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那枝子不起眼,那里又站了许多围看的人,谁都不曾留意。李洞庭忙绕到那边,挤过人群,站到了最里头。那枝子离他脚尖约有半尺,他急急思忖了半晌,却不敢迈出那半步,更不敢弯腰去捡。正在慌急,身后有人忽然挤了他一下,正好将他往前撞了半尺,他忙用右脚踩住那枝子。前头看守的一个衙吏朝这边喊道:“莫乱挤!”李洞庭忙趁势将脚底那枝子一蹭,身子跟着往后一退,右脚死死踩着那枝子,丝毫不敢松开,拖着右脚,转身挤出了人群。左右一瞅,人都伸脖踮脚在望里头的焦尸,并没人留意他。他忙弯下腰,装作提鞋,顺势将那枝子抓在手中、掩在身侧,急急离开了那里。
穿进斜对面那条巷子,见前后无人,他才低头细看那根枝子,根子同样鲜白,也是新折的。李洞庭惊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忙匆匆往西郊赶去。
疾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城外一片田头,远远便瞧见了那棵橘树。树身虽有些细瘦,叶子却未落多少,于满眼灰土枯草间,仍极醒目。树下一座土包,是他母亲的坟。
李洞庭快步走到那田头。这片田只有二十来亩,是从一个村户那里买来做墓田的。他虽只是个承符,下到乡里,却是府里公人,人人都畏忌。这块田他只用了一半的价,便买到了手。那棵橘树是几年前托人从洞庭湖捎来的树苗,没想到竟栽活了,每年还能结二三十颗橘子。那些橘子虽吃不得,却也极稀罕。邻近村人不敢碰,孩童们知道味苦,也不来偷摘。李洞庭便摘了,用絮裹着,储藏在地窖里,一个个取出来供祭给娘。
他怀着惊疑,走到那棵橘树跟前,一眼瞧见坟边丢着柄小斧头,他吓得一颤,小心凑近橘树。树根处入冬时裹了一圈草席,草席上头树干被砍出了一道深槽子。再抬头寻视那些树枝,一根粗枝上果然有一处新疤。他将手里那根枝子对过去,比照断痕,严丝合缝,正是从这里折下来的。李洞庭顿时惊住,身子一阵阵打战,忽然想起一人,难道是王豪的管家老孙?
李洞庭险些哭出来:老孙,我只是奉命去劝你,又不曾说什么歹话。你家小主人死了,与我有何相干?更与我娘何干?
去年年底,府里的赵孔目将李洞庭唤去,吩咐了一桩差事:“知州听闻三槐王家那个王小槐聪颖异常,号为神童,又能诵读数百卷《道藏》,欲将他荐举给朝廷。只是,那王小槐顽劣异常,得好生劝说一番,否则,到了圣上面前,乱说些歹话,触怒了圣颜,好事反成了灾祸。你去好生劝说劝说,若劝说得好,便升你做个前行。另外,此事莫要出去乱讲——”
李洞庭做承符已经几年,从未领过知州亲命的差事,心里无比欢喜振奋,立即赶往了皇阁村。
然而,到了王家,见了王小槐,才说了两句,便被王小槐打断:“我不去!我是拱州人,和你们应天府有狗屁相干?你们知州想把我当脚凳子,踩着我,去讨皇上欢喜。你回去跟他说,让他自家张开嘴,当个马桶子,接在御臀下头,天天都能讨皇上欢喜,嘻嘻……”说着,便抓起一把银弹弓,跑去外头玩耍了。
李洞庭顿时愣在那里,此前他因公务,来过王家几回,早就听闻王小槐这骄纵的劣脾性,知道这孩童强拗不得。转头见管家老孙站在一旁,忙说:“孙老伯,如今王小相公恐怕只听得进您一人的话,您帮我劝劝他?”
老孙立即笑着摇头:“他若不肯,我哪里劝得动?便是老相公在,也说不得他。”
“王小相公恐怕还不明白,荐举到皇上面前,这是天大的荣耀哪!”
“他哪里会不明白?他读过的书,恐怕连状元都及不上。这些道理,他四五岁时便已明白了,只是他不肯,谁也奈何不得。”
李洞庭听了,只得沮丧而归。走到半路,却又停住了脚。这般回去,如何回禀?自己看看将满三十,却仍只是个小小承符,比驴马还贱累。除了那二十来亩田,连间自家住房都没有,只赁了那两间窄屋存身。一对儿女眼瞧着一天大似一天,一碗饭已喂不饱了,衣裳也一年长一尺。这么下去,如何应付得过?何况这又是知州亲命的差事。
他想了许久,忽然想起那老孙话语间带着些湘地口音,忙赶回家,顺路买了几根萝卜和藕,进到厨房,舀了半升籼糯米,用小磨盘碾起来。自从成了亲,他从未做过厨活儿,他浑家见了,纳闷至极,进来连声问。他却顾不得应答,只叫浑家拿几块腊豆干来,再烧一锅水。米粉碾好后,他添水搅和成团。而后将豆干、萝卜、藕都细细切碎,加入葱韭姜末,足足添了些香油,拌成馅,裹进粉团,一个个排好在屉子上去蒸。这是湘地一道乡食,名叫华容团子,李洞庭是从他娘那里学来的。有十来年,他们母子便是靠这华容团子为生。
李洞庭父亲原是洞庭湖边湘阴商人,他三岁那年,父亲带了他母子,运了一船橘子来北地贩卖,由于朝廷粮纲船阻滞,那些橘子烂在途中,他父亲又得了急病,亡故在船上。他们母子两个便流落在这应天府。
他娘典卖了仅有的几样头面首饰,赁了一间小房,每日蒸些华容团子,挑去街市上卖,挣几十文钱,辛苦过活。等李洞庭长到十一二岁,他娘说靠这华容团子,哪里够成家立业?便尽力省出些钱,让他跟着人学些书算,说做个公人或经纪都好,并给他取了“洞庭”这个学名。
虽然贫苦,李洞庭却极少见他娘苦脸、生恼。望着他时,他娘眼里始终含着些笑,又亲又暖。每年有船运来洞庭橘,再贵他娘都要买一两个给他吃,说莫忘了家乡的甜。他要分给他娘吃,他娘却笑着摇头:“我自小早就吃厌了的。”
二十来岁,李洞庭终于投名被选中做吏人,他娘却病倒在床,吃了许多药,都丝毫不见效。临终时,他娘已失了神志,气息微弱,念叨说:“儿啊,娘想尝一口家乡的橘子,一瓣也好啊……”他听了,慌忙出去买,可那时才是五月间,哪里寻橘子去?他娘亡故后几个月,他才终于见到船商运来洞庭橘。他买了一大篮子,堆在娘坟前,跪在那里,才说了一句“娘,吃橘子——”,便顿时哭出声,伏在地上,号啕了许久。因此,他才托人从洞庭湖捎来一棵橘树苗,小心培护了几年,终于能让娘在家乡橘树下安息。
他想那老孙也是湘人,自然念故怀乡,因而想到了这华容团子。蒸好后,他趁热捡了几个,放进漆木食盒里,盖紧包好,揣在怀里,去租了头驴子,急忙忙又赶到皇阁村。
老孙见了那热腾腾团子,果然欣喜无比,眼里闪出泪花来,说已几十年未闻这家乡滋味。他趁机攀话叙旧,老孙家乡与他家竟是邻县。说起那些洞庭风物,老孙果然动起思乡之念。他忙将自己娘临终想吃橘子那事讲给老孙,并说:“孙老伯如今是放不下王小相公。若是王小相公进了京,面了圣、得了封赐,便是官家近前的贵人,哪里还要回这乡里居住?身边自然有许多人小心伺候。孙老伯也可安心撒手,回家乡去安度晚年……”
老孙听了,果然动了心,不过仍有些犹豫。李洞庭便越加使力,每隔几天,便蒸一笼团子,又烹些家乡菜肴,送去给老孙,不断引动他乡思乡愁。那赵孔目不时催问,李洞庭却既不敢急,又不敢懈怠。过了一个月,老孙心思渐渐松动,眼见要奏效。正月初,他又备了些乡礼,去给老孙拜节,老孙却说:“小相公已答应了拱州知州,由洪知州荐举他去面圣。”
李洞庭顿时挨了一闷棍,看老孙那神情,知道再说无益,愤沮之下,脱口丢出一句:“只愿你莫像我娘,到死连一瓣家乡橘子都尝不到!”
此事只能告败,他回应天府去禀报,那赵孔目听了,气恨半晌,连骂都不愿骂他,只一脸厌憎,朝他急摆了摆手。他忙小心退下,赵孔目在身后狠吐了一口痰。出来后,经人提醒,他才发觉,那口痰正吐在他后背上。
回到家,他越想越沮丧,想起娘当年盼他能做个公人。可如今这公人一途,越走越窄难。但若弃了这条窄路,又去哪里寻宽路?如今月钱虽少,又时时拖欠,可下到县乡,毕竟还有些威势,还能时常得些钱物。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他出路,只能这般尽力挨下去。
这半个多月,每想起老孙,他都忍不住要恨骂几句,谁知今天竟遭遇这等事。那橘树枝子为何一根丢在我门前,一根丢在那具焦尸边?难道是老孙烧死了那人,嫁祸给我?
李洞庭越想越怕,猛然记起自己最后跟老孙说的那句狠话。难道是那句话惹恼了老孙?他那思乡之心,不弱于我娘。又听我说起过这橘树,便用这橘树枝子来陷害我?那具焦尸旁这橘树枝子若被人发觉,这应天府恐怕只有这一棵橘树,那烧杀罪责,必定便落到我头上……
他不敢再留在那里,抓起地上那柄斧子,慌忙往回赶去。正急急走在村路上,脑后顶忽然一阵重痛,随即便栽倒在地上。等他醒来时,头一阵晕痛,手脚冻得僵硬,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动弹。他爬起来伸手一摸,脑后破了口,流了血,那血也已冻住。他忙望向四周,到处一片荒寂,不见一个人影。低头一看,手里拿的那把斧子竟不见了。他越发慌怕起来,硬挣着僵腿拼命往城里奔去。
回去后几天,他心中始终惶惶难宁。幸而,那焦尸始终无人来认,身上又无分辨身份之物,谁都不知那死者是何人,府里便将案子搁了起来。
李洞庭才略缓了口气,忽然听到消息,说王小槐闹鬼,三槐王家请了汴京相绝陆青去驱祟。他想起那橘树枝,顿时又慌怕起来,犹豫再三,还是赶往皇阁村,去向陆青求教。
陆青见了他,审视半晌,而后微微露出些怜意,缓缓开口:“此乃震卦之象。积郁之久,必寻奋震。震而知惧,乃能退省。深忏己过,方得日新……”最后,陆青又教了他一句话,让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外,对一顶轿子说一句话,他听了,心中猛地一刺:
“借我胸中痛,夺人眼前欢。轮转何可极?轧轧苦无边。”
第二章 艮
艮者,止也。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动于欲也。
欲牵于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
——程颐《伊川易传》
李洞庭那柄斧子是陈豹子拿走的。
那天在府衙前,司理参军带了仵作、衙吏查验那具焦尸,陈豹子便是其中之一。他忙着驱喝四周围挤人群,并没有留意焦尸脚边那根橘子枝。李洞庭挤出人群,一脚踩住那枝子,他才一眼发觉。他冷眼暗瞧着李洞庭用脚将那枝子蹭挪出去,而后捡起来飞快离开。他无法立即去追,只能耐住性,等尸首查验完,司理参军命两个衙吏将尸首搬到停尸房里,众人都散后,他才快步去追李洞庭。
陈豹子原名陈忠,今年二十七岁,是应天府一个院虞候。院虞候这职名听着如王侯一般,其实只是个下等吏人,做些讼狱杂事,如追捕、缉拿、押送犯人。差事极苦,职钱却极少,只勉强够活。
他爹是狱中看管囚犯的一名节级。别的节级、狱子全仗勒掯囚犯,时常得些钱物,好养活妻儿。他爹却有些愚懦,一辈子信了那句“公门之内好修行”,从不敢欺凌囚犯,因而被人笑作糍粑。
陈豹子从小听人这样嘲他爹,心里极愤郁。他爹常教他行善,他却丝毫看不见善有何用。他生来有些体弱,巷子里那些孩童都叫他小糍粑,常常欺负他,他也不敢争执。他爹见了,也只将他唤回家,教他忍让。他娘也极和善,见他在外头挨了打,只叹着气、抹着泪,劝他以后躲着些。
有一回,隔壁一个孩童用竹条抽他,抽得满脸血印。他娘见到,再忍不得,过去揪住那孩童,连抽了几巴掌。那孩童的娘赶出来,气汹汹和他娘厮闹,并将他一脚踢滚到墙根。他娘口里说不出话,奔到院里抓了把柴刀,红着眼要去砍那母子,那母子才怕起来,被众人劝回了家,关起门躲了起来。自那以后,那些孩童再不敢招惹他。他也由此学会了一个字:狠。
自从心里生出一股狠劲儿,竟让他生出许多精气,体格虽仍干瘦,却越来越有气力,原先跑几十步便喘不过气来,那之后却越跑越快,几条巷子的孩童都赶不上他,因此得了“陈豹子”这个诨名。
他原本是继父职去做狱子,应天府推司一个推级和他爹相熟,见他腿脚快,便将他调拨到自己手底下,做了个院虞候。他极爱这个职务,每逢追缉嫌犯,总是奔在头一个。府里给他们配了刀,他却嫌那刀太短,近身时才用得到。他自家去铁匠铺里打了一柄小斧头,只有半尺多长,半斤来重。追捕嫌犯时,别在腰间,快追到时,便抽出那小斧头,朝嫌犯后腿甩去。练得久了,一投便中,迅即将嫌犯击倒在地。
除了父母,其他人他一概不留情,尤其那些罪犯,在他眼中,只如鸡犬着了瘟病。他缉捕的不少囚犯其实是被冤系狱,他却丝毫不愿去想其间是非,对错与他无干,他只是奉命缉捕,因此,身旁人都有些怕他,不敢与他对视。他也从来没有算得上朋友之人。有时也难免孤寂,但他想:人生于世,独自来,孤身去,旁人不过是途中暂遇,转眼即别,何必信靠?又哪里久靠得住?
有回,他押解一个囚犯去湖北,天晚误了宿处,夜里穿过一处山岭,竟有头狼追咬过来。他抡动那柄短斧,与那头狼拼死搏斗,身上被咬了十几口,那狼也被他砍伤在地,动弹不得。他挥起斧头要砍死那狼时,月光下,见那狼一动不动直盯着他,一双眼幽蓝冷狠,毫无惧意。他顿时呆住,似乎看到了自己,再下不去手,便舍了那狼,带着囚犯继续赶路。那是他唯一一次留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自己这狠,才被安排了那差事。去年腊月末,推司那推级寻见他,将他唤到一处酒楼,选了楼上一间僻静阁子,要了些酒菜。他虽是这推级选调来推司,这几年也颇受重用,但与这推级从无私下过往。他有些纳闷,却不愿多问。那推级命他吃了两杯酒,才慢慢说:“赵孔目派了那个承符李洞庭去办一桩事,你晓不晓得?”
他摇了摇头。吏人之间,最好彼此打探隐情,他却从来不愿搅染进去。
“知州打算荐举三槐王家那个王小槐到御前,只是那小猢狲一向顽劣成性,毫不领情。李洞庭奉命去劝说那小猢狲,我听得那小猢狲油盐不进,已经半个多月了,毫无办法。昨天我忽然想起,你恐怕能唬住那小猢狲。不过,此事最难不在办成,而在办成之后,就算这时能唬住小猢狲,一旦面了圣,便难保他不乱说乱道。那小猢狲如今唯一得靠的,是他家那老管家。若能唬住那老管家,由他来说动小猢狲,才算真妥当。你去替我办成此事,往后若有好差事,尽你选。几十里地,你骑我的马去。”
陈豹子听后,点了点头。他一向只知遵命,从未嫌过差事好坏,也未动念去巴附长吏、希求升职。只是这桩差事全然不同,他心里隐隐有些作难,却也未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