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只是同类而已。
于是左弦坐飞机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实际存在的人,或是对方毫无所觉,他还能为自己列出患上精神疾病的可能性。可在遇到温如水之后,他就很明确一定是世界的某些部分发生了难以察觉的变化,而不是他疯成了皮格马利翁,爱上自己造出的蜃影。
是一个落进搅拌机被打碎的谜题,分散给不同的人,等待着拼凑起来。
这就有趣了。
在温如水还陷入梦中人确实存在且有所回应的惊喜跟恐慌中时,左弦已经隐隐期待起来,这足以证明,那个棕色夹克的男人也是他们的一员。
然而温如水的记忆碎片给了两人一记闷棍,除了左弦之外,没能带来任何好消息,死亡,死亡,无尽的死亡,他们找到了罗密桑,来到了另一个城市,站在墓碑之前,看着随时间而破败的墓园,风很大,天很晴朗,艳丽的花朵在光照之下,浓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出现在温如水记忆里的夏涵,既不认识罗密桑,也跟他们完全不是一路的。
这个点酒吧还没开。左弦看了一眼手表,删掉未来时间线的可能性,温如水记忆里的两个人是死在过去,除非死人能复活,否则说不通,他的记忆空荡荡,根本没有任何有关夹克男子些许的线索,去喝一杯吗?
他的心情糟透了。
左弦最终没能喝上咖啡,他踩了急刹车,险些让温如水撞上挡风玻璃,不管对方的怒骂声,转过头,望见那个走进咖啡馆的人。
是他。
沸腾的喜悦在左弦跟对方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就冷却。
从很小的时候,左弦就意识到,寻求真相本质上跟刮胡子没有多大差别,不管社会如何绞尽脑汁地研发电动剃须,确保安全,总是有些人认为手动剃须刀刮得更干净,危险也就随之而来。
他正是后者的一员。
他们确实很相似,一模一样的五官,可差异也很明显,咖啡馆里的这个男人更锋利,更气盛,也更纯真些,没有那样冷淡又坚毅的眼神,也不像是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倒像是水族馆里吃饱喝足后懒洋洋的海狮,会给任何人捧场地鼓掌。
左弦失落地挪开了视线。
赝品。
木慈是不慎划出的刀口,溢出血来,感受隐约的刺痛,他是真实的,却不是左弦想要的部分。
说不清死亡、不存在、赝品这三样哪个会让左弦感觉更好一些,不过他现在没办法挑剔,只剩下最后一样可选,这也就导致了他们不得不提前坐在一起。
温如水给他们找了一家下午也营业的餐厅,人少得可怜,大概是生意不佳的缘故,他们的菜单非常广泛,甚至还提供港式茶点,比如凤爪虾饺之类的,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你吃蔬菜沙拉吗?轮到木慈点单的时候,他突然从手机后面探出脸来。
温如水皱眉道:我看起来需要减肥吗?她顿了顿,又顺着木慈的目光转向左弦,恍然大悟道,不用管他。
不吃。为什么这么问?左弦的手搭在桌子上,说话不紧不慢,我看起来像是素食主义者吗?
记忆里的熟悉感出了错,木慈沉默一会儿,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尖锐冷酷的打量,毫无友好可言,就像评估
就像评估一样货物。脑海里的声音或者是记忆突然涌入。
木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尽管眼神的主人并非长着相同的脸,可是眼神是一致的,轻蔑而高高在上的,他感觉很不舒服。
只是这么觉得,再说又不是素食主义者才有资格吃蔬菜沙拉。
木慈僵硬而冷冰冰地回答,很快把手机放回到桌上,神情显得很具有威胁性,一瞬间气氛就变化了。
你杀人吗?左弦晃动着服务员刚刚送上来的柠檬水,既然你提供的碎片有关这方面,我们总得了解吧。
服务员警惕了一瞬,又很快变得无动于衷,连半个惊恐的眼神都懒得给,大概是以为他们在讨论游戏。
人说话的语气会具象化于感知,试探像细细的针戳刺在神经上,泛起短暂的刺痛,木慈面无表情:通常情况不会。
通常情况?温如水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意思?
比如警察可以解决的情况下。木慈并没有恐吓的意思,只是描述一个事实,如果有足够的理由跟动机,任何人都会变成杀人犯。
左弦忍不住笑起来,往后靠去:他在逗你呢。
温如水很烦躁:你们他妈什么毛病?我都不知道我干嘛要请假坐在这里。
因为你不想要那些东西。左弦用水果叉叉走了炒饭里的菠萝,漫不经心道,而你一个人又完全不能承受,需要同伴。
没错温如水成了泄气的皮球,她喃喃道,确实如此。
木慈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左弦,冷淡道:那请问你有何高见?
倒计时。左弦咬住自己的水果叉,牙齿发出磕碰的响声,他看着木慈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它确实是一个定/时/炸/弹。
木慈对着自己一见钟情的对象冷笑起来,他抱起手,典型的防御姿势,神情冷淡,眼神锐利,立刻从海狮变成雄狮,这模样就很像了:你的意思是,六天后,我的脑袋就要爆炸了?
在左弦的肋骨下,某种奇妙的张力拉紧他的心脏,促使跳动的频率增加,他的目光不自觉柔化下来,仿佛凝视爱人:它在预警,我曾经看到过一行时间,到现在正好还剩下六天。
所以说,六天后会发生一些事?温如水没能看见,不过她对数字非常敏感,可是毫无规律可循,我们三个人没有任何交际,分别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这些事好还是坏都没办法判断。
左弦专注地看着木慈:真的没办法吗?在那些碎片里,你感觉到什么?
死寂,寒冷,折磨。温如水简洁而形象地描述着,就像有人在暴雨天冲进来,用一块被完全打湿的外套裹在浑身干燥且正在烤火的我身上。
我是恐惧。还有爱。
左弦转向木慈,咽下一部分。
木慈不太甘愿地张开口:痛苦。还有爱。
这些东西连在一起,就是死亡。左弦拨弄着饮料里的吸管,口吻淡漠地就像是在念一张食谱,一点痛苦,一点恐惧,加上折磨跟寒冷佐料,死亡的香气立刻溢出,因此起码我们能确定,六天后我们再找不出问题跟真相,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让人太高兴。
多谢,难怪人会变成悲观主义者。温如水有气无力地靠在桌子上:我们这下真的就是迷失在大海上的一艘船,除非风向转动,否则只能听天由命了。
左弦评价道:风向也是老天爷的一部分。他在看到温如水的眼神时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又很快转过去看木慈了。
人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定,只要足够的外力施加,权威、威胁,不间断的重复,甚至是感情跟信赖,都足以说服他们相信从来不曾发生的事情。
可其中并不包括左弦,他不是轻易坠入爱河的人,也不容易受到影响跟暗示,他不会因为父母不厌其烦的催促而草草做出任何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然而他现在坐在这里,任由自己沉迷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就如同每个意志不坚的男人一样。
甚至找不到这份爱意的线头,它出现时,已经彻底成型。
吃完饭后,还是没能商量出什么,尽管温如水请了假,可还是有些事要找她解决,她不得不回到酒店用电脑解决,于是三人只能结束这次的会面。
离开话题的木慈迅速恢复到原先的模样,左弦为之魂牵梦萦的形象彻底破灭,不过他突然意识到了某一点,于是在分别之前递出了自己的礼物,一个指南针怀表。
我们又不是真的去航行。木慈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只是皱着眉头,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快。
左弦喜欢他的不快,他越是严肃不快的时刻,就越贴近那个美梦。
只是一份礼物。左弦轻声细语,神情已经变得很柔软了,算是对我刚刚冒犯你的歉意。
木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没多推辞,还是拿走了那块怀表,他们都心知肚明真相,可他仍旧给了个台阶,礼貌又客气,令左弦心旌摇曳的元素迅速从他身上淡化消失:你没说什么。
陌生人。
左弦冷酷地在心里评价着,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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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六站:巴别(04)
恐惧是一种情绪。
在人们面临某种危险的情境时,意识到自己无力反抗所产生的一种负面状态,它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当人们被卷入车流当中,看到残缺的肢体,不得不面对闪烁的针头,听见牙医启动机器的声音,不慎将沾水的手触碰到插座的瞬间,走上飞机的那一刻
而现在
一场车祸砰地爆发了,他们三人最早赶到,看见车祸残留的惨状,扭曲变形的车辆,满地鲜血,还有燃烧起来的火焰。
三人在这一瞬间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可对此无计可施,他们不了解真相,不知道车祸为什么发生,也不清楚车辆会不会因为火焰随时爆炸,不明白为什么该负责的警察还没来,只能寄托在自己虚无的幻想跟猜测里,用自己的恐惧来勾描整件事的起因结果。
考虑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也许他们就是负责这项车祸的警察。
木慈洗了一把脸,他的视线晃动得像喝醉了,头还在隐隐作痛,他不太想回忆那些斑斑血迹,放任自己沉溺到另外一些更美好的部分当中去。
无数的欢笑声,呢喃的爱语,落在肌肤上的亲吻,如同睡梦时醒来发现床脚站着一个暗影,你永远不知道那是圣诞老人在给你偷偷放礼物,还是从床底爬出来的怪物在捕食。
于是你只能闭上眼睛,期望它能自觉离开,或是友好体贴地关上门,放任你继续享受美梦,而不是轻轻在你耳边说一句:我知道你醒了。
左弦就是这只怪物,在他之前,木慈从来没有想过面对面的距离感仍然会这么巨大,他完全看不透对方,浓烈的爱意在冰冷的目光下缩成一团,他感觉到紧张、惶恐、愤怒在胃里搅成一团,紧紧捏住心脏。
运动有时候会让身体先形成条件反射,大脑反而会慢上一拍,在神经下达命令之前,也许肌肉已经通过记忆做出反应。
这次也不例外。
在思考之前,木慈的本能已经做出反应,他戒备又警惕地排斥任何人,等回到酒店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痛苦起来。
他不喜欢我。
而我又全搞砸了!
木慈将脸没入冰冷的水中,他的脸颊上只有腮帮,而不是鱼儿柔软启合的红色鳃片,肺部因为压力而开始发出疼痛感,直到憋不住气才从水里抬起来头来,水珠子湿漉漉地顺着他的鼻梁滑下去,镜子里出现重影。
两张呆滞的脸微妙的重叠,又分离,棕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镜子前洗脸,双手撑在洗脸盆上。
滚开!木慈低吼着。
棕色夹克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木慈瞪了他很长一会儿,才恼火地放弃,用手把打湿的头发一同捋上去,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回到那张大沙发上。
我本来没有过这种期待的!木慈对空荡荡的房间讲话,他不喜欢社交,更准确一点来讲,讨厌一切虚与委蛇的场合,对他来讲最适合的关系就是简单干脆,互不干扰,而不是这种黏黏糊糊,让人绝望的爱,我也从来不想爱上什么人!
这并不是他大发脾气的原因,起码不止是。
如果真的要发生什么世界末日有关的事,也他妈跟我无关!木慈不知道在告诫谁,他只是非常非常恼怒,如果要找超级英雄,你走错地了,这儿没有人类版本的超级英雄,发源地跟我们隔着一个太平洋呢!几公里外倒是有家土地庙!
为什么只有我在意!为什么只有我受到了影响!
木慈发了一通无名火,任由怒意将水流都蒸干,最终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指南针怀表,颓丧地跌在沙发里,想起大学室友曾经跟自己谈论过有关天上掉馅饼的事,对方言之凿凿地肯定,从足够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东西,考虑到速度、重力等等,不管是馅饼还是硬币,都足够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当时木慈还很不屑地回了他一句:那雨呢?
对方气得整整一星期没帮忙打饭,现在木慈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说得不无道理。
从天而降的东西,总是会砸得人头晕目眩。
木慈茫然地放下手,怀表被掌心捂得温热,颠倒错乱的同时,冷静下来的大脑忽然又萌生出一点小小的希望,他凝视着表盘,心虚又胆怯,轻声对它道:不过他也不讨厌我,对吧?否则不会把你送给我。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双冷静而淡漠的黑色眼睛,全然不为外物所动,这让木慈奇异地又平静下来,窗外升起的月亮让他重新想到那片广阔的平原。
搂在木慈腰上的那只手足够坚定,依靠的肩膀也相当平稳。
凌晨三点,数字跳转到五,巴别。
木慈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过来,他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汗水在床单上洇出一个人形,还没有自惊慌里回过神来,只是一味地喘息着,靠在床头上,任由枕头支撑着腰背。
巨大的惊恐掠夺走木慈对身体一部分的掌控,让他涌起呕吐的欲望,于是他在吐在床单上前滚到地上去,冲进近在咫尺的卫生间,对准马桶吐了出来。
翻滚的碎肉,零散的血块,无数颗头颅,窥探的眼睛,尖利凄然的惨叫声
木慈把酸水都呕出来,食道火烧火燎地疼痛着,他的头还在痛,无助地趴在马桶上等待着一双手把自己搀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