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记起潘家和胡女的事情,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快这件事才行。
近日里阴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几日,书院也快继续上课了,等到雨水稍微小一些时,叶知昀撑着一把竹柄纸伞,和司灵、沈清栾一起去拜访祭酒。
江长晏的见识远比他们要高深,在上次得到消息后,就嘱咐过三人急不得,万不要冒进,在家里避开事端,暗中防备,要先等对方沉不住气。
若潘家要栽赃嫁祸,光凭胡女是不可能的,江长晏的身边估计还有卧底里应外合,这几日里不动声色的调查,果然那卧底露出了马脚,是书院的二把手官职为司业。
他被潘家买通,还做了一份江长晏在书院结党营私、收揽财银的伪证,按照他们的计划,是将江长晏拉下马后,由潘姓弟子放在这个位置上。
鹤亭书院至关重要,要为潘家笼络招揽门生,最好日后朝堂上的官员都受过鹤亭书院的恩泽,以为潘家壮大声势。
那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只能姓潘,而今嫡系血脉在朝中大多都有了官职,只剩下一人还未涉足——潘志晰。
司灵道:“最好能除了这家伙,他死了看谁还敢抢祭酒的位置。”
沈清栾瞪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这世上除了皇上谁有能耐杀潘家人?再说了,潘志晰一死潘家不就会扶持别的人?”
三个人和祭酒商量完了,走出浸满雨水的宅院,地上铺着青石板,叶知昀走在后面,将破旧的木门关上。
沈清栾把伞递给他,“你觉得该怎么办?”
叶知昀笑了笑,“司灵所言极是。”
沈清栾不敢置信,“什么?他那明明就是胡来。”
“潘志晰死了,正好可以震慑潘家嘛,免得他们总是想只手遮天。”叶知昀的语气轻轻松松。
沈清栾被他们两绕进去了,也把杀人当成了寻常事,“除了皇上依法依据,若是一般人杀了潘志晰,肯定会招来他们的疯狂报复。”
司灵想了想,问叶知昀:“你有没有跟世子商量过如何解决?”
叶知昀道:“我和世子之间从不谈政事。”
“不会吧?”司灵和沈清栾齐齐惊愕。
“前几日祈福大典,我还瞧见了你和世子在桥上为了保护你,把一个刺客踢下了水,你居然没有跟他说过……”
忽然,司灵拉了拉他的袖子,沈清栾的声音慢慢的静了下去。
叶知昀发现他不说了,微微抬高伞沿,只见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浸染在青黛色的烟雨中。
身边的司灵紧绷起身体,握住藏在袖里的匕首。
那人没有丝毫异动,平稳地一步步地走来,临到近前,脚步微微一停,斗笠下是一双寒星般高傲的眼眸,冷冷地瞥向他们。
沈清栾认出他了,疑惑道:“程嘉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与你无关。”少年收回视线,径直往前走去。
“以你的身份你不该来这里。”在即将擦肩而过的那刻,叶知昀出声道。
程嘉垣顿住。
“你依附于潘家,不会不知道潘家的目的,现在来祭酒的宅邸,想必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叶知昀的目光微微一侧。
程嘉垣慢慢地偏过头,冷冽地迎上他的视线。
叶知昀道:“你是为了祭酒来此?你不希望鹤亭书院落在潘家的手里?”
程嘉垣没有想到他能轻易看透自己的想法,心下惊愕,面上不显,“那又如何,你想要借此要挟我?”
叶知昀摇了摇头,“大家都是鹤亭书院的学生,现在不是尔虞我诈的时候,你明白你的立场,也不需要你出面,既然你是为了帮祭酒一把,就请进门,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程嘉垣凝视着他,眼里意味深长,“你就不怕我是潘家派来的,故意引你们入局?”
叶知昀一声轻笑,程嘉垣的脸色微微涨红。
这场淅淅沥沥的雨下到了晚上,方才停歇。
石板路一片潮湿,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撑着伞,酒馆门前垂下一排灯笼,叶知昀在酒馆等着,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司灵在后面一副小厮打扮,抓耳挠腮地问:“他怎么还不来?”
“金吾卫在皇上身边做事,自然繁忙,别急。”叶知昀道。
上回在尚书府,金吾卫将军严恒和他约了一叙,一直拖到今天才有时间。
不一时,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身甲胄未除的严恒走上来,他出身寒门,不与任何势力有所牵连,屡立功劳,得到皇上器重,年纪轻轻就升到了将军。
他的目光和少年对上,拱手行了一个礼,“叶公子。”
叶知昀回礼,“严将军是不是刚出宫?”
男人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吩咐小二上酒,一边道:“是,宫里最近事务繁忙,上回刺杀一案还没有头绪,上面叮嘱要和北衙禁军一起协管防务。”
叶知昀道:“那胡女不是在暖春阁演奏过几回,就没有查到蛛丝马迹吗?”
“没有,暖春阁的管事和护卫死了好几个,像是有人故意把胡女的痕迹抹除了,背后绝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势力。”
叶知昀若有所思,“我今日听说过,城北大街似乎有一些胡人出没,还惹出过事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帮人的势力在作祟……”
严恒道:“我也听过了,是胡人打架挑事,不过我没有经手,按你的意思,是胡女背后的势力和胡人们有关?”
叶知昀微笑起来,“在下不敢妄言,毕竟是胡人在边疆劫掠愈演愈烈,厉兵秣马危及大晋,我只是揣测罢了。”
“你言之有理,的确要对胡人多加戒备,明日我便派人巡查巡查城北。”严恒也一笑,忽然想起来什么,道:“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政事上面去了,咱们可是来喝酒的。”
正巧,打扮成小厮的司灵走过来,端上了两坛酒,在严恒背后点了点其中一坛。
叶知昀眨了眨眼,表示明白,接过那一坛,在碗里倒满了,“来,严将军,请。”
严恒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细微的动作,端起碗道:“叶公子,我们两人也算有缘,上次年宴若不是你及时救驾,皇上若出了差错,我也难逃一死。严某便想与结识,交个朋友。”
叶知昀也端起碗,“当然,严兄。”
严恒也不含糊,直接仰头灌了下去,殊不知那酒又冲又烈,辣得整张脸都红透了,只想一口喷出去,但当着叶知昀的面,这动作未免太没礼数。
眼看叶知昀又端起酒碗,忙阻止道:“叶公子,别……”
然而晚了一步,叶知昀已经喝了下去,面色如常,还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
严恒受到了震撼,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硬逼着自己咽下酒,一阵剧烈地捶胸咳嗽。
叶知昀道:“严兄没事吧?”
“无妨无妨……”严恒压制住咳嗽,尽量维持着正襟危坐。
偏偏叶知昀问:“还喝吗?”
严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清茶淡饭为妙,叶公子用过饭了没?”
叶知昀放他一马,“还没有。”
“正好。”严恒唤来司灵,让他去上菜,司灵却没有依言,而是紧张地拉了拉叶知昀的袖子,指了指窗外。
叶知昀还没有看过去,对面严恒肃穆道:“你拉他做什么?”
司灵根本顾不得理会他,这下改拉袖子为抓手臂了,似乎想带着叶知昀走。
“怎么了?”叶知昀疑惑不解,正要跟他起身,忽然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臂上,顺着看过去,严恒深深皱眉,抬手拦住司灵的动作。
“你是什么人?”
两相对峙,在诡异的寂静中,窗户那边响起翅膀哗啦煽动的声音,如花从斜刺里飞来,径直朝严恒的脸挠去。
叶知昀立刻明白了司灵刚才的反常,心想真是太不凑巧了。
眼前司灵退开几步,严恒以为他要逃,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如花再度从旁边袭来,严恒一抬手臂,铁甲挡住了攻击,然而如花不依不饶,继续不断扑腾得翅膀,乱糟糟一片。
与此同时,楼梯处传来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叶知昀心念急转,“严兄,我来帮你。”
他一步上前,并没有着急阻拦如花,而是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勾住严恒的腰牌,收入了自己的袖中。
这时,楼梯口响起一道清脆的唿哨声,如花应声展翅飞起,落在了来人的肩膀上。
第30章
酒馆里的三人一起停下动作。
李琛一袭利落的收袖圆领袍, 胸襟前是禁卫缂丝兽纹的补子,他的眉骨和鼻梁高挺,阴影恰到好处的留在眼帘下, 显得五官格外深邃。
他环视了一圈屋里的情形, 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很是意外, “好巧,都在啊。”
叶知昀将左手背在身后, “世子, 你怎么来了?”
“巡城, 带着队伍到了前街,如花却莫名其妙往这一带飞,我寻着它还奇怪, 原来是你在这。”李琛解释道,接着,他看向押住司灵的严恒,“严将军,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严恒仍然没有松手,“李校尉,此人行迹可疑, 需要带回官府审查。”
司灵被对方按得肩膀酸痛,没法动弹,原本他见到了如花,心下大慌想提醒叶知昀赶紧离开, 免得计划被世子察觉,可惜没能跑掉,此刻面临世子,还听见严恒要他扭送官府。
他实在没有想到严恒竟然这么死心眼,当即向叶知昀投去求助的目光。
叶知昀当然不可能眼看着他被抓走,劝道:“他只不过是个跑堂小二罢了,严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严恒眉头紧蹙,“那他为何突然出手袭击于你?”
叶知昀:“……”
司灵颓然,这个金吾卫将军简直是风吹草动都要大惊小怪,他那叫袭击吗,只是拉了一下手罢了。
这时,李琛顺了顺如花的羽毛,轻描淡写道:“可能他只是见了我这如花,有些惊慌而已。”
世子给了台阶下,司灵连忙跟上,“是是,小的从没有见过这般威风的海东青,乍见了窗台上立着一只,惊慌之下想要提醒一下这、这位公子。”
严恒的眉头微微松动,他将信将疑地松开手,“真是如此?”
“小的哪敢欺瞒大人?”司灵忙不迭地退到一边。
李琛道:“好了,严将军就别草木皆兵了。今日你难得有空闲一聚,知昀也在,我也陪你对饮。”
叶知昀握紧了手里的腰牌,“世子,沈兄,时辰不早了,我那里还有祭酒交待的课业,就先回去了。”
他刚刚快步走了一步,面前李琛忽然抬起左臂,拦在他身前,目光从正中一寸寸地挪到自己脸上,“别急着走,先陪我喝一杯吧。”
叶知昀和他的视线对上,心下紧绷起来,也明白现在离开的话太过匆忙,将那块腰牌握得更紧些,点了点头,“是。”
三人在软垫坐下,严恒因为李琛的出现,显然很是不自在,气氛有些滞涩,看了一眼对面的叶知昀,少年垂下眼睫,波澜不惊。
而李琛像是丝毫感受不到氛围,动作随意地倒了杯酒,“严将军当金吾卫将军还不久吧,近来宫里出了事,胡人行刺一案可曾查到头绪?”
叶知昀听见瓷器碰撞的动静,转过视线,眼见对方拿起酒杯,怔了一下,刚要提醒,却来不及了,李琛一饮下就被那股极其辛辣、又难以言喻的酒气直冲大脑,呛得连声咳嗽,“这酒是不是掺了马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