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中,旁白喑哑道:“他可以选择任何宝盒,只要他内心相信——”咳嗽了一声,“他坚信它是,它就是最重要的。”
混合的房间里,另一个声音指示蒲风春:“打开它。”
他喘口气,平稳坐下,掀开宝盒的盖子:里面一块拳头大的原石,浑身透水白,其中一角杂着星点的浮绿,长带般顺势弥散。
声音问:“这是什么?”
他捧在手中左右端详,答:“一块璞玉。”
“第二项任务:雕琢它。”声音宣布。
蒲风春抬头说:“这需要工具,还需要技术。”他从来没雕刻过什么东西,只会毁了它。
船上立刻备齐了器具。声音道:“只需要雕刻成你想要的样子。”
这听起来轻松——只要想要的越简单,雕刻的难度也会越低。他将手中的独山玉原料转动,思考着他想要的样式。尽管他试图选择一个完成门槛最低的方案,但越观察,越多的想法涌上他的心头:那个模样最简单,但简单到简陋,像是把它毁了;再复杂一点点……不,那显得匠气;那些绿的像杂质,但若把它们都削去,又太浪费了。
什么样?他握着那块原石发呆。即便想出了好的设计,那也只停留在他的脑子里。等到实践上,肯定惨不忍睹。雕刻是不断磨损的过程,当那些碎石和粉末从它身上掉落,错了一刀,就很难再粘合上去了。
他放弃般仰面躺在船上。尽管名义上是让它变得更美,但损耗却是他不想承担的。就好像……
对了。就好像他翻开了陈年的相册,找出了压箱底的老照片——它们淡淡地泛黄,甚至有些褪色。有一张因为初期的保存不当,只留下隐约一些深黄的痕。也许是蒲雨夏的,他不清楚。毕竟他没什么拍人像的兴趣,除她之外,很少有别人的。
那是一样的惶恐——关于失去。尽管未来有无限可能,好像宁愿它不变,也不想时间一去不回,将一切改变,让所有人面目全非。他不想,但这不是他能阻挡的。他甚至想忘了时间本身。
从前少和社会打交道,转而拥抱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无意识的逃避与自欺。如同他如今停留此地。
他高高举起原石,对着看。它现在显然很粗糙,微透的水白也毫不纯粹。但那些无用的棱角,粗犷的轮廓,磨硌的手感,看久了,好像也具有一丝美感。
为什么要雕琢呢?天成的资质,却要在雕刻中不断被破坏,又进而去追求“浑然天成”的目标。
他说:“它本来就很美,不需要雕琢。”
“可它有杂质。”声音促狭道。
“如果它纯粹无暇,完美无缺,”他说,“它就和别的白玉一样。是它的瑕疵让它与众不同。”
是了。
他起身:“是那几点意外的色泽,难以复制的偶然和随机,让它更独特,甚至更美妙……”
他捧着那块玉石停在原地。半晌,他喃喃:“我知道祢想说什么了。”
在他的目光下,那块玉石的表面变得更顺滑、更具光泽。温凉地贴着肌肤,显得更宜人了。
抬眼望去,那些原本肮脏的河流变得清澈见底,波光斑驳游动,荡出泠泠的回音。那溪流击石声向外传去,传入了剧场。
“杨桃的形状客观不变,主观视角却会造就所见不同。”旁白道,“是他的……”
“……的情感蒙蔽了我。”他的声音迭上去。低头向前迈步,脚下的船不断向两方延展,成了一条长木桥。他得出结论,“厌恶……恐惧。”
不过是防御机制中的反向形成。其中深含的欲望——我想要更亲密的连结,不想被讨厌,不想被遗弃。那些却都无法达成。但为了达到原先的目的,便率先在内心舍去他人,放弃和他人建立更密切的关系,避免受到更深的伤害。
以此形成了矛盾:外在不断地寻求人际关系的和谐,而又将自己的内心封闭。
一直不断向前,前方的光芒越浓郁。他在渡口停下,揣好玉石。
他的手重新摸上那张脸,找到黏合的边缘,用力撕扯。那两层似布似皮的东西牢牢长着,随着他不断加力,连接的边缘出现了血口。
顽强的粘合力量让他不得不跪倒在桥上。剥离的剧烈疼痛逼迫他蜷身咬牙,希望能借此缓解。揭开的那一小部分下,油彩不见,只有血肉模糊。
蒲雨夏倏然从控制室站起来。他并不是个擅长忍耐疼痛的人。很多时候,他只是好面子。在她面前若无其事,留自己一个的时候才呲牙咧嘴地瞎叫。
「暂停」的按钮……暂停、暂停……是哪个?
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她的手悬在白色按钮的上方,突然抬头,用力将一旁的红色拍下:「提示:当前场中无对应人物,功能暂无法使用。」
场中没有「她」的投影,自然也无法使用「人物同步」的功能。她走开去,烦躁地在桌前晃。他要做什么?那根本不在任务里。
连原本的音乐也沉寂下来。
等撕去了近一半,鲜血流淌满脖子,那声音终于再次开口:“你做下了决定。”
他的背弓起如龟壳,暂时休停,双手抱头紧紧抓着头发,想回应,又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死撑着不出声。
“……展现了决心。”那声音道,“只差一步。”
那两层皮从他脸上掉落,新的皮肤在他的脸上迅速重生。半疼半痒像群蚁啮过,一切恢复如初。
他捂着半张脸,总算缓过口气:“祢想听什么?”
年幼时候,尽管嘉裕对他不错,嘉好却总对他横竖看不惯。她是个真人,笑就是笑,哭就是哭。他不一样,烦恼的时候笑,悲伤的时候笑,痛苦的时候也会对人笑;到了真正开心的时候,反而会不好意思起来。
他保持虚伪,擅长粉饰太平——甚至随着年龄经验的增长,使用得越发炉火纯青。所有他看在眼中的厌恶之事,那些无聊的挑剔、对完美的执着,绝大多数都会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和谐的表象就会永远维持。
他确信那样很好用。
但那不是真实。
“我有点道德洁癖。”他没头没尾地说,“所以凡背离高尚的行为,都让我觉得可耻和恶心。”
“但那道德观又并不和普世的道德等同。追根究底,是先有了恶心的感性情绪,才给所有类似行为都无差别地贴上负面标签。
“最初这样应对环境,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我先讨厌,那被遗弃的就不是我。”他说,“是他们做错了。日积月累,就成了习惯。”他便要不断去发现他们的阴暗、他们的缺陷。
蒲雨夏走到台前,仰头安静地听。她意识到,那些话是在说给她的。
“至于你,”他罕见地局促。真实的表态让他并不适应,“很多时候,我会把自己的期望投射到你身上,认为你应该拥有那些我认为美好的品质、个性。是我希望你成为那样……而不是看你本来有的样子。”
“在失去记忆前,你也很少展露真正的你,”他舒了口气,惯性地调笑,“让我老以为你这家伙安静内敛懂事乖巧,甚至有些冷漠,偶尔还会犯病搞点没用的算计……”
缓过劲来,他慢慢站起,挺直脊梁:“没想到是闷骚。看你这趟醒来,那个折腾的劲头,差点让我以为换了个人。”
蒲雨夏:“……”不是在讲他自己吗?为什么要扯到她?!
“看来那些年,你过得很是压抑。但没关系,”他眨眼,“这样的真相,我还挺喜欢的。”
……好,知道他恢复过来了。
蒲雨夏冷冷从台前走开。路过桌前,她抓起来时的包,推开控制室的门,向外走去。
舞台上,孤独的木偶人抬头仰望,高声随着敞开的门向外传:“祢说得对。我做出了决定。”
“……恭喜你提前取得了成功。”那声音道贺,“通行的证件就在前方,进出的通道即是「门」的出口,祝你旅途愉快。”
蒲风春整了整身上新出现的白色西服,压低了礼帽。
“……我不明白。”那声音突然说,“为什么你们都想离开?那里只有病痛、衰老、分离、死亡。短短几十年,能做成什么事?”
“那里有真实。”他笑,“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构。没有现实的基础,虚拟的不复存在。”
“欣赏那残缺而充满意外的现实,在徒劳无功中寻觅到自己想要的意义……不就是你想让我们去领会的吗?”他说,“如今,一切如祢所想。”
“……在现实世界里,制定游戏规则的只是少数人。”声音说,“你们只能成为被迫进入他们主场的玩家。成为被剥削者、被支配者。”那声音缓和下来,“这里不一样。我将把我的权力和你们分享,将我们共同的作品和意义不断延续。你感觉到了吗?”
那声音说:“新的权限。”
蒲雨夏的包里藏了一沓请帖。她设计的封面和排版,蒲风春想的具体内容。
空旷的场地中,一个个黑盒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门紧紧关闭。尽管他们二人和观众看似在同一时空,却无论何时都无法相见:因为身份的不同。
而想要回到现实,就要成为观众——通行证的作用就是在此。使用通行证,刷开一间无人使用的剧场盒子的门,走入其中,摘下「演出者」的标签,换上「观众」的铭牌……散场之际,他们就能和其他人一起出去。
她展开那张抄录的留言表,顺着时间顺序,将请帖放在他们的门前。
“不困,echo1123,(n?_?)?━☆……”她路过一扇扇门前,“哈哈,间风,双泪落君前,杂食党……”
“lisa,园里的喵,兔酱,123淓,知知了,嘻嘻哈哈hh,st,korparna,我爱吃小鱼,吴吴,灵素不吃素,甲子,popohao88,江湖狼人李七彩……”
有些位置仍亮着,有些灯已然熄灭。
“纯洁马尾辫,kk123,想当废柴的渣渣绒,不知道叫什么好,盖提亚,secrettrouble,刘辰予,南瓜南,leee,行懿,徐幺幺,烟笙baby,寸寸寸青……”
有些名字反复出现。
“570441,juziyixiao,我想再亲你一口,kgline,小马甲,心之逆鳞,板板,akuraya,加特林诺夫斯基,李思,bijeep,冰可乐,kkkkkkkk,爱吃脆皮……”
人间席宴,聚散如烟。
最后是……
“甜瓜不甜,micky,点酥娘,ljx,hotdog。”
她将手中的写了名字的最后一封放在门前,将剩下无名的请帖放到了一间空盒的门外。
重新回到控制室,蒲风春已拿到了她的信封,坐在渡口无所事事。
那声音锲而不舍:“在这里,你们能创造新的世界,那不比无聊的现实更有意思吗?”
“创造不是凭空的。我们得去现实收集素材。”他已经开始熟练地敷衍,“在这里生活也许很简单,但跟有趣还是有很大区别。”
“……在这里做爱不用戴套!”
“……”蒲风春脸色怪异了一瞬,“……祢未免也太……”不挑理由了一点。
“那你呢?”那声音陡然转了位置,跑到了蒲雨夏所在的空间,“你为什么要走?”
“……吓我一跳。”蒲雨夏吐槽,“因为已经逃避太久了。”她说,“何况,就算在这里……我们一样只是提线的木偶吧?”
她说:“是祢挑中了我们,并不是我们自己想要为你做事。所以,想要离开才是对的吧?”
她跳上了台:“别赖皮啦,履行你的诺言吧!”
那声音缄默。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蒲风春诵了一段,起身背行。
蒲雨夏放声,远远地传入话筒:“朋友们!是故事将我们相连,也是故事让我们分别!一切终有结束之日。也许某天,我们尚未离开……或者重新回来,会将其余有趣的故事与你们分享!”
颓丧的白光下,她用力一跳,将那台上唯一的木偶彻底扯下,透明的丝线随之断绝。
那旁白颤抖着哭泣:“何至于此,何至于此,那世间百态,苦多于乐,愁多于喜。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
我便只好妥协:“好吧。你们从此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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