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羽今日过来,也是有意告别,沉默片刻,道:“我不日便要带澈儿离开京师,你善自珍重。”
万贞早知必有这一天,点头道:“我也盼你此去畅通无阻,顺遂如愿。”
一羽为帝时就已经很任性了,如今身在世外,探寻的又是越钻研越觉得世情无趣的时空奥妙,脾气更是古怪,能过来和万贞打个招呼,都是顾念过往交情,且黄神越章印源自于她。如今道别的话说完,便不再多话,径自走了。
万贞目送他离去,本来纷乱的心绪,被他这一搅,倒是散了许多。
李唐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正靠在软枕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桌边站着的垂髫童子临大字。万贞进来的光线变化让她抬了抬头,见到万贞,不由轻啊一声,便想起身行礼。
万贞快步过来,按住她的手,温声道:“这几年辛苦你了,你才该坐着,受我大礼。”
李唐妹微微一笑,少年时那股外露的锋芒,如今都敛成了春水般的温柔:“三儿很好,我这几年十分欢喜,一点也不辛苦。”
小童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她们在这边轻声说话,他却是一动不动,仍然站在桌前一笔一划的写着,丝毫不因外人干扰而分神。
李唐妹怕万贞心中不喜,连忙道:“娘娘,三儿品性专一,一旦开始做事,必要事毕才能醒神,并非故意失礼,您莫怪他。”
才六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专注力,实在难得。万贞只为他拥有好品质而高兴,又哪来的怪罪,连忙道:“这不知是你费了多少心血才养成的好习惯,我感激不尽,哪来的责怪?”
李唐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自从接受你的托付以来,我一直害怕自己会将好好地孩子教坏。如今得您认可,我总算没有负您的信任,此生无憾了。”
万贞听得心酸,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你年纪轻轻,还有漫长的年岁在后面等着呢!怎能如此颓丧?我今天就接你回宫,让御医好好替你调养身体。以后三儿还要赖你抚养,你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李唐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都是假的……当初继晓相面的时候应该就看出来了,我本来是峡峒选定了要继承女书的祝由子弟,确实有办法借势混淆人运,能护得住三儿幼年的平安。但峒中的祝由,从来就没有活过二十五岁的,我也不可能例外。抚养三儿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登基为帝,以一国太后的身份列名青史,那当然是世间最尊贵荣华的前程,只是我却没有力气走过去了。”
她有些吃力的将袖中一柄腰扇取出来,道:“峡峒被荡平,峒中的女书祝由传承多半已经断了。汪直自有前程,不敢与故乡之人有牵连;其余人等又多愚钝,不堪托付。唯有娘娘执掌大权,无所顾忌,我想求您替我找个合适的人,将宝扇送回峡峒,看看能不能将传承接起来。”
万贞含泪接过腰扇,道:“我不找别人,我会亲自替你走这一趟。”
李唐妹欣慰的笑了起来,见临字的小童已经收了笔,便招手叫他过来:“三儿,快来,这是你……”
万贞打断了她的话,对孩子道:“我是贵妃,万贞。”
孩子迷惑的看了她一眼,但却礼节周全的跪地行礼,脆声道:“见过贵妃娘娘。”
照了面,万贞才看到这孩子的双眉卧蚕,凤眸清亮,五官长相,几乎便集合了父母的相貌优点,像她,也像朱见深。
这一眼,她便不敢再看,亦不敢说话,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李唐妹也不敢说破其中奥妙,哽声道:“好孩子,起来罢。贵妃娘娘今日来接你回宫,你见到了那穿黄色龙袍的,便是你的父亲。”
孩子茫然点头,忽又想到一件事:“贵妃娘娘只接我回宫,母亲呢?”
李唐妹道:“我身体不济,还要留在这里养病。”
成化十一年秋,奉天殿宫门忽然起火。皇帝朱见深以上天警示之名,将养于宫外六年的皇三子示之于众,起名“祐樘”,交由万贞抚养。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愿结白首之盟
皇帝的后宫除了柏贤妃侥幸入侍外,无人能邀帝宠。众妃嫔突然得知安乐堂里的纪氏居然养了个六岁大的皇子出来,都错愕无比,羡慕嫉妒之余,不免又有些想看万贞的笑话。
只不过万贞积威之下,众妃也不敢造次,只是怂恿了周太后来探望孙子。
时值商辂上奏,说万贞抚育皇子固然贤良尽职,但骨血之亲不容斩断,请将纪氏也从宫外接进宫来。以朱见深的本心来说,李唐妹对万贞的用心实有几分让他不喜。只是为了替万贞积名望,心里虽然不愿,也还是让她去接了李唐妹进宫,并封之为淑妃,附居昭德宫。
周太后领着人过来时,正遇见万贞低头和纪淑妃说话,朱祐樘端端正正地站着。这孩子长得既俊秀又英气,仿佛美玉明珠,生光耀眼。
王皇后等人都不由自主的暗叹了一声,万贞的实际年龄在那,明显不可能再怀孕。这种情况下皇帝将朱祐樘接回宫后,谁都没问,直接就交给了她抚养,却要为她以后找依靠。
虽说这么多年万贞的专宫独宠,已经让众人很是认命,但想到皇帝为她所做的一切,诸妃仍然很不是滋味。而这种时候,万贞对朱祐樘的疏远冷淡,也就很让她们蠢蠢欲动,忍不住在周太后面前多话了。
万贞看到周太后带着一群莺莺燕燕过来,就觉得头疼。她可以无视王皇后等人,但对周太后却还是要保持明面上的礼节的,当下领着李唐妹和朱祐樘过来行礼。
周太后也不理她,直接招手叫朱祐樘:“好孩子,你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万贞对她实在充满了戒备,下意识的往前站了一步,想将孩子遮在身后。周太后哈哈大笑:“怎么,难道我这盼着孙子盼了十几年的祖母,还比不上你爱重孩子?我还怕你会害了我的乖孙呢!”
万贞醒悟过来,欠身道:“娘娘言重了,这孩子皇爷和纪氏已经交给了我抚养,我自当视如亲子,小心照拂,如何会害他。”
周太后拉住朱祐樘的手,对王皇后等人笑赞:“这孩子生得真好,尤其是眼睛,像皇帝,不过比皇帝的还要漂亮……”
王皇后等人对这逆了万贞之意出生的孩子,都充满了好感,欢喜的将孩子接过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周太后赞完孩子的长相,心头却一突,转头看了一眼李唐妹。
李唐妹正看着万贞,为她难过。她的身材本就娇小,此时重病在身,更显得蛾眉憔悴,花容消瘦。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万贞的柔婉之美,眉眼与朱祐樘几乎找不到丝毫相似之处。
这念头一起,周太后再细看了一眼万贞的长相,对比了朱祐樘的五官,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若是五年前的她,此时肯定已经发作了。然而这些年来她倍受尊崇,以前的憾恨都逐渐得到了弥补,性情有了些改变,此时竟忍住了质问,没有当场翻脸。
但这种忍耐,在见到儿子时却忍不住爆发了,喝退怀恩、梁芳等人,劈头大骂:“你和贞儿做什么鬼?为什么故弄玄虚?”
朱见深被骂得莫名其妙,问:“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周太后气道:“就是纪淑妃‘生’的那个朱祐樘!你是不是当我眼睛瞎了,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朱见深一愣,他和万贞什么瞒天过海的手法都做足了,独独忘了孩子的长相根本无法遮掩血缘来历。后宫诸妃对李唐妹和万贞都不熟悉,看不出来;可周太后与万贞几十年恩怨纠缠,熟悉至极,居然一见之下就看出了蹊跷。
他这位母亲,胸襟智慧手腕性情,都不怎么样,独有福运这一项,简直是得天独厚,无与伦比!
周太后破口大骂:“生个孩子还偷偷摸摸,怎么,你是怀疑我害了你的长子,防备我?万宸妃那贱人暗算了我,她生的那几个小畜生,我都忍了没追究。我还会对你的孩子下毒手?你就这么看我这做娘的不顺眼?”
朱见深苦笑:“母后,哪有此事!我知道您心疼儿子,怎敢不孝妄做揣测?这孩子……实是逼不得已。”
“那你是怕我不许立他做太子?”周太后狐疑的看着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然而女人毕竟思路与男人不同,过了会儿突然问:“她是不是命中克子?”
朱见深又惊又怒,急道:“哪有此事?母后慎言!”
他不分辨周太后还只是猜测,这一下的反应却让她确定了下来。呆了一呆,冷笑一声,走了。她原本对这个盼了多年忽得的孙子充满喜爱与期盼,可现在知道了实情,却着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待他。
纪淑妃天不假年,回宫不久病死。
十一月,朱见深立皇三子朱祐樘为太子,又亲口拟诏,由万贞秉笔为郕王恢复帝号:朕叔郕王践阼,戡难保邦,拔擢贤才,延揽群策。收既溃之士卒,却深入之军锋。保固京城,奠安宗社。申严战守之师,再遣奉迎之使。卒致也先悔过,先帝回銮。始终八载,全护两宫。仁恩覃被于寰区,威武奋扬于海宇。弥留之际,奸臣贪功,妄兴谗构,请削帝号。先帝旋知其枉,每用悔恨,以次抵诸奸于法,不幸上宾,未及举正。朕敦念亲亲,用成先志,可仍皇帝之号,其议谥以闻。
一羽离去,只带了信任的道佛两家高人,却将兴安留给了朱见深。兴安失主落魄,骤然接到为主复位的诏书,不由与商辂对泣痛哭,悲痛无极。
朱见深隔着屏风听到他们的哭声,也泪流满面,哽声道:“皇叔也走了!贞儿……你别……”
万贞捧着他的脸,将他剩下的话吻了回去,轻声说:“其实我也早该走了。只是我舍不得你,我贪恋着你,明明知道不妥,却一直没走。可现在我再不走,便要将你的气运命格全都夺为己有,害了你。”
朱见深争辩:“没有这样的事,你别胡思乱想!”
万贞摇头:“你怕我知道,一直瞒着。可是你忘了,我才是踏进过时光长河,见过彼岸风景,真正接触时空转移奥妙的人。我可能一时不知,但却不可能永远都不知道。”
无论她怎么用心调养,他这几年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转,清俊的面容上总有几分倦意挥之不去,身体、精神一日一日的衰败退化。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她多年不老的相貌,无病无灾的强健体质。
世间的规则不可能允许有人游离时光之外,长寿而不老;若有,那一定是有别人在替之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的不老,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他用自己的精血神魂在替她还这造化之功。
最初她只是分润了他的命格气运,但随着孩子的到来,母子一体,掠取的命格气运便多了。第一个孩子没成,但他留下的喧宾夺主之势却已经成了,及至朱祐樘出生,则更是强弱之势变易,大势向她倾斜。若她现在还不走,与朱祐樘母子血缘气运交缠,则必然加重他的颓势,直至将他消耗殆尽。
朱见深不肯承认她的猜测,问:“是不是皇叔说了什么?你千万别信,他就是吓唬你。”
“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其实从你多年前提拔我的亲信,急切地选拔侍奉官与朝臣争权,又哄着我批复奏折,在商辂他们面前总是赞扬我的品行,我就觉得奇怪了。”
她摩挲着他的眉眼,心中无限眷恋,轻声问:“你怕先我而去,祐樘年幼,我与太后不和,若不能快速执掌朝纲,势必权力旁落,为人所欺。所以先为我稳固根基,丰满羽翼,是不是?”
朱见深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我当然希望能和你同生同死,以免你为世所欺。可祖父和父亲都寿命不远,我也不能不早做打算。但那也只是打算而已,没有真到那一步的。”
万贞眼中的泪水直直垂落,喑声道:“你到现在,也不过三十岁。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这么早预立身后之事……说到底,不过是你知道,如今你我命势已经是你弱我强。我在你身边,早晚会将你的命格气运完全掠走,令你过早衰竭而已。”
从决定自己来替她温养神魂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其中的弊端,也曾经犹豫迟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像她爱重他胜过了自己的性命一样,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她的性命。只要她能活着,一直在他身边,只是折损寿命而已,他愿意承担其中的风险。
现在的御马监由汪直执掌;锦衣卫是万贵统领;司礼监有梁芳等人;内阁的商辂对她颇为敬重,又有万安在下面垫着;地方上的传奉官多出自她门下,多年累积也有不少当用;而她自己多年帮着理政,又精通理财计数,兵权、政务、财力、经验,她都有了,再加上有祐樘为继,纵然他真的早一步先去,她总也能富贵无极,平安终老!
他伸手替她拭擦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我们的命格气运相通,让你承继我的功业,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给予,如何能说是掠夺?我早说过,这如画江山,一生心血,总是要托给你和我们的孩子的。”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他这样爱她,毫无保留,竭尽所能,倾尽所有。这样的深情,是羁绊她一生无悔的根由,也是她不得不离开的原因。
她因他的深情而欢喜,也因他的深情而泪如雨下:“你愿意让我做武则天,可是你没想过,我愿不愿意踏着爱人的白骨,去登临那世间的至尊之位。”
朱见深抱着她,吻着她的眉眼耳鬓,低声说:“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想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仍旧能令天下低头,永不为世所欺。”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人间无数爱别
临朝称制,执掌朝纲,号令天下,山海低头,那是世间所有人都渴盼的权利,足以让人迷目忘本的尊荣,她当然也喜欢。可若这一切不是她凭努力取自于外,却是掠取爱人和孩子的气运命格,她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接受?
天命真是给了她最恶毒的诱惑,也最刻毒的诅咒。
他想为她安排一世富贵,她却只想为他求得长寿清健:“若你不在了,纵使我仍能令天下低头,这世间于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如今祐樘失了唐妹护持,若是再没有你庇佑,我不知道他……”
她抬手一寸寸的抚摸着他消减清瘦的面容,轻叹:“你是我的命,你活着,我才能活;祐樘是我的希望,他活着,我才有未来。只要你们两人都平安健康,只是暂时的别离,寻找两全之法,有什么不能忍?”
朱见深涩然摇头,他联合了叔父收笼高人方士上千,倾国之力延续皇朝气运,却没能找出破除他们命格约束的两全之法,她又怎么找得到?所谓的暂时离别,不过是她骗他松手的借口罢了:“贞儿,我这一生,只愿与你厮守不离。否则,纵然千秋万岁,于我同样全无意义。”
两人僵持无言,汪直却突然满头大汗的直冲进来:“娘娘,皇爷,太子爷临字时突然晕厥不醒!”
万贞大惊:“什么叫突然晕厥不醒?”
朱见深急问:“传御医了没有?”
汪直吓得面无人色,一迭声的回答:“传了,御医在看。可是太子爷晕厥,全无征兆,突然而发,服侍的张敏等人都答不出根由啊!”
两人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刚才的分歧?携手一并往昭德宫急赶。
昭德宫上下人等虽然不知朱祐樘的真实身份,但却明白他对于主上的意义,一向照料用心。此时太子无故晕厥,饶是宫中规矩再严,众人也不由得面有惊色。
万贞走到了宫前的云台之下,却又突然松开拉着朱见深的手,停下了脚步,摇头道:“你去吧!我不进去了。”
当年柏贤妃的悼恭太子,也是突然无故晕厥,而后夭亡;若说悼恭太子是因为母亲顶了她的名分得孕生育,所以难逃天命追索,那么朱祐樘呢?
她连想都不敢想!
朱见深知道她的心结,此时也确实不敢冒险让她进去,匆匆安慰她:“你别胡思乱想,皇儿定然无事。”
万贞勉强点头,道:“嗯,皇儿定然无事。”
可若有事呢?
朱见深进去很久了,她仍然站在宫外,脑子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嗡嗡作响。秀秀让人过来想把她移到廊下,可她不敢靠近,更不忍远离。就这样呆站在庭前,怔怔地望着宫门。
鹅毛大雪飘飘扬扬的洒落下来,从黄罗伞边缘扑进去,积满她的裙摆,仿佛要将她也冻成一座雪人。
周太后匆匆赶来,一眼看到她站在庭前,便冷笑一声,想刺她一句。然而万贞目光痴直的望着宫门,根本连太后的凤驾仪仗过来都无知觉。
周太后没见过万贞这个样子,想到朱祐樘虽然由她所生,但毕竟也是自己的孙子,心中也索然无味。
她进去的时候,恰好御医施针结束,朱祐樘醒了过来,诧异的问:“父皇,皇祖母,你们怎么都来了?”
朱见深摸摸儿子的脑袋,涩然道:“你刚才昏倒了,祖母和父皇担心你。”
朱祐樘茫然,周太后心中百感交集,忽道:“把孩子给我,我带。”
朱见深错愕无比,周太后又道:“我一生虽然多难,然而每到关头,总能逢凶化吉。你们姐弟三人,个个都平安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