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真打赏了看榜人五十文钱,这是历年旧例,若考生得以高中,需打赏跑腿之人,算是让别人沾沾喜气。
苏锦楼委屈的瘪瘪嘴,他这个孙山之位都保不住了,还要他花钱打赏,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直接落榜呢,给了他希望又让他绝望,太他妈的虐心了。
所以,他小气吧啦的打赏了一文钱。
看榜人也委屈啊,本来他是想着只报了二人高中的消息后就立马跑路的,谁知这位苏官人非要问一共取中多少人,这不是纯粹给自个儿找不自在嘛,如今你还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也太不讲理了。
算了,看在这位苏官人空欢喜一场的份上他就不计较那么多了,反正今年的县案首是他的雇主之一,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来找他看榜的书生肯定趋之若鹜,明年的生意是不用愁了。
越来越多的消息传进了茶楼,在座的有取中的,有落榜的,但诡异的是,这一次不论有没有高中,所有考生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安慰。
未上榜文的人士想着,不中就不中吧,总比那个中了又被淘汰的倒霉蛋强吧。
在榜人士中名列前茅的考生想着,幸好此次考试超长发挥,名字排在了前面,这下子总不用担心在加试中被刷了。
排名靠后的学子想着,就算成绩再差也总比那位垫底的仁兄强,要淘汰也是那位仁兄第一个被淘汰,反正是好是歹都有别人打头阵,不必太过担心加试。
就这样,茶楼内的众人十分淡定从容,让来往报信的看榜人心中十分诧异,往年的考生闻听榜文消息或高声痛哭,或大笑失常,或失控咆哮,或冲动跳楼,怎么这一次却是如此风平浪静?真真叫人看不懂了。
苏锦楼和陶真一起回到了客栈,两人相顾无言一路沉默,直到苏锦楼将要踏入客房之际,陶真才干巴巴的憋出一句,“苏兄,你,你别想不开,说不定就出了奇迹呢。”
苏锦楼死鱼眼,对着陶真发出激光射线,半晌,幽幽的问道,“陶贤弟,你这话真心不?”
陶真在苏锦楼的盯视下莫名的感到些许心虚,总感觉先前的安慰之言说了还不如不说,貌似无意中在对方的胸口上插了把刀子。
“苏兄,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可唤我一声。”
苏锦楼点头,“陶贤弟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为着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寻死觅活的,他本来就觉得这次是来陪考的,只不过后来看榜人说他也在榜,这才喜出望外生起继续科考的欲望,如今不过是被打回原形而已。
失落归失落,结果却是能接受的,反正他早就打算好了,准备多学一年,将精力放在明年的县试上,也不知道这次陶真高中后,薛夫子会不会像以前那样频繁的讲课,如果他一心为亲传弟子的乡试打基础,那自己还得另寻新的偷师对象。
加试是由县令主持,其余监考人与阅卷人一同充当评委类角色,加试的形式与前四场有所不同,算是笔试与面试的结合体。
此次考试无需考生自带任何东西,笔墨纸砚,茶水点心均由官家提供,因在露天考场考试,周围又有人盯着,做小抄的难度媲美登天,故而此次搜检并未搜出夹带小抄之人。
官吏在核对浮票信息后,只需搜查衣物即可,效率高了不止一倍,不过一个时辰就检查完毕。
一百八十六名考生按排位坐于露天考场内,官差衙役身着号服,腰系佩刀,形容肃穆的站于四周,各考生见状均不敢多发一言。
县令周怀安坐于大堂之上,其余人分坐在大堂两侧,红衣小吏站于大堂外,见时辰已到便敲响了身旁的钟鼓。
“宜章县县试第五次加试开始,发卷~~”
小吏将答卷分发至考生手中,衙役将两块贴有题目的木板竖起,并在场中巡回展示。
苏锦楼安静的坐在最后面的一角,一眼就看见了“试帖诗”三个大字,当即眼皮子直跳,心中高呼,这次八成没戏了!
失望之余苏锦楼不再忐忑不安,索性破罐子破摔,能写多少就写多少,比起那些被加试拒之门外的考生,他好歹有机会进了考场坐在这里答题,就算落榜,那也比那些连门都不给进的人强……吧……
苏锦楼阿q思想运用的炉火纯青,心里甚是轻松,脑子也越发清明,比之其他在场的大多数考生,心境更加云淡风轻。
在佩刀衙役以及众位大人的“虎视眈眈”下,即使是陶真,也不禁偷偷抹了把汗,但人家陶学神之所以称之为学神,就是因为他在学识上少有人能出其左右,就算他心里紧张,也不会妨碍他答题,甚至因着外界的刺激,使得他文思泉涌,下笔成篇。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陶学神这么变态的,心理素质不过关,又无天才之资,在这般严肃庄重的氛围下,原本还能背诵出来的文章陡然卡壳了,记忆断片,握着毛笔的手心汗渍斑斑,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际缓缓滑落,滴在桌面上形成一个圆点。
越往后考生答题的速度越慢,纠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压根没法应对这些考题,明明是很熟悉的文章,怎么就突然想不起来了呢?总感觉这些题目都似曾相识,可就是写不出答案,心里似被猫抓了似的,闹的人心焦。
此时,小吏又一次敲响了钟鼓,“离考试结束还有一炷香时间,请各位考生抓紧时间答题。”
大堂外置有桌案香炉,里面点燃了一炷香,看着香烟袅绕,徐徐升起,众考生心跳如鼓,尤其是那些还未答完卷子的考生,手脚发麻,里衣被汗水浸透,浑身上下提不起半点力气。
手腕无力,写出的字失了平日里的水准,有心想要平复心情,可时间不等人,身体又不受大脑的控制,最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吏敲响钟鼓,鸣示考试结束。
此时此刻,即使想到了答案也不敢再动笔了,一旦动笔此次考卷就被当零分处理,那可真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众考生或懊恼,或紧张,或自信,或纠结,哦,还有一个无论好歹都觉得无所谓的奇葩学渣,考场百态,众妙皆备,情态各具,看的人唏嘘不已。
小吏摆上饭食茶水,众考生却无心用饭,任谁眼看着阅卷人批改答卷,决定自己的去留,也不会有心情用饭吧……
“咕噜噜……”
寂静的饭堂中陡然响起一道可疑的声音,众学子寻声看去,只见一面白无鬚,圆脸大眼的考生正赤红着脸盯着自己的肚子瞧,显然,刚才的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不待众人说话,“咕噜噜……”又是一声叫唤。
这一声像是打开了五脏庙的大门,饭堂内众学子腹中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颇为尴尬,不过大家都是一个样,也没谁说什么“有碍君子风度,行为不雅”的话了。
算了,还是好好吃饭吧,反正考都考了,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不管结果如何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如今唯有听天由命。
祭完五脏庙,众学子歇息片刻,小吏通知众人去面见县官大人。
看来是县官要当面考校了。
苏锦楼原以为按着排位,自己怎么的也要等一段时间,毕竟他是末位,按理说该是最后一个面试。
谁知刚回到考场里就听小吏唱和,“棠柳镇陶真,苏锦楼上前面见大人。”
苏锦楼一听有自己的名字,心里陡然一跳,怎么回事?人家陶真是第一名,第一个接受考校很是合乎情理,但自己是倒数第一,怎么也要第一个上去?而且还是和陶真一起。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苏锦楼和同样有些疑惑的陶真一起走进了大堂,两人均行跪拜礼。
“学生陶真拜见县官大人。”
“学生苏锦楼拜见县官大人。”
周怀安面前摆放着两份答卷,笑眯眯的说道,“起来吧,不必多礼!”
堂下二人齐呼,“多谢大人!”
周怀安老神自在,温和的看向二人,“你们两人该是同门师兄弟吧……”
此言一出陶真目露不解,苏锦楼却差点腿软,好险没有当众出丑。
坏了!不会无意中把陶真给坑了吧……
第41章 好尴尬
之前就提到, 苏锦楼的知识是偷师得来的,他在七斋书院里进学,曾夫子心性狭隘容不下人, 因为交了白卷惹怒曾夫子, 两人交锋中苏锦楼明面顶撞暗地威胁, 让曾夫子彻底厌恶了他,此后他在七斋书院里彻底成了隐形人,根本学不到什么知识。
名师难寻, 即使寻到了别人也看不上他这个臭名远扬的学渣,没人教导只凭一个人埋头苦学,没有三五年的功夫压根没有下场的底气,后来他想到了利用精神力偷师。
棠柳镇其他四个书院他都偷听过,几相比较之下, 鹿鸣书院的薛夫子学识最为渊博, 讲学深入浅出,循循善诱, 令人受益匪浅,至此,苏锦楼将薛夫子视为偷师的重点盯梢对象。
后来弄清了薛夫子白天讲课的时辰和晚上给陶真开小灶的时间点, 每逢薛夫子授课他的精神力一准就到, 所讲知识一个不落全部记下。
而陶真是薛夫子的亲传弟子,从薛夫子不辞辛苦给陶真私下里开小灶这一行为就可知薛夫子对陶真殷切的期盼与浓厚的喜爱, 说是视其为亲子也不为过的。
陶真遇到薛夫子这位良师,是他运道好, 而薛夫子能将陶真收入门下又何尝不感到庆幸,得遇良才,传道授业,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让后人传承衣钵,得此高徒,此生无憾矣。
苏锦楼和陶真二人实际上都是师从薛夫子,只不过一个是正大光明的学,一个是背地里偷着学,这就造成两人的答卷风格颇为相似,甚至第一场的答卷中某些答案竟然诡异的重合了。
若不是当初苏锦楼因为飞鸽作弊事件将答卷提前给周怀安过目,周怀安也不会对他的卷子印象深刻,所以在第一场试的取中名单中未见苏锦楼此人时才会多问了一句,在他看来虽然苏锦楼写的诗不堪入目,但其他的题目答的都算上乘,该是能被录取才是。
阅卷人原本已把苏锦楼和陶真二人刷了下去,但县官的询问让他们又将二人的答卷单独拿了出来,两相比较,周怀安也发现两份答卷惊人的相似。
“想必大人也发现了,这两份答卷颇为相似,有两道题的答案竟是一摸一样,故而此二人虽能上榜,为了科场的清明公正,我们并未录取这两人。”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两人答卷雷同,八成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作弊,衙役官吏搜检的再严,终究会有漏网之鱼,为了不担责任,只要有作弊的嫌疑一律当作弊处理,就算此二人真是清白的,蒙受了冤屈,也只能怪他们命运不济了。
周怀安一看陶真的答卷就知此人必是文采斐然之辈,无论行文还是字迹都十分出彩,若是没有另一份与之雷同的答卷,此人最终夺取县案首也未可知。
见猎心喜,不外如是,周怀安唤来衙役仔细询问天字号和玄字号两个区域的巡查情况,又看了二人的籍贯信息,心里就有了猜测。
“此二人一人在天字号,一人在玄字号,号舍相距甚远,来往之间衙役巡查严密,理应无作弊的可能,先将二人录取,待四场考试结束,对比二人答卷,再决定去留。”
上官发话众人莫敢不从,只私下里忍不住嘀咕,也不知这两位考生中的哪一个与县令大人有旧,不然县令大人何必担风险自找麻烦将二人录取。
周怀安做了这么些年的官老爷,哪能看不清底下人心里的小九九?他不是冤大头亦不是平白发善心,若待考试结束,陶真与苏锦楼仍有作弊之嫌,他再让二人出圈,到时自不用担责。
若有人质疑,他可辩解说是爱惜人才,不忍见有学之士蒙受冤屈,这才给了两人一个机会,若是最终陶真与苏锦楼当真是清白的,凭着此次对两人的知遇之恩,不愁没法把他们收归麾下。
只看头天那个苏姓学子和李百户当堂对峙之景,就能瞧出苏姓学子是个能言善辩胆量过人之辈,而再观此二人的答卷,亦可知另一个陶姓学子该是学富五车博物多闻之人,这二人若能为自己所用,说不定就能成为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刀。
后来众人对比苏锦楼和陶真的答卷,不论行文还是遣词造句均不相同,即使两人答题思路和写作文风仍然相似,但明显可看出二人并未互通作弊。
县学署官吴青眼中满是倾佩,对着周怀安拜服道,“大人慧眼如炬,实在是令人佩服,若没有大人提点,此二人就被我等愚人冤枉了,错失良才,让大庆子民蒙受不白之冤,这等罪过我们可担当不起,幸而有大人一眼看清事情真相,阻止我等犯错,此等大恩真不知如何感谢才是。”
底下众人不约而同拱手作揖,齐呼,“大人慧眼,我等佩服!”
志得意满的周怀安摸了摸胡鬚,笑的一脸谦和,榜文中苏锦楼的孙山之位也是他定下的。
“虽说这苏锦楼的四书经文十分出众,可这试帖诗写的真是……”
众人想到这位苏姓考生的大才,尤其在诗作上的天赋简直“惊为天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没人反对,苏锦楼的排位自然就被放到最后一名。
实际上,这只是周怀安自己的恶趣味而已,那陶真与苏锦楼九成九是同一个夫子所教,师兄弟二人一个高中县案首,一个位居最后一名,得知此消息后他俩的脸色必定非常有趣。
既然有心把二人收归麾下,周怀安就打算施恩于二人,做好事不留名可不是他的风格,但若直接说,喂!小子!要不是我你俩早滚回家玩泥巴去了,榜文上哪还有你们的份?还不快过来对我叩头谢恩!
这样愣头青式的开场白太不符合他县太爷的身份了,于是周怀安选择了矜持委婉非常符合他身份的说法,直接以同门为切入点,先享受一把别人钦佩的目光再伸出橄榄枝招揽二人。
见陶真面露不解,便和善的解释道,“我知你心有疑惑,是在奇怪我为何知道你二人出自同门?这也没什么难的,实在是你们师兄弟两人的答卷风格太相似了,一看就是同一个夫子教导出来的。”
陶真诧异的抬头,又奇怪的看了看苏锦楼,明明听以前的同窗说过,苏兄是在七斋书院进学的,那七斋书院与鹿鸣书院隔了三条街,苏兄与老师更是八杆子都打不着干系,怎么县令大人却说他与苏兄是师兄弟?
县令大人口气笃定,让人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若是他现在说出真相,县令大人会不会恼羞成怒打他一顿板子?
可他和苏兄除了同乡之谊真的再无其他牵扯,若是顺着县令大人的话说,难免有欺骗之嫌,等到真相大白之日,下场可能比打板子还惨,实在是让人进退两难。
而且凭县官大人的说话语气,他和苏兄答卷的相似度应该颇高,要不然也不会产生如今这般误会,可是老师明明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是他,另一个是老师的女婿赵桓,苏兄的文风怎么会与他相似呢?真是奇怪……
陶真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个中因由,而差点把陶真坑回老娘肚子里的苏锦楼腰背挺得笔直,在陶大学神迷惑不解的目光中脸色越发正气凛然,后陡然想到此情此景,这种表情不大应景,下一秒立马切换成了茫然无措的神情,还转头与陶真对视了一眼,眼神无辜又天真。
周怀安本以为点出两人师兄弟的关系就能收获两枚迷弟,可没想到他都认真解释个中原因了,底下两人仍旧没有只言片语,反而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这让他颇为恼火。
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们就别遮掩了,同门师兄弟一起参加县试并无不妥,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二人答卷相似,不知情的人可能还会产生误会呢……”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周怀安微笑的等待着底下两人接话。
许久,场中一片寂静,陶真与苏锦楼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唾沫,此时此刻,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周怀安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没人附和,这让他怎么把戏唱下去?总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自问自答,唱一出独角戏吧……
“怎么?你们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用担心,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本官自会替你们做主。”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梯子也给你们俩搭好了,可别再不识好歹的下本官面子了。
周怀安心里颇为后悔,早知这二人这么不识趣,当初他就不为他俩说话了,本以为是个可造之材,现如今看来不过是两个榆木疙瘩,真是白糟蹋他的一片苦心。
苏锦楼总感觉县令大人的眼睛里射出了无数把刀子,嗖嗖嗖的直往他和陶真的身上戳,如果再不说话,估计县令大人会绷不住面皮下令让衙役把他们二人叉出去。
正当苏锦楼准备出言缓和气氛之时,陶大学神说话了,“禀县令大人,学生与苏同窗确系同乡,但并不是师从一人,老师名讳学生不便直言,但老师在鹿鸣书院传道授业,别人都称其为薛夫子,而苏同窗在七斋书院进学,据说教导经文的夫子姓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