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常曦发现自己已经能隐隐猜到这家伙的心境了,分明就是巴不得她立刻感恩戴德,却总要故作若无其事,从前是,如今也是……
庄常曦将筷子一放,道:“既然物资紧张,那我怎么好意思吃这些,还是端给那些士兵吧……”
吕将军道:“诶,此言差矣,若非庄姑娘的提醒,我又怎么能躲过那一剑,如今安然在此,等鱼上钩呢?”
闻言,姚豪惊讶地看了庄常曦一眼,仿佛她是什么百年罕见的神棍,庄常曦也一怔,道:“竟真是因为我那封信?”
吕将军笑着点头:“只是不知庄姑娘当时何以急急发来那样的信,又何以猜到我有属下反叛?”
庄常曦硬着头皮胡扯道:“我曾在西灵山静养三年,对通灵之术,略有小得,那日休憩前,突有所感……”
容景谦在一旁抿了口酒,也不知道信没信,吕将军却思索道:“鬼神之力,我从来敬而远之,如今想来,倒是应当再多添几分敬重。”
庄常曦胡乱地点着头,容景谦又给她夹了两筷子菜,庄常曦实在是有点饿,便也不再客气,埋头吃起了饭,几个大男人也不再打扰她吃饭,四人一边饮酒,一边说着金州和云雄镇的局势,庄常曦基本听不懂,只晓得很快便有一场大战。
“这寒冬腊月,金州两面环海,如今已结冰,东北城门若是被女桢围住,便会十分难办。”姚豪显然深有所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们不善攻城,却十分善于围城,只等着里头人吃人了,再逼人投降。”
容景谦淡淡道:“姚大人曾在吉州遭围五个月却抗了下来,乃是不可多得之将才,此番即便罗烈再次带人围城,想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我带的士兵一路也拉了许多辎重来。”
姚豪立刻点头如捣蒜:“方才我特意去物资所瞧了一眼,王爷带来的物资与粮食,怎么也够和罗烈那狗贼耗上半年。”
容景谦却摇摇头:“那是下下策,本王既已在此,就应当与他打上一场,何必缩在城内?”
“可是……”姚豪有些犹豫,“虽然王爷此前也与罗烈有数次交手,但倘若胡达举上下之力来围城,金州地势平坦,若在云雄镇正式交战,我们骑兵毕竟远不如罗烈,能与之一战的,只有您收下的谦家军,无论如何,数量还是太少了些……恐会白白牺牲。”
容景谦摇摇头:“挖战壕、沟渠所损失的人力物力,难道便不是白白牺牲了吗?困在城中,瘟疫饥饿便不是白白牺牲了么?罗烈狗急跳墙,我求之不得。”
吕将军一笑,道:“正是如此!”
大约是见他们态度坚决,姚豪也不敢再劝,庄常曦一边吃东西,一边用余光看着容景谦,只觉得有些奇怪。
容景谦固然想来是不容置喙的,但大部分时候的,他的坚定是不动声色的,直到事情发生以后,庄常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很早就下了决定,并且从未改变,就好像这一世,他那么早就已经发现了庄常曦的身份,却一言不发,该打仗打仗,连一句话都没捎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给庄常曦捎句话基本没啥用。
可他现在却格外笃定,甚至能直接将自己的打算直接说出来,仿佛他一点也不害怕会因此出什么意外一样。
这种胸有成竹的感觉,莫名让庄常曦觉得容景谦很陌生,话说回来,她和容景谦也就没多熟悉过……
终于饱餐一顿,庄常曦格外怀念房间里那张看起来就很软的床,一定和这些日子睡的截然不同,可是华君远在这里,她又十分想要与华君远说些什么……
庄常曦盯着华君远看了好一会儿,华君远感受到她的目光,疑惑地看了过来,庄常曦眨眨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想着如何才能自然地邀约他同自己饭后散步,月下叙旧。
椅子却被人踢了踢。
庄常曦侧头不满地看着容景谦,容景谦面无表情地道:“表妹,你不是有事要同吕将军说吗?”
吕将军正好也放下筷子,闻言一笑,道:“哦?那庄姑娘随我在府内四处走走?”
庄常曦很快明白容景谦是要她去问什么,忙不迭站起来,跟着吕将军离开。
吕将军身形高大,以前无数次见到,她倒也不觉得如何吓人,如今再见,倒像是突然发现吕将军生的高大魁梧,有种莫名的紧张。
两人一路走到院子中,吕将军见她被寒风吹的瑟瑟发抖,便主动开口:“庄姑娘恐怕是想问庄兄的事情吧。”
庄常曦轻轻地点了点头,吕将军一笑,说起他和庄飞良相识之事。
倒也和从前庄常曦所听说的差不多,无非是庄飞良此人表面风流不羁,实则极为仗义,乍一看极不靠谱,相处下来才知胸有丘壑,许多事情一肩挑。
吕将军慢悠悠地说了许多,庄常曦也安安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吕将军最后道:“他死前……让我记得,照顾他那两个妹子。可惜待到我有机会离开边塞时,已……”
庄常曦心中莫名也跟着酸涩,吕将军又像想起什么一般,笑着看向庄常曦:“他还说过,此生光明磊落,只对不起两个人。当时我以为是对不起他的两个妹妹,如今想来,应当是说你与你娘亲。”
庄常曦轻声道:“他……葬在何处?”
吕将军抿唇,摇了摇头:“他死在女桢和合坦交界的一处地界,那里颇为荒凉,也少见树木,他死前,让我将他随便找棵树葬了,随树而生。”
庄常曦十分意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留下的遗言,此时才微妙地感受到……她还真是庄飞良的孩子。
两人一直站在外头,风越来越冷,吕将军倒是习以为常,最后还是容景谦来了,说天色已晚,若两人还未说完,可以回去再说,吕将军这才发现容常曦抱着手臂,已有些瑟瑟发抖。
庄常曦被翠儿领着回到房间,稍微问了一下晋州和云雄镇的情况,才晓得女桢那边之前的女桢大王得·侯科重病,如今是他的第十子得·罗烈统领全部的兵力,罗烈之锐,更胜其父,他麾下骑兵极其勇猛,对上稍平庸的步兵,几可以一当十,吕将军在时,与他正面对上时胜率便是一半一半,容景谦来了后,带来了良驹,又努力训练骑兵,胜率倒是提升了不少。
可罗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从不让女桢人冲锋陷阵,大多是让被抓去的大炆人以血肉之躯填埋沟壑,抵挡炮火,又让他们趁夜唱思乡之歌,一片鬼哭狼嚎。
之前容景谦与胡达打仗时,罗烈就曾绕过云雄镇,围堵过当时姚豪所守的畧城,姚豪苦守了许久,倒也挺过来了,之后加官进爵——来了金州。
老实说,对姚豪这种文官来说,这种加官进爵,不要也罢。
翠儿还叨叨絮絮地说了些自家老爷多么坚韧不拔的事迹,庄常曦原本还没那么困呢,结果越听越困,最后脑袋变成小鸡啄米,翠儿见她累了,也不敢多说,伺候着她躺下休息。
庄常曦时隔多日第一次倒在软绵绵的床榻上,睡的极其香甜,甚至久违地没有做梦,也不晓得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她听见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庄常曦如今警惕性比从前要高上不少,她很快睁开眼,却见一个人影慢慢朝着自己走过来。
☆、受伤
庄常曦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借着些微月光,却见是容景谦, 他显然没有要故意隐匿气息与脚步声, 否则绝不会让庄常曦发现,见庄常曦醒来, 他也丝毫不惊讶, 远远地将一个木盒丢在了她床脚。
“你,你大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庄常曦迷迷瞪瞪地道。
她一边说, 一边去拿那个木盒,容景谦道:“自己记得擦药。”
庄常曦打开木盒, 里头一阵草药味, 清香扑鼻, 庄常曦奇道:“擦药?擦哪里?”
容景谦道:“你骑马没有受伤?”
庄常曦一怔,才想起自己这一路骑在马上,细嫩的大腿里侧确实被磨破了好几次, 第二日便只能哼哼唧唧地告诉容景谦,说自己不便骑马, 容景谦便让她侧身坐着,总之那伤是好了又复发,除此之外, 脚踝脚底也有不少磨伤。
她身娇柔嫩,十分地不中用,虽然觉得辛苦,也不敢太过抱怨, 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让那么多士兵都停下来休息,如此养好了又磨破数次,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了,可见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苦是吃不得的。
只是容景谦居然还记得此事,倒让她实在有些意外。
她道:“谢谢。”
容景谦颔首,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庄常曦此时脑子也逐渐清明了,道:“对了,你为何要说我是你表妹!无论如何,我也应当是你表姐才对!”
虽然她的身世是假的,但她比容景谦大半岁可是实实在在的!
容景谦道:“你生的面嫩。”
庄常曦呆了片刻,竟觉得此理由无法反驳,且让人完全不想反驳,甚至还有点美滋滋,她捏着那木盒,道:“好吧,表妹就表妹吧。”
她这样好说话,容景谦却仍不走,只是时不时往外看,仿佛在等着什么一般。
庄常曦疑惑道:“你在等什么吗?”
话音刚落,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庄常曦吓了一大跳,下一刻便有几个黑衣人从窗边跳了进来。
顿时各种被刺杀、被围住的恐怕记忆涌上心头,庄常曦也跟着尖叫一声,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容景谦却像是早有防备,他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三两下就解决了那几个破窗而入的刺客,还有闲暇按了按庄常曦的被子,低声吩咐道:“一会儿别出来。”
庄常曦自然是不敢出来的,她听见无数脚步声在外头响起,容景谦动静极大地和还活着的一个刺客一路厮打至屋外,屋内一时间反倒安静下来。
庄常曦只能一个人缩在被子中,祈祷这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刺客赶紧被解决,外头姚豪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抓刺客……抓刺客!”
之后又是各种兵刃相接的声音,庄常曦瑟瑟发抖,只觉得大冬天的,自己仍是被吓的一身是汗,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终于逐渐安静下来,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庄常曦房间的门,是翠儿的声音。
她小心地推了推被子,疑惑道:“庄姑娘?庄姑娘,是你吗?快出来吧,外头没事了。”
庄常曦闷得慌,下意识要出去,又突然想起当初在猎场中的那个“贴身奴婢”,她一顿,隐隐感觉到翠儿在拉扯自己的被子,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狠狠压着四周的被子,不肯让翠儿掀开。
翠儿显然急躁起来:“庄姑娘!这里不安全,你——”
话音未落,庄常曦听见刀剑入肉之声,随即翠儿闷哼一声,砰然倒地。
庄常曦一抖,有人拍了拍床上这抖成一团的棉花,道:“出来吧。”
是容景谦。
庄常曦连忙掀了被子一看,果然是容景谦,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尚在滴血的长剑,地上是已没了气息的翠儿,庄常曦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容景谦摇摇头,道:“出去后,什么也不要说。”
庄常曦喘着气,不敢多看地上的翠儿,脚踩进鞋子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容景谦到了院内,便见远处一片灯火通明——金州城内不知何处起了大火,此时将半个天空都烧的犹如白昼。
华君远吕将军姚豪等人都在院内,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那火,片刻后,姚豪猛一跺脚,道:“来人!快去粮仓,那是粮仓啊!!!”
庄常曦吓了一跳,心道今天晚上他们才议论过,这粮仓显是极为重要的,若是被烧,后续粮食跟不上,想必后果不堪设想,她侧头看着容景谦,却见他一身黑衣上凝了不知多少刺客的血,只安静地望着那火片刻,完全无动于衷。
吕将军也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竟丝毫没有要去救火的意思。
姚豪着急道:“几位大人,眼下——”
他话未说完,容景谦和吕将军同时拔剑,一左一右,长剑闪着寒芒,架在了姚豪脖颈上。
姚豪一怔,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王爷,吕将军,你们这是做什么……”
容景谦淡淡道:“姚大人不必担心,粮仓中根本就没有粮食,此时在烧的,应当是你那些忠心耿耿下属的尸体。”
姚豪张了张嘴,似是要争辩,吕将军有些无奈地道:“姚大人,当初你守城半年,还斩杀手下教唆投降的数名官员,我心中对你,十分敬佩。如今想来,当时被斩杀的官员,究竟是教唆你投降,还是不愿随你投降呢?我派人送去的辎重和物资,又为何没有送到城内,以至于城内百姓要易子而食呢?”
姚豪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容景谦道:“你母亲、妻子、儿女如今都在罗烈手中,我知你已无回头路,这场火放给罗烈看,至少他不会知你已暴露,仍会善待你家人。若打完此仗,你母亲妻女仍活着,我不会追究。”
姚豪闭目,已知无力回天,惨声道:“可罗烈的弟弟麻牧已在城中守着,倘若他发现粮仓中有问题,一定会立刻禀报罗烈,他也知吕将军仍活着的事情……”
“他在何处?”容景谦冷声道。
姚豪道:“在粮仓后不远处的一个客栈中……”
“还有呢?”容景谦继续道。
姚豪茫然地看着他:“还有?还有别人?”
容景谦不再说话,手中长剑划过,姚豪的脖颈处泛起点点血珠,而后血喷涌而出,他笔直地倒下,庄常曦赶紧闭上眼睛,把头侧到一边去。
她仍惧怕这样的场面,但老实说,她竟似乎有些习惯了。
容景谦将剑撑在地上,外头传来一列脚步声,贺泉带队,一伙人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贺泉道:“启禀王爷,一切顺利,已将姚豪部下清理干净,还有麻牧也已擒获。”
容景谦缓缓点了点头,随即仿佛支撑他全部力气的剑一歪,他整个人猛地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立刻拥了过去,庄常曦虽然害怕,但也往容景谦那边走了几步,吕将军和贺泉将他扶起来,华君远毫不犹豫地将他的衣扣解开,露出他精壮的上半身,庄常曦连忙将视线撇开,又很快听见华君远道:“那几个刺客刃上淬了毒……”
庄常曦心中一跳,往容景谦身上看去,他身上除了陈年旧伤,还有一道显然是新添的伤痕,那伤口此时正潺潺地留着黑色的血,看着极为触目惊心。
华君远指挥着贺泉和下人将容景谦抬去他的房间里,又让人赶紧去把别苑中备着的军医都请来,庄常曦跟在后头,屋内灯火通亮,庄常曦哑声道:“他,他不会有事吧……”
“庄姑娘。”华君远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有些无奈地道,“不知道,还要看这毒能不能解……”
庄常曦抿着嘴唇,不再说话,容景谦的脸色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极其惨白,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容景谦,心中居然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欢喜,即便她曾那样地想要杀害他,而如今他离死亡近了,她却只有恐慌。
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就活下去,而除了容景谦是个可靠且安全的依靠之外,其他人她不敢,也不能相信。
至此,她才发现,就连已近在身边,且不会再因身份原因成为自己困扰的华君远,她实际也从未想过要去依靠他,求助他,或许是长年累月的追逐,早就让她死心了,只是她并不晓得,仍在盲目地靠着那点不甘心在往前追。
军医来了后,说是屋内不要留太多人,庄常曦便主动走到了屋外,她坐在屋外石椅上,想着自己事到如今还在为容景谦要是死了,谁能照顾自己这件事而发愁,实在是自私无耻至极,自己似乎根本毫无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