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僵硬的氛围,轻轻一笑,“当然,我不是责问严将军,我清楚你完全没有杀五叔的理由,只是……那块雕刻着龙纹、属于金吾卫将军的腰牌究竟是怎么落在他人手里的?”
严恒额上的汗珠流了下来,他静了数息,袖袍里手指攥紧又松开,竭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我不清楚,潘大人,你根本没有证据,就不要再信口雌黄了……”
他说着转身要离开,身后潘怀当即喝道:“你清楚!严将军,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在染坊命案发生的前一夜——你见过叶知昀和李琛二人!”
严恒喉结滚动,艰难地转过身看向他,又望了望潘志遥。
潘怀拍了拍手,另一侧几个护卫押出来一位被五花大绑的老翁,“那次你和他们在酒肆喝酒,弄丢了腰牌,是这掌柜给你送回去的,还记得吧?不过,你以为的巧合,其实是精心设计过的,你可以问问他,到底是受何人指挥。”
看到此人,其实已经不用多解释,严恒已然猜出了个大概,他抿紧了唇角,听见潘怀接过道:“他们两人表面把你当成朋友,实则是在施以利用,到了这一刻,你还想偏袒他们吗?”
严恒冷冷道:“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何尝不是在施以利用?”
他不再看对方,而是望向潘家主事人潘志遥,“太傅大人,事隔已久旧案重提,有话你就直接说吧。”
潘志遥放下手里的茶盏,开口:“这件事皇上需要知道,单凭老夫一面之词不够,还得涉及此事的严将军作证。”
一瞬间,严恒背脊发寒,这事造成的后果罪过深重,一旦捅到了皇帝面前,那叶知昀和李琛将会被判谋反,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潘志遥看出了他的犹豫,淡淡道:“严将军,忘了忠君爱国才是你的本分,利用事小,可我们潘氏和皇上这些年的纠葛才是重中之重,解开误会平息之后,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船舱之外,这个气候正是燥热,阳光灿烂似流金,两岸都是荫绿,蝉鸣阵阵。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咬饵的一尾鱼的扑腾着被提了上来,候着一旁的小厮连忙惊喜道:“瞧瞧,好肥的一条鲈鱼,这鱼精得很,不轻易上钩,还是世子爷的眼力好,手也稳,才吊得上来这鱼!”
被奉承的李琛乐呵呵地收线,转身对后面喊道:“知昀!看这鱼!”
叶知昀正趴在船窗底下,他晒得浑身懒洋洋的,胳膊边放着一盘冰镇西瓜,正拿一块咀嚼着,听见李琛喊他,调转视线,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李琛满意了,给小厮扔了赏钱,吩咐道:“把鱼给前面的赵状元送去。”
“好嘞,谢世子爷赏,这就去了!”
李琛转而从竹筏上了船,向叶知昀走去,在旁边坐下,瞧见他的嘴唇被西瓜汁水染得湿润晶亮,白皙的下巴还沾着一粒黑瓜子,便笑眯眯地伸手去给他擦了,“别总待在船里,走,我带你转转。”
第66章
叶知昀看向他, 对方促狭地一眨眼。
这边两个人去绕着堤柳泛舟,那边仆从去禀报赵安,称是世子送来了一条鲈鱼。
赵安放下笔墨, 凝目蹙眉盯着那鱼许久, 忽然伸出那只写字画画的手,去掏了一下鱼因为难以呼吸而大张的嘴, 顿了顿,才收回手道:“下去吧。”
待到仆从离开, 赵安独自打开手里的拇指大小的瓷瓶, 从里面倒出来一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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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关于世子李琛的流言蜚语众多, 但纨绔这一点绝对属实,精通玩乐,与三教九流接近, 坊间斗蟋蟀、摇骰子,从纵马打猎到宴上投壶,无人能出其右。
叶知昀跟在他后面,倒是长了不少江湖见识, 还有一份好处就是,吃得也无比讲究,导致他近来一直在反醒是不是过的太贪图享乐, 味口都被养叼了不少。
此刻,湖面远远近近停着竹筏小舟,数只红嘴鸥和白鹭飞过碧绿的湖水,扇动的翅膀间惊起一片浮光跃金, 临近水边的渔家总有几手地道的拿手菜,虾仁云吞面、红扒鱼翅、蒜蓉生蚝,撒了一层碎红椒,烧得香味扑鼻,又鲜又辣,端上案几。
叶知昀海鲜吃得少,李琛拿过几只大闸蟹,教他怎么样才是最美味的吃法,那蟹原来是煮好的,他把蟹肉和蟹黄取出,上下堆在壳里,搅拌上鸡蛋黄和蜂蜜,蒸了数息,等蛋黄一凝固,再递过来。
叶知昀接过一尝,满脑袋就只剩下一个鲜字,连吃了好几个。
两个人把面条连汤吃了干净,再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酒,动作划一地向后一倒,躺在草地上,直感慨:“不能再吃了……”
歇了一阵,李琛像是真吃撑了,费了好大力直起腰,又去把叶知昀拉起来,“起来舒展舒展筋骨。”
叶知昀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要回府了吗?我在大理寺还有些公文没有跟刑部审批。”
“不急,我听说自从你去了大理寺,大理寺卿蒋大人对手底下一众官吏都非常不满意。”
“有吗?我怎么没听说?”
“他那人你也清楚,除了公事别的半句话不会多说,你去之前,大理寺里养了一堆按月领俸禄的官吏,要么是满嘴大道理的酸儒,要么世族出身的书生,隔得年月久的、查不了的、上头碰了砖的案子一应移交给刑部。”
李琛和叶知昀一起朝前走,接着道:“这是大理寺体制上的旧弊,不过自打你走马上任,一个人审清了积压了数月的案子后,蒋大人对那些吃白饭的一天到晚黑着脸,搞得官府里一片人心惶惶,这还不算完……”
他还没有说完,叶知昀就笑了起来,“没有吧?应该没有吧?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案子也是按照流程来,那会儿你还没有回来,我也没有什么事,就常常夜宿大理寺,办案子的时间也多些。”
“对,你好歹是堂堂四品少卿,凡事亲力亲为,不跟手底下人立规矩,连个端茶的伙计也不使唤,从早到晚处理公文,夜里还宿在衙门。”
李琛扳着手指跟他算,“你也知道审案子那批官都怕蒋儒汀蒋大人,为了这事,他下了大力气整改,整个大理寺里头叫苦连天,都传到我这边了……”
“啊……”叶知昀想起来了,“难怪前几日总有同僚来府上送礼,被咱们府里的管家挡住了。”
李琛道:“办案子啊,反正有拨调的官兵,捉人拿脏、抄家查办,指哪打哪,你不用怕得罪人,有事我担着就成。”
叶知昀看着面前的男人,远处徐徐清风拂面而来,吹开了对方一缕鬓发,那双眼眸沉静深邃,浑然这片山水中的一幅写意丹青。
他露出笑容,“嗯。”
这时,李琛的目光向前方望去,层峦耸翠的堤柳边,一位燕王府的亲信正朝他们急匆匆跑来,男人嘴角轻扬,道:“看来咱们这次游湖到此为止,又有的忙了。”
叶知昀道:“为官为臣,免不了的。”
“那你可曾想过,把朝堂上这些事解决了,以后要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还有北方的山河……”
李琛点头:“嗯,那就再收复北方,之后呢?”
叶知昀怔了怔,随即问:“那世子以后想做什么?”
李琛听他反问,微微蹙眉,仔细想了想,接着不正经地笑道:“开间店铺?种两三亩田?当游走江湖的大侠客,你说哪种有意思?或者说都尝试尝试?”
他说着,还特别手欠戳了一下身边人的脸,“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叶知昀也不计较他那些小动作,温和道:“都可以,我跟着世子就好了。”
李琛心下一动,还要继续说些什么,那亲信已经跑到近前,焦急地拱手行礼:“世子,叶大人,您两位还没有回城之前,皇上下旨要在涿阳城修排水筑堤,再开凿从西江岭两地到南边的洛平河,连接原有的运河。”
叶知昀:“如今国库空虚,哪来的银子修堤凿河?”
“回大人,正因如此,此事被礼部尚书为首的大臣们抵制,才让皇上不得不按捺下来,本以为已经平息,谁知道潘家会忽然包揽此事,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抽调一部分,和凉州民夫一共七万余人,赶往涿阳城,一路上饿死病死近千人,已经引起暴动。”
叶知昀闭了闭眼。
静了片刻,李琛开口:“这样,让沈尚书写封请命折子,我来去涿阳……”
叶知昀顿时抓住他的衣袖,急忙道:“这个当头谁出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潘家此举分明就是——!”
李琛俯下身,两个人一瞬间距离拉近,呼吸可闻,叶知昀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亲信已经习惯了这位世子爷的举止失常,无奈地背过身。
李琛放低了声音:“怎么,不放心我?”
叶知昀注视着他,犹豫一下,慢慢地点了点头,听见对方接着问“为什么?”,正想说什么为什么,李琛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你记不记得,玉衡楼,将军夜。”
霎时间,叶知昀涨红了脸,就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
第67章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那日的情形, 有些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道:“什、什么?”
“就是那天将军夜,戴上面具扮成将军或者是小鬼, 效仿话本子里斩妖除魔, 我好像喝多了,事后听楼里的仆役说过, 那个青鬼打扮的人是……”
李琛话没有说完,叶知昀也急忙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 “世子!”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互相止住对方说话, 掌心底下是彼此温热的气息,比起李琛轻松的动作,叶知昀则需要仰头踮脚, 才能让他安静下来。
李琛顿了顿,收回手,抱臂闷声闷气地问:“叶大人?怎么不让我说下去,难道……”
叶知昀显然心慌意乱, 思绪发散,听到他的话当即回神打断道,“不是我!”
李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嘴角噙笑,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啊……什么不是你?哦我知道了,原来扮成青鬼的人就是你啊……”
叶知昀的话脱口而出就追悔莫及, 懊恼地抬手锤了锤朽木似的脑袋,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给绕进去了。
李琛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唇角,若有所思地道:“难怪我事后没找到那青鬼,吩咐仆役去寻也没有下落,本来还想着醉酒冒犯了人好好赔罪,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叶知昀道:“那只是、只是一个游戏罢了,当不得真!”
他说完这一句当即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再面对和苦思冥想背后的深意,不料李琛的眸光变了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望向远方淡淡道:“在我心里,那从来不是场游戏。”
“……”
四下陷入一片沉寂,仿佛翻涌的乌云掩住了太阳,光线黯淡下来,风卷着草屑在地上打着旋,漾起圈圈涟漪,叶知昀轻轻垂下眼帘,李琛没有再多说,从他面前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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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阳城离长安并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到了,修堤凿河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如今战乱刚停,上面分派下来的粮食不够,还要养活南下数十万的百姓,朝廷拆东墙补西墙,左右掣肘,最妥当的方法就是开荒种地,轻徭薄税,可这又动了世官绅的利益,俗话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就是这么个窘迫的境地。
涿阳大片的土地荒废已久,左面的确适合耕种,但离江边太近,时常发大水,导致土地粮食尽毁,右面又不通水源,贫瘠干旱,打水还要翻几座山。
晋原帝此番也是修堤凿河,就是为了解决土地的问题,利国利民,可事态的发展不尽如人意。
潘志遥揽了事,被派出来的却是潘家二老爷潘志泓,当初战事爆发他这位兄长走后,潘志泓在长安独揽大权,在户部如鱼得水,可好日子没享多久,太傅带兵回来,他就得挥之即去地挪位。
潘志泓心里不是没有怨,可他敢怒不敢言,潘家一向以家族利益至上,绝对禁止族人内杠,他这会儿面对一堆闹事的乡野村夫,相当犯愁,让官兵压住乱象,可百姓们却一波接一波地冲上来讨说法。
潘志泓索性避开不理会,坐在树荫底下,端着盏茶,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旁边修堤的工程正由几个衙役督促,四周尽是闹哄哄的人群,被持着刀兵的官兵们拦在外面。
其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翁挥着拐杖声嘶力竭道:“大人!官府押着我们跋涉千里而来,说是为给我们亩田种,给口粮吃,给个活路!可是沿途却饿死了无数人,受尽苦难,如此强征徭役民众天理何在!”
“是啊!我家小儿子因此已然重病,求大人开恩,请个大夫抓点药治病!”
底下顿时应声大起,一群百姓里面还有抱着婴儿啼哭的妇人,饿得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一双空荡荡的眼睛,脚边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乞丐,天昏地暗不过如此。
潘志泓被他们吵得头疼,如今朝堂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一路过来七八十万难民,到处等着拨款救济,他招了招手,喊来侍卫让他通知下去只要修堤就能领一个人的粮。
可事实上,就算是百姓们愿意修堤,那点口粮连喂饱自己都勉强,更谈不上养活妇孺,在如此重的徭役下,简直是在把他们往死路上推。
两方胶着间,河道下传来砰地一声重响,众多修堤的汉子本来在扛着沙石袋往水里抛,先堵住水流才能开始修建,可那水势实在太大,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个年轻人力气不够,一个不慎险些掉进河里被冲走,刚稳住重心,旁边监督的头目见他不动弹,甩手就是一鞭——
这一打可翻了天,不光那年轻人栽下河,堆积的沙石袋轰隆倒塌,前头十多个汉子全噗通摔了下去!
围在四周的百姓当即炸开了锅,乱哄哄地往前挤,“要出人命了!快救人!”
官兵们再也压制不住他们,被挤得东倒西歪,潘志泓被这闹局惊得摔了手里的茶盏,顾不上先救人,赶忙让候在旁边的军队过来护卫。
他抖了抖身上的茶水,扭头怒气冲冲地喝道:“闹什么闹什么?!”
旁边的侍卫道:“回侍郎大人,那落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