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李指挥打断她的辩白,“我们的任务是查清细作,院判若只是匈奴人,不在此列。官籍是户部的事情,上直军不会僭越。”
他袒护得太明显,其他不对盘的指挥使当即反驳:“嫌疑未除,宜先押入牢中,听候发落!”
罗敷未想有一日在自己身上听到这句话,理智瞬间崩溃:“让黎州卫和水军出来对质,我夙夜为伤兵疗伤,连休息时辰都腾不出,哪会有精力做眼线的活!还未证实确有细作,你们就匆忙拿人,是铁定要流言成真吗!”
这无异于一巴掌打在众指挥使脸上,李指挥见越来越多的同袍异口同声,急得骂娘,眼看压不住了,千钧一发之际堂中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闪出几个影子。
河鼓卫!
李指挥认出他们绣银的刀鞘,大喊:“肃静肃静!”
三名暗卫品阶虽不及四品,却只听命于天子,此刻挡在罗敷身前,手掌牢牢按于刀柄。
众人皆瞠目,这五品医官居然有暗卫护身,收押定是要触犯天颜的。
罗敷垂眸,刹那间对这座屋子厌恶至极,笼着袖子转身。
校场仍列着方阵,各不相同的眼光遥遥地直射过来,粗糙得像空中翻卷的砂砾。
指挥使们不知何时陷入沉默。
她试着扯动嘴角,没有成功,便遮住眼睛极低地说了什么,如自言自语。
半晌,罗敷又重新念出来,一字一字,嗓音剧烈地抖。
“带我……去找他。”
*
出了辕门,天色尚早,西山头却已泛起乌泱泱的雨云。
马车驶过街道,石板路上罕有人行,柳色萧条,花影清寂。
进城的路分外漫长,片刻都是煎熬,罗敷缩在车厢里,窗外太亮,她没有勇气看外面的景物。
血液随着车轮颠簸,她要去见他,不论如何她都要去。
暗卫一直跟在罗敷身边,打听到今上从王府换常服去了知州衙门,行李也是放在那儿的,应该就是在衙门住下。可是停了车,看见大门紧闭,阶上也无侍卫守门,便猜测今上不在里面,尽管如此,也不好直接和她说。
罗敷双脚落地,三两步奔上去,大力叩着门环,眼底渐渐生了泪光。
暗卫忙替了她:“让小人来,您等着就行。”
俄顷里面有人松了门栓,露出张茶房苍老的脸:“公子说今日不见客,几位请回吧。”
说着便要关门,河鼓卫一左一右拿住茶房的肩,罗敷用袖子擦擦通红的眼眶,跨进门槛。不见客,他日理万机没空见她,她不劳动他挪半步。
衙门里寂寥无声,罗敷看不清路,浑浑噩噩地跟着人去主屋,模糊的建筑轮廓映入眼帘,她忽然停下。
“你们出去。”
她好半天才费力地说出话。
河鼓卫心如明镜,他们待在这里本就尴尬,得了令后立马退出院落。今上的房子不可能没有人看着,留秦夫人独自在这倒也安全,听壁角的不是他们,便万事大吉。
风静止了,草虫也不叫了,她隐在房檐的阴影里,拼命敲打着门,双膝似承不住重,一点点地往下滑去。
“王放……”她含着他的名字,捂住脸,指缝里溢出蜿蜒的水渍。那三个字沉在胸腔里,似有千斤,她被拉入深渊,坠入混沌,堆积已久的情绪搅得脑海之中一团乱麻。
罗敷重重地拍打,震得指节发白,头发汗湿在背上,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喊他,声嘶力竭:“王放!十九郎!十九郎!”
没有人应答,她怔怔地抠着雕花,睫毛一颤,两行豆大的眼泪倏然落下。
她吸了吸鼻子,待泪水流干净,才发觉门锁了。
他不在。
罗敷靠在门板上,微风刮过,潮湿的面颊感到冰冷的刺痛。
她笑了一声。
好罢,就当是最后一次。
她再也不会这样,狼狈得连尊严都拾不起。
罗敷按住胃部,一刻都不愿多留,撑着虚软的双腿走下台阶,走出院门,直到看不见屋脊上的鸱吻。她实在支持不住,满头大汗地蹲下,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疼,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摸索着把手指搭在脉搏上,眼前漆黑。
“大人,”河鼓卫匆匆扶起她,担忧道:“某送大人回去,让余御医看看。”
罗敷挣开他的手,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眼睛蒙着层水雾,却亮得惊人。
“我就是大夫。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会,吃点东西就好。”
院判总是通医理的,河鼓卫拗不过她要离开此处,把人送上车,很快找到座茶楼。
罗敷疼得昏天暗地,走不上楼梯,被搀着在大堂的角落坐下来。小米粥的清香混着热气钻进鼻尖,她抖着手腕把勺子送入口中,极慢地咽下,空空如也的胃里终于填上些东西。
一碗粥喝尽,乌云漂移到楼顶,桌面上的光斑消失了。她缓过劲来,身体沉甸甸的,河鼓卫坐在对面望着她。
“多谢你们,不过我不想回军营了。”她按着太阳穴,“请帮我……”
语声骤断。
罗敷站了起来,僵硬地朝后退去,脸色白得可怕。
河鼓卫警觉地转向邻座,动作仍迟了一分。
隔壁客人的感叹已经传进了耳朵里。
“……我倒听说是北朝太后故意找屯田平地的借口,把坟冢挖出来搜寻虎符。可惜靖北王爷生前一代勇将,死后也不得安宁啊。”
“北朝与东.突厥结盟,梁帝下令边境守军尽数屯田,也不一定是内宫的恩怨。如今匈奴长公主要与我朝君上联姻……”
楼外蓦地响起惊雷,四周暗下来。
罗敷的身子晃了晃。
第158章 御驾亲征
霹雳挟瓢泼大雨倾盆浇下。
雨滴在水面跳跃,激起千百个小坑,远远望去千疮百孔。
罗敷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过来的,眼里一切都变成茫茫无垠的白,世间声色俱无。
她终究还是回了军营,拎着包袱出来,丢了魂似的往江边走。这么大的雨,她不撑伞,不带侍女,不折返,任何人只要靠近她,必然会被赶到一丈之外。
暗卫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激烈的反应,印象里的院判永远是温和有礼的,从来不大声说话。陛下的旨意是在危急关头保护她,切不可阻拦她的行动,暗卫们一时间不敢近身,只得紧紧地跟着她,并用最快的速度联络上头。
罗敷上了艘乌篷船。艄公年纪不大,看到这么多碎银子两眼发光,再大的雨都愿意接生意。
她站在雨里,江岸渐渐远去,垂柳洇开朦胧碧色,房屋更是看不见了。水上不止一艘船,还有条独木舟尾随着她,罗敷望了一会儿,俯身进了船舱。
这才觉得冷,她摸出葫芦抿了一小口,嗓子火辣辣的,四肢却热起来。
“女郎不是渡河?”艄公看她年纪尚轻,天气差成这样还要赶路,以为她有急事,便加倍卖力地摇桨。
“一直沿着走,天黑了你就回去吧。”罗敷漠然道。
艄公摸摸脑袋:“女郎总要说个地方,我收了银子,能走多远是多远。”
她吐出两个字,艄公生怕听错了,“什么?北……”
“从这条江往北,走水路到郢江,过洛阳,再向北。”罗敷捂着葫芦,呼出一口气。
“女郎要去……”艄公看她脸色极差,眼神恍惚,腹诽不会捎了个有病的。
“迁坟。”她把头埋在膝上,沙哑道:“给我父母迁坟。”
艄公恍然大悟,真真是天大的事。
天完全黑了,雨也停了,罗敷坐在舱内咳嗽,兑着水服药丸。
艄公顺流划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到可以泊船上岸的地方,两岸是峡谷,经过一道石滩,水流突然变急了。
罗敷吃了药昏昏欲睡,冷不防裙角一湿,睁眼看时水已经漫上船。艄公只在白日走过这段江,夜晚瞧不清礁石,只好往亮着灯火的岸边行去。还没走出几尺远,船头狠狠荡了下,罗敷没抓牢,直接滑到船尾,半个身子悬在外面。
艄公大惊:“女郎小心!”
罗敷只觉天旋地转,一个浪头打过来,她拉紧挂在木桩上的包袱,喝了好几口水。艄公在船头控船,见她险险地没掉下去,刚松口气,一艘大船就迎面直直开了过来,他来不及避闪方向,砰然撞上对方的船底,等稳住身子回头,哪里还有客人的踪影!
水下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无。
她抱着怀里的东西,秤砣似的往下沉,嘴角冒出一串泡沫。
江面上,四个人同时跳了下去。
罗敷试着睁眼,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怕极了这样的黑暗,肺里的水越积越多,手脚不听使唤地乱动,徒劳无功。
大约是濒死时才会有排山倒海的后悔,她的思维无比清晰,眼前浮现出数张面孔,可是下一刻她就要永远遗忘了。
水下摸黑寻人分外困难,艄公第一个耐不住探出头,两个河鼓卫不敢上来,憋气候着深水处的动静。
夜明珠照亮缠绕的水草,那抹光辉迅疾地向上移动,哗啦一声,水面破开。
*
罗敷隐约看见万点星辉,漂浮在圆月周围。
水下不可能有这么亮。
她在哪里?
一只手覆上眼睛,她想把它拉下来,身体却动不了。
“睡一觉,乖。”
有一瞬间她只想把他的手推开,可是她忽然意识到,看不见他才好。她宁愿这辈子都看不见他。
“靖北王和王妃无事,交给我。”他凑近她的耳朵,嗓音沉沉的,“以后别乱跑,你死了,我只能娶个牌位,划不来。”
她又睡了过去。
画舫荡荡悠悠,她在梦中还是感觉到失衡,攥住他的手,像抓住唯一的稻草。他的衣物还是湿的,然而不得换下,便坐在榻边凝视她苍白的雪容。
月影东游,万籁俱寂,他轻轻伸手抚平她的眉心,牵着她的手腕抵在心口,仿佛这样能平复剧烈的心跳。
罗敷是被细细的流水声弄醒的。
嘴里漫上股草药的味道,肺里不疼了,呼吸也正常,她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盖着严严实实的被子,账顶垂下个铜熏球,悠悠地吞云吐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