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日头已然显了西沉的模样,天边的云彩都镶了一层榴红色的金边,像极了女子裙摆上勾勒的绣纹,成斐处理完泓学院的事情,走到门阶前,抬头朝天上红白晕染的霞云看了两眼,冥思间回廊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成斐近前,行了一礼道:“公子,先前查到的寐儿的来历,确实出了些问题。”
成斐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来人直起身:“般琪是寐儿来陈中之前用过的名字,但并非本名,她的本名,唤作兰珠。”
果然。
成斐淡声道:“兰姓在北狄,并非平民姓氏。”
“是,兰氏名族世代担任重要辅臣,之前的左右都尉即是兰氏族人,统领万骑,不知缘何,却在七年前的一次部落纷争中没落了下去,北狄王降罪兰氏,嫡系族人抄家落狱处斩,旁支也皆流放西陲各处,死散无数,现如今的北狄王都中,异姓者呼衍一族取兰氏而代之,势力愈大,兰氏族人早已没了回到都城的可能,属下以为,兰珠此番在京中出现,绝非巧合。”
四周一瞬的静谧过后,成斐无波无折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原本佐枢对寐儿的调查止在了穷苦姑娘般琪那个名字上,却有一次他去华月楼时,瞥见寐儿敬酒时,无意间用举杯的那只手的小指指甲勾起酒水,朝地上撒了三下。
不过是发生在转瞬之中的习惯性的动作,与人碰过酒杯不经意便做了,甚至像不小心指尖沾到酒水将其甩掉一样正常,成斐却在与人敬过酒之后的寐儿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而后她的眸底,又隐约有掩饰和怅然一闪而过。
成斐忽地想起,女子宴饮前洒酒三滴以敬地神,是北狄的上层中人才有的规矩。
那晚后他便暗暗留了一层心,不曾想从这个疆外舞姬身上,竟牵出了呼衍与兰氏两大贵姓氏族。
第33章 虚情(三更)
只是这件事与潜入陈中的北狄细作有无联系, 还需再静待看看。
成斐思忖片刻,转身回了书房。
夜色如水般幽幽沉下来,二更的敲更声余音渐消, 成斐放下笔, 撤身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
夜里不见有一丝风吹过, 静谧房中烛火熠熠,只偶尔可闻几声窗外春虫的窸窣脆鸣, 灯光暖黄的书房中, 无端又添了几分寂凉。
案角烛台上的火苗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成斐睁开眼,却瞧见苏阆不知何时潜了进来,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明晰的光点,正一手扒着门框往房里瞧。
大晚上的,来就来罢,怎么还把自己弄得跟做贼似的。
成斐失笑, 直起身轻咳了一声。
苏阆遽然回神,正对上他的眼,门里门外两个人一时四目相望, 辰光好似静止了那么一瞬,半晌,成斐笑道:“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苏阆也回之一笑, 旋身进屋,反手将房门带上,朝他走了过去。
成斐起身拿了个空杯子,给她续了盏温水:“你来怎么不提前让人通报一声,书房里什么都没有,要我去给你寻些点心么?”
苏阆摇头,仰首将水灌的干净,浇润了行将冒烟的嗓子,才道:“不用麻烦,我回来的晚,看院中灯火全灭了,只有你这里还亮着,怕没的惊动了人,就悄悄自己进来了,”她说着,又伸手去捞放在案角的茶壶,半开玩笑似的道,“泓学院虽说不是什么机密要地,门禁也该重视着些,我刚才翻进来的毫无技术难度。”
成斐唇角边投下些许笑意阴影,十分恳然的应了。
你当功夫好些就能翻泓学院的墙头呢,换个人试试。
苏阆喝完第二杯,一路疾行的微促呼吸也缓和下来,抹了把嘴道:“我才从京外回来,险些没赶上关城门的时辰。”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往成斐跟前一推,“诺,今天赶的倒巧,先前你同我说过的杨度支的手下,在会馆又露了一回脸,我想这要等到下回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就在馆中伏了些时辰,才进酉时,见他揣了什么东西,匆匆往城外去了,要暗地交通,消息得递到京外去才能往北传,我揣度着莫不是在城外有什么交接的去处,就跟了上去。”
成斐将叠的整齐的纸展开,其上墨迹弯绕潦草,中间还像有一块像是不慎滴落而洇开的黑点,依稀可以辨别出来是幅路线图。
苏阆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描的仓促了些,不过那地儿实在偏僻,七拐八绕的,若非我识路的本事不差,今天估计就被关在城外头了,你凑合看吧。”
成斐盯着纸上歪歪曲曲扭成一团疑似蚯蚓打架的几条墨线看了半晌,突然觉得眼前这姑娘很有写意派的天赋。
苏阆满含期待的瞧着他,眨了眨眼:“这个地方你知道吗?”
成斐:“我……”
苏阆突然打断他:“罢了,被我跟着的那个人走的也磕磕绊绊,估计也是第一次,你自然不知道。”
成斐眉宇间神色一松。
苏阆转了转手中瓷盏,眼睛落在杯口的精致纹路上,又道:“一是怕打草惊蛇,二则也担心一时冲动抓错了人,是以我见他进了门就回来了。”
成斐点头:“正好探子新得了消息,杨度支的王管家正准备着三日后乔装出京,你说他的去处和你今日发现的地方可有关联?”
苏阆挑眉:“嘿,这次怎么不用暗卒了,派亲信去多打眼。”
成斐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恰恰说明他对此事十分重视,信不过旁人。”
苏阆颔首道:“那到了时候我去京外看看,这事耽误不得,多挨几天就有多泄几分消息的可能,何况我们还不知道后头究竟是谁支使他苟同北狄的细作之司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早些把人和证据拿住也能早些了结不是。”
成斐抬起眼:“你要亲自去?”
苏阆不假思索:“当然。”
成斐将纸放在案上,抬起眼来对上她的眸子:“阿棠,城外总比不得京中安全。”
苏阆眼睫微垂,却还是那副不容置喙的语气:“要做的,这是我的分内事。”她突然挑眉笑道,“怎么,你还担心我不成?”
成斐瞧着她,忽而沉声开口:“是,我担心你。”
苏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的就应了,不由愣住,须臾,抬手抚了抚后颈,才道:“我又不会出事。”
成斐没有反驳她,眉目仍如往常一般温和:“只要你好好的,想做的事我都不会相拦。”
若之前的苏阆听见这样的话,鸡皮疙瘩都能撸下来一层,奈何现下从成斐的口中说出来,随着他认真的语调和那把清越的好嗓音,传到苏阆耳中,却教她心间暖暖的一荡。
苏阆顺目,瞧着瓷盏中了无半点波纹的温水,唔了一声。
夜色渐深,依稀能看见天边半掩半露的几颗星子,虽是无风,推开门时却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料峭春寒。
许是时气不大顺当的缘故,近来华月楼中的生意比起往常也少了许多,寐儿少有的得了一夜空闲,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索性从榻上起来,独自到露台上坐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手中团扇悠悠出神时,肩头突然一暖,被一领披风罩住,耳畔恍然传来男子熟悉的低沉嗓音:“穿这么少,不怕着凉么?”
寐儿忽的转头,呼衍朗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右手还扶着她的肩,一贯冷漠的脸色上竟微微带了些许责备的意味,正无声瞧着她。
寐儿心下怦然一动,往他身侧靠了靠,轻笑道:“睡不着,出来晾晾。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呼衍朗撩袍在她身边坐下:“得了空,就来看看你。”
寐儿娥眉一扬:“这可真是稀奇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呼衍朗眸色微凝,眼睛在她轻轻含笑的唇边扫过,眉心突然一簇,伸手一把捞过她的腰,就要将她横抱起来往房中去,寐儿被他拢在怀中,睫羽一颤,脸上却现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隐约还含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满足。
呼衍朗唇角一勾,抱着她大步进了屋里,将其放倒在了榻上,手指移向了她的衿带。
床帐落下,寐儿将脸埋在他颈窝里,去吸吮他的脖子,双肩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有些发颤,良久,呼衍朗松了力气,手指陷进她发间,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句:“兰珠。”
寐儿这次却应了,手搂着他的脖颈:“嗯?”
呼衍朗眸底汹涌的暗潮渐渐退去,嘴唇在她额上蜻蜓点水似的一碰,侧身躺下,环住了她的身子。
寐儿闭着眼顺势往他怀中一靠,挨得又紧了些,呼衍朗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对了,你可还记得那晚唱下你的人长什么模样么?”
寐儿平缓的眉心微微一簇:“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呼衍朗忽而起身,捞过丢在床角的衣裳,从里头摸出一幅小像,递给寐儿:“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寐儿懒懒睁开眼,不情不愿的接了过来,打开,神色却一怔。纸上小工笔绘了女子的一张脸,眉眼干净清凌,长发高高拢起,簪着一支海棠步摇,虽是家常女子装束,却意外的英气利落,寐儿望着她的脸,神思追到唱价的那一晚,那人的影子却在脑海里影影绰绰起来,再用力去想,太阳穴竟一阵阵的疼,不由拧眉轻哼了一声。
呼衍朗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手拢上她的肩膀:“你怎了?”
寐儿试着让神思放松下来,揉了揉额角:“那天我被人迷晕了,也不知那是什么药,醒了之后见过的人是什么样子就一直想不大清楚。”
呼衍朗眼底一抹失望一闪而过,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收回了扶着她的手:“那算了。”寐儿静静等着涌到脑子里的那些不适过去,睁开眼道:“我虽记不得那人确切的模样,但他总是个男子,你拿一幅姑娘的小像过来问我,未免太疑神疑鬼。”
呼衍朗默而不语。
那晚他藏在深处,周围又灯火幽昧人影幢幢,虽看到了那人的侧脸,他也只以为那是个男子,直到今日见到苏阆,那人身上涵着的一股子清冷气却蓦地和眼前姑娘重合了,待用笔描下样貌,更是越看越觉得连五官也很有些相似。
何况苏阆还是大将苏嵃的女儿,将军府和苏家军,一直是扎在北狄谍者心里的一根刺。
若说是巧合,未免巧的有些过。
沉思间,耳边突然传来寐儿语气渐冷的一声:“你这次来,就是想问我这个?”
他刷的睁开眼,才发现怀中人一直定定的瞧着他,唇边笑意骤失。
呼衍朗看见她的神色,冷漠的心思突然跳了一下,伸手将她圈到怀中:“都说了是专程来看你的,方才不过顺嘴问一句,”他低头,印了一下寐儿的额,道,“你也别总在阁中闷着了,等过几日挑个好天,我接你出去转转,透透气吧。”
寐儿眉眼舒缓,脸上漾出些许笑意:“好啊。”
呼衍朗揉揉她的发,下巴挨在她脑袋上,眼底才漫出来的些许温柔意味却逐渐消弭,很快便被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刚冷漠然代替了。
第34章 方临
苏阆回去之后又试着将那副路线图描了一遍, 奈何多好的笔墨落到她手里都不听使唤,画出来拧拧巴巴的简直叫人没眼看,她想起成斐拿小工笔描的清楚巨细的京中舆图, 和自己眼前不知名为何物的东西一比, 免不得更加丧气,将纸胡乱揉成团丢在一边, 叼着笔杆子仰面躺倒在了榻上。
那个地方偏僻又严实,且现下唯有她一个人知道, 便是成斐拦着, 她也必须自己上。
苏阆将笔夹在指间, 百无聊赖的转了转,闭上了眼。
成斐为了得到杨度支三日后有所动作的消息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这几天她还不能再轻易到京外那个去处串悠, 免得踩了蛇尾巴。
这几天且在府里呆着吧。
苏阆想着,随手将笔抛在案上,拽过被子翻身会周公去了。
翌日成斐下了早朝,径直回到泓学院, 唤来手下方临,嘱咐他道:“后天你同阿棠一起去,记着, 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要把她丝毫无损的带回来。”
方临是小皇帝江涵将成斐引荐给封策时给他安排的下属,自小被当做暗卫培养起来,养就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庞和冷冰冰的性子, 却有旁人不可比拟的认真执着,事情交给他去办总能让人放心,且有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届时若有什么意外,有他在不怕不能脱身。
成斐把事情交代下去,见他一丝不苟的应过,心神渐定,随手抄起苏阆昨日留在案角弯弯绕绕画着几条墨线的纸,扫了几眼。
苏阆几乎是掰着手指头在府里过完了这空洞洞的四十八个时辰,终于到了成斐说的那一天,天还没亮把自己收拾利索,才出府门,却看见门前的石狮子上靠着一个劲瘦的黑衣男子,背对着她,石头似的杵在那,一动不动。
苏阆琢磨片刻,反应过来此人应当就是成斐说要安排给她的帮手。
她走上前,试探着唤了一句:“方临?”
男子应声转身,手里拿着柄小臂长的短刀,犹抱着胳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道:“走吧。”
苏阆听他无波无折的吐出这两个字,觉得周遭有点发冷——成斐其人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自己跟前这个冰疙瘩真是他手底下的?
眼瞧着下朝的时辰要到了,她来不及多想,抬脚利索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