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得到!朱家欺我至此,哪能让他们全身而退,半点代价都不出!”
权当是临别反击了。
她望着妹妹,似痛下决心。
*
外室的事就此暂且搁置。
钟玉嫱在娘家安心住了半月,回朱家后也稍稍软和态度,只说是听了父母亲的劝说,愿意摒弃前嫌安生过日子,不再任性置气。只是到底心意难平,心里头有稍许疙瘩没解开,一时间回不到从前,须分居半年抚平心绪,还请婆母和夫君体谅。因着离家甚久,还给公婆备了份薄礼,也意思着送了朱逸之一份。
这般姿态,比起那日的犀利言辞,着实和缓了不少。
朱逸之闻言甚喜,自是温存答应。
便是钟玉嫱闭门独睡,寻着由头不与他同榻时,也不再痴缠,愈发耐心讨好。
至于朱家二老,更不愿再生事端,仍端出从前般的和善态度。
玉妩也未打草惊蛇,收了安排的眼线。
一切瞧起来似乎风平浪静。
为让朱家有盼头,心甘情愿地往陷阱里走,玉妩还特地请姐姐来了王府两回,或是游园或是闲谈,孙嬷嬷和徐司闺得了授意,态度也颇客气。那朱家随行的仆妇回府后,将姐妹俩的情形和王府的富贵说与朱夫人听,更是令朱家母子心痒难耐,愈发殷勤。
不过朱夫人想登门时,玉妩却频频拒了。
毕竟抛钩么,得张弛有度。
这般时日匆匆,北方的捷报频频传回了京城。
自周曜北上之后,甘州的战事局面便渐渐扭转,挣脱了屡屡落败的泥潭。
先是周曜攻敌不备,绕到敌腹连取数座城池,既可斩断东昌大军后援粮草,也能据城坚守互为援引,稳稳地扎下根须。而后周曜亲自领兵,突袭郑德的中军营帐,攻袭撤退皆迅如闪电,虽说人手有限未能斩下郑德的狗头,却也凭着铁骑纵横,如入无人之境的气势,令敌方军心大乱。
如此来回数次突袭攻杀,原本气势汹汹的郑德大军被冲得七零八落。
周曜遂坐守中军,安排人逐个击破。
据近日传回来的消息,原先失守的城池已收回了九成,郑德麾下军士死伤大半,凭借无人能及的逃跑本事和残兵败卒仓促撤退,只剩下两国边境的城池尚且胶着。
捷报频传,令满朝人心振奋。
满京城的百姓受够了先前屡屡战败,灰心丧气的沉闷气氛,得知淮阳王力挽狂澜,将东昌军打得狼狈而走,无不交口称赞。
就连乾明帝都龙颜大悦,厚赏王府。
玉妩在府中谢恩,瞧着满目绫罗珠玉,珍宝器玩,心思却渐渐飞远。
沙场上的凶险向来是九死一生。
周曜出征前病情才刚痊愈,半年卧病后元气大伤,不知疾驰突袭、激烈征战时可曾受伤,身体是否还撑得住?刚嫁进来时男人卧病在榻,脸色苍白的模样,如今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心疼。他那样的人,原该是锋芒毕露,傲如骄阳的。
玉妩临窗坐在阁楼上,目光落在映辉楼的方向,掰着指头数日子。
战事将尽,他也该回来了吧?
第36章 请假
千里之外, 北地的寒冬风冷如刀。
周曜昏沉沉睡在行军所用的冷硬板床上,眉头紧锁。
他又梦见了玉妩。
自打离开京城,在激战后疲累的间隙里, 他已好几回梦见了玉妩。
然而迥异于在京城时的温软旖旎, 这几回梦见时心中总觉得沉抑, 甚至痛如刀割。譬如此刻, 模糊缥缈的梦境里是浩瀚黄沙,绵延荒漠, 女子孤身骑马而行, 背影寥落孤独。他认得那是玉妩,拍马追上去,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 清澈的眼底分明蕴满泪水。不等他追到跟前,她忽然扬鞭疾驰,马蹄踏过枯黄色的荒漠,前路倏然成了草长莺飞的扬州,有柳丝婀娜,碧波荡漾。
她马不停蹄,驰向烟波浩渺的湖水。
周曜大惊, 在梦里开口喊她。
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 身体在惊慌中剧颤,周曜猛地睁开眼, 急促的呼吸之间, 胸腔里砰砰乱跳如同鼓擂。
他喘了口气, 原地坐起。
腰间的伤口被牵动, 周曜皱了皱眉, 却无暇去管, 脑海里尽是她的背影。
营帐毡帘动处,狄慎匆匆走了进来。
见周曜已经睡醒了,他快步上前,低声道:“启禀王爷,门主来了,就在帐外候着。”说话之间,看周曜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似有些怔忪,担忧道:“王爷瞧着气色不大好,是伤势又重了吗?”
“没。”周曜回过神,“刚才说什么?”
“拜月门的门主来了。”狄慎甚少见他走神,凑近了回答时仍觉担忧。
周曜却已披衣坐起,“请他进来。”
拜月门在北地极有名望,虽说建起来不过十年而已,却因门主和下属们颇有手段,加之北地天高皇帝远,许多事上朝廷鞭长莫及,到了如今,上自官府衙门、行军打仗的事,下至当地百姓日常起居,行商贸货,拜月门都能插上一脚。且门中规矩颇严,哪怕行事时手段狠厉诡谲,却从不做强取豪夺的事,百姓提起来也少有贬损之词。
因门中的人三教九流混杂,打探消息的本事更是别处所不及。
如今侯在帐外的贾砺,便是一手建起拜月门的门主。
不过此刻,他却改作军士打扮。
——毕竟周曜的赫赫战功已令乾明帝忌惮,若再让人得知淮阳王府与江湖门派有所往来,怕是会令帝王寝食不安。
贾砺剑眉长髯,笔直站在帐前。
见狄慎掀起毡帘请他进去,贾砺神色稍肃,快步进去后半跪在地,抱拳道:“拜见王爷!”
年近六十的男人器宇宏伟,精神矍铄。
那身铠甲沉重而严整,穿在他身上却如同量身打造,极有气势,就连抱拳行礼的姿态都比寻常军将利落,眉目间亦隐有威仪。仿佛此刻牵来一匹战马,奉上一柄长刀,他便可纵马疆场,横行杀伐。
周曜瞧见他,亦是眉目稍肃,亲自伸手扶住。
“门主请起,不必客气。”
贾砺身如山岳,声音像是被烈火燎过似的,透着沙哑,“连着打了好几场仗,王爷身体还吃得消吗?”
“还撑得住。”周曜引他坐于案旁。
帐外都是淮阳王府的亲信,将营帐守得铁桶一般,半丝儿消息都不可能泄露出去。贾砺也不客气,就着狄慎递来的滚热茶水润喉,压着声音道:“都是老夫无能,快一年了也没找到那贼人的踪迹,解去王爷身上的毒。好在苍天有眼,这回咱们的人总算寻到了一些线索,查出制毒之人的身份。”
“是谁?”
“此人姓汤,姚州人,出自杏林世家,自幼学人家尝百草各处游历,医术倒是十分精湛。后来不知怎的入了歧途,摆弄起了那些腌臜毒物,据说有不少人栽到了他手里。只是此人身负绝技,几年前就被人盯上,失了踪迹,想必是被囚困住了。老夫费尽心思,也只知道他半年前曾在桂州露面,之后销声匿迹,连他的同门都遭了戕害。”
“如此说来,线索又断了?”狄慎闻言皱眉。
贾砺颔首道:“找起来恐怕不容易。姓汤的没能耐凭空消失,定是背后有手眼通天的人帮他,且不止一家。”
“那王爷身上这毒……”
“还是得咱们自己想办法。”贾砺起身,细细看周曜的眼珠,见他眼白之中那几缕丝线般的淡淡蓝色似比从前更深了些,眉头皱得更紧,“王爷身上这毒怕是快压不住了。若还找不到解药,定会伤及性命。这回得让老孙头用些狠药,方能确保无虞,只是这样一来,药性更烈,王爷怕是又得吃苦。”
“无妨。”周曜淡声。
那种蚀骨钻心的痛,他在刚中毒时曾尝过许多遍,无非忍耐而已。
但这终究是扬汤止沸,难以根除。
而他,终究需要足够的时间来铺好后路。
不管是为太子,还是为他的小孺人。
周曜闭上眼,藏尽翻涌的情绪,只沉声道:“只剩最后一场恶战便可回京,届时朝堂必生风浪。还是得找到姓汤的,问出解药所在。”
贾砺肃然拱手,“老夫定会竭尽全力!”
*
“姚州有位神医叫汤隐,不知世子可曾听说过?”
京城郊外的梅林里,谢清玄拂尘轻摇。
他的对面站着的是陆凝。
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因谢清玄在京城声名鹊起后颇得高门贵妇推崇,潘氏满心扑在公府前程上,听闻此人能掐会算极擅让人趋吉避凶,哪有不动心的?谢清玄被周曜困在王府之前,她便邀了好几回,等谢清玄重出江湖,潘氏丝毫不知他曾在王府逗留的事,反觉得此人神出鬼没身怀秘技,愈发殷勤相邀。
次数久了,谢清玄跟陆凝光凭照面都已成了熟人。
今日京城厚雪,红梅怒放,陆凝陪府中女眷到此处赏梅,因不欲听她们议论家长里短的琐碎事,独自到坡上散心。
谁知竟碰见了谢清玄。
梅林偶遇,闲谈之间,谢清玄轻描淡写地提了此人。
陆凝原本临风而立,闻言神色微紧。
汤隐的名字,他当然听说过。
先前淮阳王重病时,有一回他去祖父的书房,就曾听老公爷和潘氏在内室里谈论此人,还提到了淮阳王周曜,声音压得很低。若非陆凝犯懒走了后堂的角门,定然听不到这名字。饶是如此,在听见他的脚步靠近时,老公爷跟潘氏便立时岔开话题,分明不愿让他知道此事。
后来陆凝留意打探,也只知此人似乎是个南边的神医,与之相关的事都由老公爷最信重的人去办,半点都不往外泄露。
如此遮掩深藏,必定事关重大。
陆凝知道祖父的戒心与防备,未再多探。
谁知此刻谢清玄竟会忽然提起?
他眉峰微动,状若随意地道:“天底下自称神医的不少,却多半沽名钓誉,这人是何来路?”
“我也只是听说,心存好奇。还以为世子见多识广,会知晓一些。”
陆凝笑了下,没接话茬。
谢清玄却已从他的神情中窥出了端倪。
进京后处心积虑地打探陆家众人的秉性,他其实很清楚,比起潘氏的贪婪谋算,陆凝对他并无所求,态度也不算热络。今日偶遇攀谈,无非碍于情面而已。从最初的客气疏淡,当方才微微色变,很显然,陆凝知道汤隐的名字。且故作不知,避而不提,分明是背后藏有蹊跷。
果真是陆家!
谢清玄眸色稍寒,作势去理被风吹卷的衣袖,因不欲陆凝起疑,随口又说起了旁的事。
梅林中两人并肩而立,衣衫飘然。
从远处瞧过去,倒像是故意约了幽僻隐秘之地,商议事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