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越发寒冷,短短半月,陈狄又交战数次,只是毫无例外的,都没有分出个胜负。
似乎前些日子陈军的险胜,就只是侥幸而已。
两军旗鼓相当,渐成胶着之态,高下难分,像是拧成了一股绳,越绷越紧,战线南北间没有丝毫进展,反而在东西向波动了起来,陈军对此种结果却不见疲倦,出兵布阵到交战回营,无论中间孰强孰弱,到最后都会归回一种势均力敌的状态,每到胜利的边缘就会被压制,这让呼衍朗十分不甘。
他迫切需要打倒陈军,哪怕胜一次也好,而非这样一日日的干耗下去。
成斐的战术,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用兵有奇诡之态,王军却每每撑不起这样的路数一般,才大而力疏,是以造就了王军在成斐的带领下可以达到防御的能力,却并不怎么耐打的情况。
就差那一点点,呼衍朗坚信,只要能破开一个缝隙,他就一定能引兵长驱直入。
一次又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
北境舆图上的红叉层层累积,却一个也拿不下来,呼衍朗眉骨越发高耸,下了死令:“明日交锋,自备粮水,做好长战的准备,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开河给我敲个口子出来!”
帐外暗沉一片,化不开的夜幕里飘下几颗不大显眼的白絮。
成斐登上岗哨,从高处眺目远望,朔风袭来,那些极小的雪粒子便扑到了袍袖上,远处天际阴霾笼罩,一颗星子也没有。
到时候了。
翌日一早钲声震耳,小雪飘了一夜,在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霜,万刃交锋,骇浪冰尘绝地而起,战甲寒光粼粼,交织成片,一时间杀声震天,穿透城墙,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了噬人的肃杀煞气之内。
狄军受了死令,又被成斐压制数战,此次主力全发,来势汹汹,两军厮杀惨烈,人声马嘶犹若惊涛,响彻虚空,从清晨略过晌午犹然未消,雪势也渐渐大了起来,被朔风席卷着扑到盔甲和人脸上,冰冷凛冽,很快便将天地间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血腥被掩埋冰冻,又染上新血,好似空无一物的画布上泼了黑墨,活跃未干的墨点还在奋力拼杀,那些执拗的、生硬的线条,是战中倒下的残兵横戈,风霜染血,淋漓煞目。
成斐伫立于战鼓旁,战中境况尽收眼底,王军多从中原征调而来,并不适应北境的严寒天气,同多年生活在环境更加恶劣的马上异族而言,优势不在大陈这边,对方猛攻之下适时显了转弱的态势,开始往西南方向后退,朔甲寒衣在雪地里黑白分明十分显眼,成斐眺目望去,眉锋凛然,捞过马鞭转身下了城墙。
北狄的驻扎之地上不时有信兵来来去去,送递战况,一日内不知跑了几回,从两军相持不下到陈军后撤,呼衍朗的绷紧的神经随着态势的变化开始舒缓,因情形倾向狄军这边,心里又十分迫切,连身体里的血液流动都隐隐加快了速度。
“报——”信兵突然撩开帐子,冲一般拜倒在案前,“陈军不敌,末兵转首,开始往西突围了!”
呼衍朗眉目骤扬,猛然起身:“很好!即刻传令前锋,乘胜追击,杀敌最多者,予十倍赏!”
今日时气恶寒,相比陈军,这就是狄军最好的条件,纵你精明,可能抵得过虎狼之力?
呼衍朗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不由得澎湃起来,在帐中来回徘徊,眼底也簇出了明亮的火苗。
天色逐渐沉了下来,阴惨惨苍茫一片的雪地里,成斐策马而至,早早安排在峦脚的兵士皆身披白布伏在疏林中,见他过来,都起身招呼:“大人。”
成斐此刻身着玄赤色的戎装,在素裹的野地里十分显眼,是以兵士们一眼便认了出来,成斐颔首,翻身下马,转向一旁领兵的岑帆:“狄军距此地还有多远?”
“约摸二十里之距。”
成斐闻言,抬头看了眼天色,朔风携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刺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雪大风急,行程会再拖上两刻,他从郡内绕行至此处时,王军已在引兵向西,照现下发展的情形来看,和他的预算不差毫厘。
成斐牵马至疏林深处,自己出来时已经披上了一席净白披风,几乎要融到这茫茫雪色里,眉目却清明疏朗的扎眼,看向候着命令的岑帆,道:“保存体力,静待便是。”
越往西去,地势越多变幻,虽起伏不大,其间却有矮壑纵行,陈军前锋转为后队,持盾向西撤走,狄军得势,又接了令,一路猛追,王军数千面密不透风的盾墙在苍茫雪地上连成一线,不断往后推移,被远远掩护在阵列最前面的主力却已经逐渐的悄声和积雪融为了一体,天色沉沉压下来,四周白茫茫连成一片,分不清是撤到雪中的兵还是被雪掩埋的土石,狄军旌旗挥卷,一路朝着王军后撤的方向追袭而去。
岑帆伏在雪地里,盔帽和眉上都染了一层厚厚的雪,只有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在雪地里间或动弹一下,才能辨出这是个人而非山石,周围杂声皆被厚厚的积雪吸了进去,连风声都小了许多,岑帆焦灼而按捺的听着,良久,贴近地面的耳朵终于感受到了从地面远远传来的震颤之声,由远至近,身后疏林里枝桠上的沉雪都纷纷落将了下来,枝杈被压断的声音噼啪作响,岑帆不顾落在身上的雪块,话便冲出了口:“大人…”
“来了。”旁边的成斐睁开眼,接住了他的话。
周围景色茫茫沉沉,厚重的夜幕里陈军沿路持戈而来,伏兵居高,可以见得原本十数万之众的王军主力已沿路顺势撤走,整个阵型似一面躺倒的弯弯新月,只剩后壁宽厚丰余,盾墙林立,碍着暮色茫茫风雪飞卷,在后面根本看不出,两军奔踏而至,借着雪辉,相接扎进了前路黑黢黢的口袋。
风雪漫天,察觉到眼前的陈军速度变慢,蹄印杂乱,如后力耗尽,更是激起了狄军嗜血争胜的因子,从前锋至中军,一面面旌旗相继入谷,迫不及待时,几乎触手可及的陈军却突然变换了阵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减,不过短短一刻,几乎大片军队竟收拢的只剩了先前的四分之一,汇成一刀,行兵忽而加快了,距离迅速拉大,还不让人来的及看清楚,便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前锋头一瞬还以为自己是撞了鬼兵,一股凉意从后脊蔓延而至,慌忙叫停,后面的士兵追的正急,一时间哪里收的住,硬是又往前推了许多,才堪堪停下来。
待惊觉回首,狄军近半已深入谷中。
四周都被雪湮没了,只能听见风雪簌簌落地的声音,首将仓促调转马头,却不察撞到了一处障碍,定睛去瞧,才发觉身旁立着一块圆滚滚的巨石,因雪势太大,白的同空荡幽谷融在了一起,再借着余晖一瞧,心底悚然一惊。
深旷的谷底中分布石阵,王军显然已经在巨石和黑夜的掩护下有序撤离,大部分狄兵还陷在谷中,教他心底突然腾上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回首大声喊道:“快撤!快!”
声音才从嗓子里吼出来,便被地面和谷壁上厚厚的积雪尽数吸了去,根本没有传多远。
他赶忙驱马,从密密麻麻的兵马中穿过,一边下达了后撤的命令,可才行至半路,谷口上方忽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连带着地面都颤抖起来,借着雪上反射的夜光,回首看去的众人瞳孔皆剧烈一缩。
第80章
只见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从谷地两侧的高地上翻滚而下, 携裹着厚厚的积雪砸向谷口,震耳欲聋雪浪飞卷,谷口周围的兵士来不及躲避, 纷纷被巨石砸中, 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刹那间马嘶声、旌旗折断声和惨嚎声不绝于耳, 谷中谷外的狄兵被截成两段,眼睁睁看着距自己不过咫尺之距的兵马瞬间被石头和落雪掩埋, 血肉横飞, 顿时阵脚大乱。
前锋中军数万兵士尽数被困谷中, 惶然不得出,狄军失首,乱成一团时, 忽闻身后长路上传来足致发聩的厮杀和呐喊之声,仓皇回首,才惊觉方才突然消失的王军竟然突然又出现在视野里,一反不敌之态, 包抄而至,势如虎狼,长戈林立, 直若一把利刃般攻入北狄的余下部队,迅速将其围堵,几乎就在转眼间,狄兵被锐不可当的王军冲杀的狼突豕奔, 溃散不迭。
谷中被困的兵士听到外头的交战声,心知中计,无不惊骇,奈何谷壁高耸,冰雪厚积,毫无攀登之可能,四周又雪茫一片,石阵虵行,无从辨向,成了火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惊慌间谷上箭矢刺透夜空,破风而来,密麻如雨,狄军无处躲避,犹如笼中困兽,纷纷中箭倒地,死伤无数。
狄军大溃。
王军贺声四起,声浪压盖了呼啸的寒风,岑帆遽然向成斐拜倒,声音激奋:“大人神机妙算!今夜大破狄军,平定北境之时不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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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阆知道昨日的战事成斐谋划已久,将是决定陈军能否翻身的一战,等的十分焦灼,一直坐在窗下聆听动静候待消息,鸣金声却一直没有响起,直到天际隐隐破出晨光,城门外的方向终于遥遥传来慷慨激昂的嘹亮人声,那是王军十数万兵士一齐唱出的凯歌。
穿透雪幕,直冲云霄。
苏阆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待她走出院门,长巷中已然驰来一匹快马,很快便停在她脚前,岑帆意气风发,翻身拜倒:“副尉,昨夜狄兵被围,折损近十万之众,王军大胜!”
虽则心中已有猜测,听闻战果如此斐然,焉能不喜出望外,身体内的血液顿时鼎沸了起来:“近十万?王军披靡,终于彻底扳回一局了!”
岑帆笑道:“正是,此次狄军元气大伤,战局扭转,安定北境指日可待!”
苏阆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也完全落了下去,拾衣下阶,连道了几声好,将他扶起身,又问:“对了,你们大人呢?”
岑帆喜气洋洋:“战事初歇,大人此刻正在营中妥置战后事宜,才入郡中便派属下来先告副尉一声。”
苏阆闻言,笑着点头道:“我已知晓,你且回去吧,别耽误了军中事务。”
岑帆应了,驱马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此番战毕,大人空闲定然比往常多些,想会时时来这里。”他说完,憨厚一笑,匆匆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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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斐将战后行事安排下去,回帐便写了封告捷的战报,提笔之时,一个兵士进来道:“大人,战尸已经集中完毕,正在填埋,”他一顿,将先前成斐给他的画像奉上,“没有发现这个狄军少将。”
呼衍朗还活着,却也不在意料之外。
成斐将写好的捷报封起,颔首道:“知道了,”他说着,将其交到兵士手中,“即刻派快马,将军报送至上京。”
朝中风紧,江涵接到这个消息,总也能宽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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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晌午,泓学院才歇了晨课,张承允收拾好书卷,起身见陈义还趴在桌上,聚精会神的瞧着什么东西,走过去道:“陈兄,去用膳了。”
他边说,视线边落到了陈义手中捧着的书上,不觉失笑:“我当陈兄课上偷偷看的什么,原是《正义》还没读完么?”
陈义嘘了一声,抬头见夫子早已离开了,才道:“我哪里有承允兄弟这样好的头脑,一遍不够,自然要多翻几趟的,左右写的有趣。”
他说着将书合起,抛在桌上,伸了个懒腰:“还真饿了,走走,吃饭去。”
张承允顺目望去,脸色却刷的白了。
桌面平整,书落到上面,画了个弧才停下,原本夹在末处的两张纸便滑了个角出来,正是前些日子他抄给陈义的那两页。
字迹!
张承允的手猛地攥紧了,伸手便去捞,却被收拾东西的陈义快了一步,卷起来便夹在了怀里。
他的手堪堪扑了个空,停在桌上,陈义惑然抬头,看见张承允的脸,面色微变:“承允兄怎么了,不舒服么?”
张承允心头一沉,手指微蜷:“我…不,没事。”
陈义这才放心,笑道:“我还以为是你日夜苦读熬坏了,走啦。”说着手中书卷敲了敲他的肩膀,口中哼着歌往用饭的方向去了。
张承允独自一人留在课房,心扑通扑通的跳,清秀的面庞都有些扭曲。
竟然出了这样大的纰漏…
他方才想以誊抄错漏为由将那两页纸要回来,可细考虑来,根本不可行。
要回来之后该如何,换回自己的笔法抄一遍给他?等于是明摆着告诉他自己可以写出两个人的笔迹。他看到了,不管那两页纸能不能销毁,他都看到了。若届时集稿事发,他肯定也能想起可以写出那样的字的不止成斐一人!
张承允后背开始冒汗,手狠狠扣住了桌角,双目微眯。
夜幕降临时,陈义才回了寝房中。
张承允坐在窗边的桌案旁,正在奋笔疾书,室内安静的很,偶尔可听见落笔声沙沙的响,陈义不无诧异的走过去:“承允兄还在忙课业么?不像你啊,我都做完了。”
张承允的动作停住,嗒的一声,将笔架在了砚台上:“嗯。”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反而有些阴沉。
陈义莫名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张承允抬首,往常一般谦和的笑容已经挂在脸上:“没什么,可能是这几日太累了。”他扫一眼陈义随手放在案上的书,笑笑道,“陈兄的《诸葛正义》呢?”
陈义边脱下外衫去拿洗漱用的木盆,边道:“唔,那个啊,我下午看完便还回藏书阁里去了。”
张承允从身后慢慢走向他,忽而加重了声音:“我给张兄誊的那两页,也一并进了阁中?”
陈义一顿,笑道:“是了,我想着把书凑齐了也好,给以后借的人行方便嘛,承允兄不会介意吧?”他说着,回过头来,眼前却突然被一层黑影笼罩了。
他瞳孔猛然一缩,还未来的及叫出声,便被张承允推到榻上,拽过旁边被衾死死捂住了头脸,手中木盆掉到地上,哐当一声响。
陈义心中大骇,呼吸被阻断,拼命挣扎,却不想张承允的力气竟这样大,压制的他几无反抗之力,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声,也几乎被厚厚的被衾压住了,胸腔里残余的空气被尽数挤压而出,良久,连仅剩的破碎声音也开始消弭,两眼翻白,四肢终于渐渐松开,身子挺在了被下。
张承允身.下安静下来,彻底的没了声息。
他猛地撤手,狠狠呼吸了一大口空气,胸口不断起伏。
身后的窗子突然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好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张承允骤然回头,额上冷汗映着水光,涔涔发亮。
窗子后头又没了动静。
他努力稳住气息,连跌带爬的下榻,快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
外头的回廊里空空荡荡,出了不时吹过的寒风,半个人影也没有。
张承允咕咚咽了口口水,这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好像也极为清晰。
他转身回了房中,哐当关上房门,插紧。
屋子里只在案边点了一盏灯,并排的两榻所在的地方十分昏暗,被子被人顶起一个鼓包,静静摊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