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芝心中终是明了了令他们不断回到这一刻的原因,叹道:“不能杀人,不能妄语。不能有贪欲、憎恶、愚痴。这破地方,真是规矩森严啊。”
闻言,谢朝兮唤了她一声,有几分提醒之意。
方才既然提到“不能妄语”,她便不该胡乱说这五蕴寺是“破地方”,若是严些,也算是犯了口孽。
虞芝自然意识到这事。她面上却丝毫未见紧张之色,而是弯了唇,对他说道:“这儿不就是破地方,怎还不让人说?”
等了片刻,仍没动静,她继续说道:“况且至多不过是再醒一回,有何好担忧的。”
“芝芝,若是次数太多,我怕会伤了你的身子。”谢朝兮劝道。
他岂会担心犯戒,但这地方究竟是否乃是秘法而为,他们甚至不能肯定。若是有个万一,这不断的回溯会对虞芝造成什么此刻尚不得知的伤害,又该如何是好?
虞芝喉间溢出一道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若空慧靠着秘法做着这事,如此逆天之举,定然消耗不小,我且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能让他们不断回到某一时刻,又岂是人力所能达成。空慧即便是分神期修为,借助那些不知名的法子,也不过能做到一时罢了。
只想着困住他们,可是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难上许多。
若当真如此,便看是她耗得久,还是空慧撑得久。
说了这么些,也没见有要回溯的样子,虞芝心道方才所言尚不算是“妄语”,看来这规矩倒也没那般严苛。
她掀开薄被,径自推开了屋门,招呼着那正往里走,张口欲要喊他们二人的弘善。
她眉眼扬起,语气亲和,半点不像是在面对一个才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弘善小师傅,恰好我有事寻你呢!”
小沙弥愣怔片刻,才连忙加快了脚步,走到虞芝跟前:“虞施主,敢问有何吩咐?”
他心中只觉得奇怪,为何自己的法号能被这两位施主知晓,莫非昨日方丈便向他们说起过?但虞芝的神色太过自然,他甚至并未问出口,而是自己主动为心中的困惑寻了个答案。
虞芝却并未答他,而是看向身边的谢朝兮,环住他的手臂,说道:“你瞧,连他都又出现了呢。”
这小和尚才被她亲手杀了,但绕雪丝干净得被抹去了一切血迹,连这人也如同失忆了一般,甚至不知晓眼前人是自己的仇人。
竟这般有趣。
虞芝一时间都不想离开这地方。腕上的银丝冰凉,嗜血的气息一点点爬上她的肌肤,叫嚣着将眼前这人杀掉。
弘善等在原地,不知晓虞芝将他喊过来,却又不再说出自己的吩咐,是何用意。甚至她对身边人说的那句话,在他听来,总有股异样感,如同自己被什么凶狠的灵兽盯上,下一瞬便要被吞吃入腹一般,危险至极。
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脚尖,轻声问道:“虞施主?”
这一刻他甚至忘记是方丈吩咐自己前来,转告他们今日不能去大雄宝殿之事。心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仿若等待着对方的判决一般,惴惴不安。
好在他等来的并非是见血的利刃,而是如沐春风般的话语:“小师傅,我们想尝尝贵寺的斋饭,不知可方便?”
弘善没想到是这么轻易的事,连连应下:“自然。我这便去为二位施主准备。
他知晓这两位施主已然辟谷,是以未想过要送斋饭,这般被提起,他心中甚至隐隐觉得是自己的失职,并未照顾好虞芝二人。
但他刚转过身,便听到虞芝又说了一句令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话。
她的语调之中带着笑意,轻快柔和,说着:“小师傅,若是方便,再为我们备两壶好酒,如何?”
弘善顿在原地,目瞪口呆,语气也有些僵硬:“施主,寺中怎可饮酒?”
但被他质问的女子却不见半点羞赧之色,而是落落大方地反问他道:“若是不能饮酒,空慧大师又如何能打诳语呢?”
第94章 他的芝芝,只需要一往无……
虞芝的音调虽柔, 言辞却尖锐,直将弘善问得说不出话来,一张白净的脸都涨得发红, 大声说道:“施主慎言!”
在他心中,方丈乃是世间最最厉害的高僧, 如何能被人这般诋毁。
这么想着, 弘善甚至隐隐有几分生气, 不懂为何虞芝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空慧昨日说着卯时来此,今日却只吩咐你来,也没能带我们去大雄宝殿, 这不是说诳语?”虞芝笑着看他,毫不让步,谈论着空慧。
但她尚未等到弘善再说出什么维护空慧的话,熟悉的感觉便又一次袭来,眼前的一切如碎片一般,砸落在地,又将她带回了床榻之上。
连续的回溯令她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一层冷汗,心悸一般,连指尖都发着颤。谢朝兮伸手探上她的脉, 皱着眉,口中的关心带着些许不赞同:“芝芝, 别再试了。”
虞芝脸色泛白,五指搭上他的手, 一点点攥紧:“没事。”
她轻喘了两声, 调动体内的灵力,使气海平静下来,继续说道:“方才我说起空慧, 分明该是实情,却又被送了回来。你说,这又是犯了什么忌讳?”
谢朝兮拗不过她,只好顺着她的意,猜测道:“妄言么?”
但妄言乃是胡乱之语,而空慧之事……
“未到卯时。”虞芝断然,“空慧并未犯戒,并未说谎。因为此刻尚未到卯时。”
若是这番推测无误……
她看向谢朝兮,目光灼灼,肯定道:“这是幻境。”
不论是什么样的秘法,也不可能不断回溯时光,甚至她分明杀过的人,却还能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对话间没有半点怪异。
她与谢朝兮尚有记忆,而弘善却如初次见到他们一般,所有的反应都不似作伪。
分明三人都在其此地,但这小和尚却与他们不同,绝不可能是秘法所为。
此地并无阵法的痕迹,若非秘法而是幻境,那便只能是有何奇异法宝,将他们困在此处。
前两回她尚未发觉,但接连几次回溯,虞芝也感到身躯不适。他们已然发现“三毒”“五戒”的约束,只要行事谨慎一些,不胡乱打破这些个规矩,便不会遭遇时光回溯之事,亦不会受伤。
可若是当真如此,岂非是落入了幻境之内的陷阱?
如杀人、饮酒这般的忌讳极易被发现,何况此地乃是寺庙,虞芝并不当旁的修士皆是蠢笨之人。而这些修士不愿日复一日地经历这些周而复始的事,应当会万般注意这些个戒律。但若因惧怕回到过去,自此循规蹈矩,将一切本性都藏匿于胸,装作四大皆空的模样——他们又如何能脱离此处?
这些危险都被摆在眼前,就是为了使得来人躲避、退让,可这样又如何能成事?一直自我欺瞒地往后过着时日,整日无所事事地等着永远不会出现的空慧,不过是束手就擒,将自己的心性磨平罢了!
哪怕要被一直困在此处,虞芝也并未想过约束自己的言行。何况若这幻境乃是法宝所为,空慧即便是分神期的修为,也不能将众多修士困在其中。
他的佛力迟早有耗尽的一日!
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是她先把这和尚的佛力耗尽,还是她的气海率先支撑不住,倒在这里!
注意到那小沙弥又要走进院子里头,与先前数次一般,虞芝没有半点犹豫,绕雪丝自指间滑落,银光泛起,下一刻便要见血。
但她刚走到门边,谢朝兮却按住她的手,先一步跨了出去。
他出手如风,浓稠的黑雾自他的袖口而出,旋在弘善的身躯边,继而寸寸收紧,将他整个人裹在其中。
弘善穿着的那身灰褐色粗布僧袍都再看不见,俱被覆盖。
但不过一瞬,这黑雾便散了开去,只留下一片鲜红的圆形血迹在原地,两个脚印的大小,还有斑斑点点溅落在周围的红痕,隐约透露着血腥之气。
一切都极快,虞芝手上的力度不由松了些,看着谢朝兮,觉得有几分奇怪又好笑:“你这是修为又进益了,怎么还与我抢着杀人?”
谢朝兮的神色未变,拢了拢袖口,并未先答话,而是将她抱在怀中,尽量为她避免回溯所带来的眩晕感。
他伸手轻轻捂住虞芝的双眸,冰凉的触感覆在眼皮之上,挡住了周围如溪流一般淌着的、显出几分诡谲的素净色彩。
天旋地转,他们又出现在了屋内。
这时,谢朝兮才对虞芝解释道:“芝芝,若是你决心要杀死那小沙弥,便由我来为你做,勿需你亲自动手。”
之前的几回回溯之中,他并未感到有何异样,反而是虞芝的身子愈发虚弱。他料想是犯了戒律的人才会受到这一份可以被称之为惩罚的痛苦。
若当真要犯下杀戒,那他愿意一力承担这些罪孽。
而他的芝芝,只需要一往无前。
这般想着,谢朝兮又欲起身往院落中走去,等着弘善前来。虞芝却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留在了床榻之上。
她的唇似盛开的花瓣一般柔软,贴在谢朝兮的耳边,轻声说道:“谢朝兮,我好像知晓你的修为是如何来的了。”
她的手臂用力,不让谢朝兮扭头看她,就着这个姿势将话讲完。
“佛说三毒五戒,道说七情六欲。”虞芝说道,“呵,倒还多亏了空慧。”
若不是阴差阳错被空慧困在此地,她也不会有如此想法。天道失了修为,得在人世间将七情六欲捡回来,才算是没白来一遭。
难怪之前那声音对谢朝兮的情绪那般关注。
竟是如此。
喜、怒、忧、惧、爱、憎、欲。
事到如今,虞芝许是比谢朝兮自己还要清楚,他还差了哪一情。
“你想回去么?”她问道。
天道高高在上,掌万物生杀,世间法则全随心意。这等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谁又能抵挡?
但谢朝兮却斩钉截铁道:“芝芝,我决不会离开你。”
他的身躯紧紧贴着虞芝,掌心下是她单薄的脊背,甚至隐约能够感到里面那颗心的跳动,如同亲近着他一般,往他的手心里来。
“好啊。
虞芝应道。但她并未松开手,甚至耳边传来弘善的喊声,她也似是并未听见一般,偏头吻上了谢朝兮的唇。
与之前的浅尝辄止不同,唇瓣交叠,伴着耳鬓厮磨。她的指尖自他的脖颈滑下,
她的眸光潋滟,纤长的眼睫自谢朝兮的脸颊扫过,带来一阵酥酥的痒。
在床榻之上,他们本就仅穿着里衣,再无半点间隔,温热的躯体靠在一处,隔绝了自窗棂而来的瑟瑟秋寒。
如同识海交融,惹人轻颤,灵力与魔力混杂,波动起伏。
分不清是由何而来的眩晕,虞芝抚上谢朝兮的面容,将之映在眼中。
……
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
这道色戒,若是谢朝兮不犯,便只得由她来犯。
一次次的回溯,虞芝不断地吻他。她的气海开始紊乱,周身的灵气更是狂躁起来。谢朝兮拒绝不了她,又阻止不了她,只能先她一步,将自己变成那个践踏寺中戒律的人。
他感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愈来愈强烈,分明在不断犯戒,不断遭受这幻境之中的惩罚,但他却并未感到虚弱,体内的魔力甚至溢满。
那里头的血腥邪气似是也被一点点洗净,变得纯净,再无半分杂质。
有什么脱离他的掌控,谢朝兮知晓,是他不愿之事。
这些丰沛的力量被他压制住,连修为都被他禁锢在经脉之中,不让它们有半分不随自己心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