰连放三枪,子弹特意躲着这些怪物,不为杀死,只为逼退。
这样远距离尚可用枪来压制,近距离就只能用冷兵器。
他心里记挂着方觉,其他人何尝不是被突如其来的东西扰得心烦意乱。
别等了!干它们!
等了半晌也没见方觉回来,罗山怒吼一声,就要冲上去。
长官!许久不做声的佐伊捂着脑袋,略带痛苦地说道,它们好像在说话
说话?
不,不是说话,是在用精神海跟我们交流
话没说完,嘭一声,远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爆燃起一大片火光。
那是方觉所在的方向。
方觉!
阿觉!
众人心里一凉,江别秋想也没想,直接翻身踩上旁边的高台,反手撑着墙壁反身一跃,直接跳出了怪物们的包围圈。
他忍着脑中的疼痛,顺着方觉离开的地方跑去,就见转角的地方,那些怪物密密麻麻地堆积在一起,蠕动着、爬行着,看一眼就让人眩晕不已。
火光蔓延处,入眼一堆烧焦的怪物尸体还有几个机械零件?
没等江别秋认清楚,他忽觉脑后一阵生风,下意识握住匕首反手挥去!
视角转动,余光看见的确是怪物一跃而来。它们估计是受到攻击,被激起了斗志,不再满足于围猎,开始主动出击。
电光火石间,在江别秋的匕首即将刺破这蛇一般的怪物身体时,他的斜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只见来人手腕转动,率先抓住了怪物,随后微不可见地一抖怪物便失控向远处摔了出去。
江别秋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蓦然转过头,看见方觉的手背正在流血。
不能贸然杀它们。方觉揽着江别秋的腰往后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冷冷道,有一些是机械制造的,杀了它们就会触发爆炸。
江别秋的目光在他鲜血淋漓的手背上盯了片刻,随后强行移开:刚才佐伊说,这些东西能沟通向导的精神海。
方觉:它们说什么?
江别秋摇摇头:我听不懂。
他注射过破晓,早已与普通向导有所差别,他听不懂,但佐伊也许听得懂。
方觉脸色不变:回去,和他们会合。
因祸得福的是,那场爆炸几乎清理掉这边所有的怪物,硬生生炸出了一条回去的路。
江别秋避开方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顺着原路返回。
倏地,只听凭空一声大喊:给老子死
是罗山!
遭了!
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同时向回去的方向奔去。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大面积的蛇一般的怪物,铺满了整个地面,堵去罗山众人所有的去路。
长时间这般受制于人,无法突围,让罗山直接掏出了量子炮。
轰隆
高科技热武器与机械制造品碰撞,爆炸出更大的火光。
怪物是消灭了,但牵连着整个残破的建筑群都震荡起来。
宋恒和路易斯当即被热浪掀飞出去,佐伊身影小巧,在爆炸发生的瞬间,藏进建筑死角,却也被大范围的冲击逼得睁不开眼。
更别提离得近的罗山。
在江别秋二人的视角,他脚下站立的地方被炸出一个空洞,洞下面是无尽的黑。而罗山已经不在原地了。
震荡仍未停止。
仿佛整个大地都被这震动惊醒,轰隆隆扬起一阵尘土,污染物与熵也在其中上下翻飞,一眼看去,像一场巨大的、荒诞的梦境。
路易斯还没彻底清醒,身体下的地面就猛然向下一沉,连挣扎也无,就掉了下去。
方觉看在眼里,但救不了,唯有宋恒离他最近。在即将掉下去之时,拉住了路易斯的一只胳膊。
他们两个像趴在漂浮的小舟上,海底还卷着层层海啸,海水拍击着小舟,随时都能让它粉碎。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
轰隆声渐止,震荡也在渐渐消逝。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一般,整个地面咔嚓一声脆响,随即,猛得向下掉落!
最后一刻,江别秋奋力握住方觉的手,在坠落中恍惚喊着:方觉
如往常一样,方觉平稳的声音将他包裹起来。
我在。
第104章
咳咳咳
尘土飞扬,堆积的残破瓦砾里,伸出了一只手。
砖块哗啦一声被重重推开。江别秋挣扎着从中爬出来,没来得及抖落一身的灰,就直接滚到了平地上。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疼,他仰面躺着,顾不上自己的伤,忍着痛翻身跪了起来喊到:方觉
他记得很清楚,下坠的一瞬间,是方觉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当做肉垫,抵挡坠落后的冲击。
况且,方觉身上还带着爆炸后的伤。
嘴里泛着血腥味,江别秋没有力气站起来,就四肢并用,去翻地上的废墟。
方觉方觉
依旧没有回应。
暗无天日的底下,除了渗人的阴风,就只剩江别秋嘶哑的喊声。
情急之下,江别秋忘了精神联结的存在,只依靠着记忆中下坠的方位,不知疲倦地去翻每一片砖石。
视线很暗,他什么也看不清,翻开一片覆盖的废墟后,只能用手去摸索。重复几次,手指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割破、刺穿、划伤。
江别秋好像自动屏蔽了痛感,每一寸触感都在为寻找方觉而努力着。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黑暗中,他摸索到了一只手。
骨节分明,纤细而不无力,是方觉的手!
找到你了,江别秋在心中默念着。
视线不明,如何救援成了难题。在感受到方觉的存在后,江别秋从刚才的混沌状态中,瞬间冷静下来。
哨兵对外界感知敏锐,而方觉迟迟没有回应,极有可能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江别秋抬头往上看去,微弱光的落下的位置十分分散,星星点点地洒在废墟上这样的高度,摔下来只要调整好姿势,是能保护好要害的。
他相信,方觉即便用自己做肉垫,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他被埋在废墟里,很有可能是窒息,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