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慌慌急想,却见推司那个院虞候陈豹子快步走过,他猛然想到这陈豹子腰间惯常别一柄小斧,难道斧头指的他?可将才陈豹子走过去时,腰间并不见那小斧,那神色瞧着也有些慌紧。他心中惶惑,不由得跟了上去。
陈豹子一路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寻了一圈,竟出城往西郊快步走去。王勾押身子有些胖重,已追得气喘冒汗,跟到城外再追不动,而且城郊路上人少,极易被发觉,他只得停下来,走到路边一个茶棚下,要了碗茶,坐着歇息。歇了一阵,却远远望见陈豹子又快步走了回来,他忙装作溲溺,钻到荒草丛里一棵大柳树后,偷眼窥望。陈豹子走近些后,忽然在一片草滩边停住脚,从腰间取出一件东西,似乎在拆解什么,随后用力一丢,又将那东西别回腰间。
他眼都不敢眨,一直盯着,陈豹子走到这边时,他一眼认出来,那腰间别的正是那柄小斧。他等陈豹子走过去后,才回到路上,快步走到那片草滩,弯腰寻了一阵,果然发现了一条拧卷的白绢,他忙捡起来展开一瞧,正是那大半张约书!
他喜得险些哭出来,忙要用力将那白绢扯烂,可双手颤抖,哪里扯得破?只得卷成团揣在怀里,往城里赶去。走到城墙内,见墙角有堆乞丐烧剩的炭火,仍冒着烟,他忙过去,取出那绢团,吹出些火焰,点燃了白绢,看着烧尽了,这才转身离开。再没有气力回佥厅,便赶回到家里,趴到床上,像病了一大场。
过了两天,他仍后怕不已。却又听说王小槐被烧死在京城,又还魂闹鬼,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来驱祟。他想起老孙血字帕上那句“有约不守鬼复仇”,更是惊得夜难安枕。实在受不住,第二天一早赶往了皇阁村。
陆青见了他,嘴角露出一丝笑,目光中微有些讽意,像是看破了他心思一般。他又慌又恼,却不好发作,只能垂眼坐着。陆青缓缓开口:“卦属渐,吉凶连。春起微草,寒自轻霜。一念初萌,福祸已生。谨慎其始,善得于终——”之后,陆青教了他一句驱祟之语,让他清明去汴京对一顶轿子悄声念出,他听后,额头顿时冒出汗珠:
“曾经罹此痛,何忍观彼伤?人间变鬼域,尔又逃何方?”
第四章 归妹
归妹,女之方盛者也。
凡物之有敝者,必自其方盛而虑之;迨其衰,则无及矣。
——苏轼《东坡易传》
段孔目站在府衙外,展开焦尸手中攥的绢带一看,顿时失色。
那绢带有两条,一短一长,都写了字,却都剪得只剩一截。他先看的是短的那条,上头留了七个字:邓七案证人为王。
递过绢条的那推级在一旁说:“长的这条,一个整字都没有。短的这条,好歹还有半句话,瞧这话,邓七案的证人似乎姓王?那焦尸如何知道的?他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被人灭口?”
段孔目盯着那个“王”字,却略松了口气。他又拿过长的那条,上头的字全都被剪去大半,不过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田”,他心里又一惊,顿时想起一个人——王豪的管家孙田。他忙又细看,“田”字下头似乎是个“与”,紧跟着那个字只剩三短横,难道是“王”?后头还有个“勺”字,是“约”?才松的那口气顿时又提紧了。凶手难道是老孙?
他一抬眼,见勾押王奇从佥厅走了出来,猛然想起那桩旧事,忙吩咐那推级:“你拿这条去问问那王勾押,他最善认字。”推级忙拿了长的那条绢带,快步赶过去唤住王勾押。段孔目则站在这边,远远盯着。王勾押看过那绢带后,果然有些惊慌。他一眼瞧见,心里顿时一沉,长绢带上恐怕真是老孙和王勾押立的约书。他们立的什么约?望着王勾押转身离开,脚步有些慌急,他越发起疑,忙将差事交托给那推级,不由得跟了上去。
段孔目是去年才新升的孔目,一司吏人中,算是立到了顶上。他体格健拔,样貌俊朗,今年只有三十二岁。其他人不到四五十岁,哪里能到这地步?他能升得如此快,固然是由于家中广有田产,又娶到了衙吏之长——都孔目之女;但他自家行事之果敢,也是其他吏人远远不及。
他父亲也是衙前老吏,任开拆官一职,掌管府中文书,于这吏职有些厌倦,期望儿子能读书应举。他也有此志向,又偏好刑律,便习学律学,投考明法科。大宋科考分三类,进士、明经及诸科。进士是正道,明经其次,诸科最下。诸科中明法科更受冷落。王安石变法后,首重实务,进士考试中加了律令大义,明法科也改作新科明法,比先前侧重了许多,主考律令、《刑统》及断案。由于朝廷严禁私印律书、私相授受,常人难得学到律学,他却生在衙吏之家,自小便惯习。
只是,连考两回,他都没考中,便愤而弃考,心想:便是考中,也及不上那些进士,不过做个低等官员。我既然爱刑律,不如便在这应天府推司做个吏人,一来惯习风俗人情,二来不似官员,去他乡任职,长受吏人遮瞒。于是他便投名应募到应天府推司。
一般吏人最擅一个“拖”字:人情要拖扯,公事要拖延,钱物要拖欠。他处事却快刀一般,不去人情中缠陷,也不贪求小利小惠,又精通律学、颇具智谋,因此,几年间迅即从院虞候升至勾押。去年,新知州上任,应天府出了一桩命案,被他迅即侦破。新知州大为赏识,立即将他升为观察孔目。
到年底,新知州唤了他去,说:“我欲荐举王小槐到御前,那小猢狲却毫不领情。我听得你们两家是故交,你去替我劝说劝说。”段孔目听了,大为为难。他父亲与王豪的确相熟,他也见过王小槐,早已领教过那顽劣脾性。如今王豪已亡故,何人能劝得了那小猴子?但知州之命,哪里敢推辞?他只得恭声领命。
回到家,他与父亲商议,父亲说:“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劝说王小槐——管家老孙。老孙好说话,我去替你说。”
第二天,他父亲回来摇头说:“不成,老孙不舍得劝那孩子,说小小年纪便去那富贵险恶之地,加上那脾性,哪里能得好?小猴子听见我们说话,跑进来,险些用弹弓射我一栗子。这事看来行不得,你还是去好生回禀给知州。”
到了府衙前,他却犹豫起来。自己倒是并非想巴附知州,两年后,知州便要转任,这应天府仍是应天府,他也仍在这里任孔目。只是,这职位是知州所赐,这桩差又是知州吩咐的头一件要事,这般轻易便去回禀说做不得,恐怕不成。
他苦想了两天,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人姓章,年近六十,在应天府开了家客店。几个月前,有个泼皮摔死在他店里楼梯下。章老儿说是那泼皮来强索酒吃,吃多了,下楼时失脚摔了下去。可那时已是深夜,客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楼上只有章老儿和那泼皮两人。店里厨子家人着病,头一天便已回家去了。两个伙计在楼下门前收拾桌凳,说只听见泼皮叫嚷,并没瞧见扭打。
泼皮的同伙撺掇了他家人,请了个讼师,到府衙告状,哭闹了两个多月。判官又私受了银钱,便将此案断为争执误杀。章老儿不但赔了泼皮家二百两银子,人也被羁押在牢中,即将发配。
那章老儿与老孙是同乡好友,自幼相识,多年前一同从湖南来应天府贩漆器,折了本钱,老孙又染了重病,全仗章老儿一人出去佣工,挣钱买药,救了老孙一条性命。两人情逾手足,章老儿惹上这官司后,老孙尽力出钱托人,使尽了气力,也未能救得章老儿。
段孔目想,这或许能说得动老孙,便立即赶往皇阁村。老孙见了他,立即摇头说:“不中,不中,你莫再劝我。”
他忙说:“若是小侄能救得了章老伯呢?”
“这官司已是判定了的,你如何救得了?”
“章老伯那案子只缺一个证人,我倒是有个证人。”
“哦?是谁?”老孙果然眼睛陡亮。
“命案那晚,章老伯店里厨子回家去了。这厨子便是个证人。”
“那厨子既然回家去了,哪里能作证?”
“正由于他回家去了,便留下个空子。”
“哦?啥空子?”
“孙老伯若肯帮小侄劝说王小相公,小侄便帮孙老伯做成此事。”
“你如何做?”
“宁陵县前一阵也发生一桩命案,有个外乡厨子死在河边,却查不出身份。我便可让这无名厨子来顶罪,就说那晚店里没有厨子,章老伯便雇了这无名厨子,无名厨子用脚绊倒那泼皮,而后畏罪逃去了宁陵。章老伯不忍心让他年纪轻轻便担上杀人罪责,因此才未供出。”
“这真能做得成?你从不贪钱枉法,哪里会做这些事?”
“小侄只是不愿做这等事,若真施起手段,没人能瞧出破绽。”
老孙听了,却仍不信。段孔目心一急,便失了忖度,将邓七那桩案子脱口说了出来。他自入职以来,唯一一回枉法,便是那邓七案。
段孔目有个至交好友,两人家室性情都相近,只是那好友爱吃酒玩乐,与一个叫邓七的富家子弟常在一处游乐。有一回,两人去梁园雁池赁了一只游船,又唤了个歌妓,一起吃酒玩耍,任船漂到芦苇荡中。席间为那歌妓争醋,两人争打起来,他那好友抓起船桨,将邓七一桨打昏,掉进水里。等救上来时,人已溺死。那好友忙跑来向他求救,他听说那歌妓是中途才赶来,旁人并没瞧见,便寻见那歌妓,连嘱带吓,让她噤声。而后教那好友,只坚称邓七是吃醉了酒失脚落水而死。邓七父母虽来府衙争讼,却由于没有证人,只得作罢。后来,那歌妓嫁给王勾押,做了妾。
老孙听了此事,这才信了,答应去劝王小槐。可到了正月初十,老孙来佥厅院外寻他回话,竟说王小槐答应让拱州知州荐举。段孔目听了,恼得说不出话来。老孙却反倒求他搭救章老儿,他顿时沉下脸:“你既不守约,我只能奉还。”随即转身便进去了。
过了半晌,等老孙离开后,他才去回禀知州,知州正在书房里吃茶,听后,将茶盏重重垛到桌上,扭过脸不再瞧他,也不发话,抓起两个玉球把弄起来,搓得吱吱直响。他垂首躬身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知州才喝了句:“还不退下?等着给你奉茶?”他忙退了出来,险些被门槛绊倒,脸上一阵阵烧红,自幼及长,从未这般过。
过了这半个月,他才渐渐能放下这场羞辱,却没想到老孙竟会拿当年那桩旧案报复他,而且手段如此残狠,竟在府衙前烧死人,把那条绢带塞在焦尸手中。不但让他卷进这焦尸案,更将当年邓七那桩命案也牵扯出来。那王勾押面上虽常含笑,肚里却暗藏心机,恐怕是和老孙合起来整治我。
过了两天,京城传来消息,王小槐竟被烧死。他越发吃惊,府衙前那焦尸恐怕是烧死王小槐的凶手,老孙无比疼爱王小槐,这胸中愤恨自然火一般,不但烧死那凶手,更燃到我这里。
他忧惶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饭都未吃,便赶往王勾押别宅,想去探问探问虚实。未走到那巷口,却见王勾押骑了匹马,驶出巷子,并没有瞧见他,转头往城西方向行去。他想正好,便走进那巷子,巷子里清静无人,各家都关着门。他走到王勾押家门前,抬手轻轻叩门。半晌,门才开了,是王勾押那小妾。那小妾见是他,惊了一下。他放低声音说:“有件要紧事跟你商议。”不等那小妾回答,他抬脚硬挤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又低声问:“家里可有外人?”
“只有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