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的金簪银簪都被换了样式,匣子里大都是绢花。而殿内的瓷器也茶盏也少了许多,甚至每日都有人去清点是否有缺漏,不给苏燕任何行刺与寻死的可能。
自那一日后,徐墨怀很少再踏入含象殿,偶尔几次去了也是趁苏燕熟睡,只远远地看上她一眼便走。
不等入冬,徐墨怀的外祖便离开了人世。
常沛与外祖死后,这世上了解他的人又少了一个,似乎只剩下苏燕知道他真正的模样。
徐墨怀已经在尽量留给苏燕喘息的余地,然而还是从禀告的宫人口中得知,苏燕日渐消沉,时常梦中惊悸,亦或是好端端地坐在窗前,莫名其妙便开始掉眼泪。
他让人搜寻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送到含象殿,似乎都无济于事,迫于无奈,他才让林馥偶尔去看苏燕几次,且对林馥与人书信往来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馥是林家人,同宋箬之间有过龃龉,二人都没有大度到当做无事发生。因此宋箬在的时候,林馥总是要避过她。
宋箬前脚从含象殿离开,林馥便带着各式补身子的药方和珍奇异宝给苏燕送来。虽说苏燕不识货,徐墨怀却不是个好糊弄的,有后妃给苏燕送了以次充好的熏香,他便命人寻来最劣等的香料让那后妃烧了整整一月,呛得她食不下咽。
林馥在挑选上十分上心,以盼着苏燕的孩子生下来,倘若她与苏燕情谊深厚,日后也能有个依仗。
入冬后的苏燕几乎是连殿门都不出,殿内暖融融的,地上铺了一层软和的绒毯。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小的山丘。
苏燕没有再继续消瘦下去,只是看着仍旧有几分憔悴,与人说话的时候也不再透着从前那股快活劲儿。
林馥见到苏燕的时候,她扶着腰站起身想要给她行礼,动作因她的肚子显得有几分笨拙。
“不必行礼了”,林馥坐到苏燕身边,好奇地去看她的肚子。
“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再过不久便要生产了吧。”林馥问了一句,见苏燕的表情显得十分迷茫。
“应当是的。”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总算不再像最初那般地抗拒,时间过得太久,她对这孩子的厌恶与排斥,也成了如今的习惯与妥协。
苏燕见林馥实在好奇,便问她:“你想摸一摸吗?”
林馥瞧了眼周围侍者的脸色,见他们没有面露异样,这才有些跃跃欲试地问:“可以摸吗?”
徐墨怀知道了不会当她有坏心思便好。
苏燕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浑圆的小腹上。
温热又紧实的触感,一点都不软,让林馥想到了熟透的瓜果,好似时刻就要炸开似的,如今离得近了反而有些莫名的担心。
“燕娘,你说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苏燕低垂着头,正在看自己的肚子,愣愣道:“我不知道。”
林馥觉得苏燕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她问起与这个孩子有关的事,苏燕总是答不上来,甚至连孩子的名姓她也从未想过。
“那你希望他是男还是女?”
“是个男孩最好”,苏燕闷闷不乐道。
如果是个女孩,徐墨怀为了要皇嗣,兴许会逼着她再怀一次身孕,这种事她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
林馥看到苏燕这副模样,心上更软了几分,嗓音也愈发温和:“燕娘,这是你的孩子,他会是你的家人,日后你会看着他长大,教他走路说话,你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以后孩子可以是你的依仗,不必再为了那些过往再伤心难过,何不当做是一次新的开始。”
苏燕早早地没了阿娘,从一个懵懂的少女忽然便成为了母亲,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这个孩子的到来没有承载父母的爱意,苏燕面对这样突然到来的一个东西,感受到的只有陌生与不安。
一直到如今,林馥温声细语地劝她,说这个孩子会成为她的家人,可以成为她的依仗。
苏燕心上某处坚硬的寒冰,似乎被一股温热的水流给融化了,渐渐露出点柔软来。
她似乎从来只当做这是徐墨怀的孽种,不曾想过这也是她自己的孩子,也许她可以教导好这个孩子呢?
“你说的也对。”苏燕抚上自己的腹部,仿佛能感受到底下传来的心跳。
她找不到家人,但她可以给自己带来一个家人。
苏燕反复想着林馥的话,家人二字似乎也成了某种执念,一旦触碰到便会疯狂地将她空荡荡的心填满。
“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一个孩子。”苏燕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手下意识贴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安抚似的摸了两下。
得知林馥去见过苏燕以后,苏燕没有往日那般消沉了,徐墨怀让人给中宫送了不少赏赐,而后林馥一件都不要,只是委婉地和他提起来,说自己在宫中无亲无友十分寂寞,想让与她自幼相伴的一位侍女进宫侍奉。
此刻林家已经没了从前的威胁,林馥也极为乖顺,徐墨怀便没有命人彻查林拾的身份,得知她的确是一个侍女后,便准许她进宫陪伴林馥。
苏燕也得知了这件事,在徐墨怀去看她的时候,难得温柔地垂眼,坐在火炉边很小声地说:“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孩子?”
他有那么片刻,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微怔地看向她。
苏燕的脸颊被炉火烤得发红,轮廓稍微圆润了一些,像是街市上捏出来的糖人。
徐墨怀的嗓子里似乎是卡了一颗石子,让他一张口就感到喉咙干哑得疼。
他小心翼翼将手掌覆上去,此刻心里竟也有了微妙的感受,这个让他感到不安和陌生的孩子,只因苏燕一句轻飘飘的话,突然便值得期待了起来。
——
苏燕生产的时候正是新春,然而这一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得长。
徐墨怀夜里在紫宸殿歇息,忽闻苏燕生产了,只来得及披件衣裳便急忙赶去了含象殿。
虽然是深夜,却因为下了雪的缘故,不用提灯笼也将四周照得明晃晃的。
徐墨怀走得很急,碎雪都往他衣襟里灌,等他到的时候面色都冻到苍白,手指也僵冷到无法蜷起。
他想要进去,宫婢本欲劝着,一见他的表情又不敢出声了,任由徐墨怀走进了屋子。
肩发上落的雪一遇热便化成了水,他的鬓发湿漉漉地贴着,看着好似淋过雨一般。
碧荷手忙脚乱地端来热水与巾帕,不断出声安抚苏燕。
榻上的苏燕本该是最慌乱不安的人,可到了这一刻,她竟有一种“终于到了”的解脱感,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勇气来。
生产的疼痛与从前受过的所有疼痛都不同,她感到自己的后腰仿佛要断了一般,整个下身都不再属于自己了。她只能大口地呼吸着,盼着一切早些结束。
时间似乎都被拉得很长,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苏燕总算听到婴儿嘹亮的啼哭,以及众人的欢喜雀跃的呼声。
她闭了闭眼,什么也不想问,只想立刻困觉,谁知却有一只微凉的手抓紧了她的手掌。
她能感受到,那只手是有些发抖的。
“燕娘?”徐墨怀唤了她一声,似乎在试探她的反应。
苏燕早已疲惫不堪,她眨了眨眼并未应声,看向依然紧绷着面色的徐墨怀。
看到了她的反应,徐墨怀的面色似乎渐渐缓和下来,他笑了笑,说道:“没事了,你歇息吧。”
第91章
清早的时候出了太阳,照在人身上仍旧没多少暖意,只是雪渐渐地停了。张大夫一早便听闻夜里苏燕生产的事,潦草地穿了冬衣便往含象殿赶过去。他瞎了只眼睛,腿脚也不好,沿着墙边走得格外慢。
等他快到了的时候,正好迎上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领着几个宫人从含象殿那边走过来。
“怎得有人这样小气,我好歹也是皇后,连看人一眼都不成了?说着苏燕需要歇息不让人去打搅,他自己为何不先走。孩子我才看了一眼便被抱走,我能将他儿子吃了不成。”林馥语气里尽是不满,步子也很快。后方的侍者们跟着也没人敢应声,只有她身边的林拾会点头发笑。
“知道苏燕无事便好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们再来。”林拾安抚了一句,又将手上捏好的雪团递给她看。
“你也不嫌冷,捏着玩意儿做什么……”她嘴上说着不好,却还是接过了。
张大夫站在墙边,等她们经过后便不动了,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含象殿。连皇后都没能见上苏燕一面,他去了多半也是白去,至少已经知晓苏燕无事,没什么好担忧的。思量了半刻,张大夫还是选择转身往回走。
苏燕生产时本就是深夜该入睡的时辰,她耗费了那么大气力,已经是困倦得不行,因此睡得格外久。徐墨怀放心不下,不让太医离开,每隔半个时辰便要人去给她诊脉。
众人都与徐墨怀一同整夜未睡,连早膳都是在含象殿用过,虽说领了赏钱,也抵挡不住想要歇息的心,纷纷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在殿里候着。唯有徐墨怀仿佛半点不疲倦,时而去看看苏燕,时而去看一眼新生的小皇子,只是眼白的红血丝如何也掩不去。
等苏燕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见她终于睡醒了,尚药局的医师和女官纷纷松了口气,徐墨怀也终于开口让他们回去了。
苏燕一起身,便有人端来了热汤给她喝下。
她下意识先去摸已经平坦不少的腹部,虽说孩子已经生出来了,却还是感觉微微鼓着。
没等她开口问,徐墨怀便开口道:“是个皇子,看着……很好。”
苏燕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夸奖孩子的话,谁知他张了张口却顿住了,只留下一个“很好”的评价。
面对这个孩子,徐墨怀竟感到有些词穷,初为人父的感受十分微妙,他不知旁人是否也是如此,然而他的欣喜还伴随着困惑与不安。没有人教导苏燕如何做一个母亲,也没有人教导过徐墨怀如何做父亲,他甚至没有一个很好的榜样,与任何人他都是持着猜忌与防备在相处,如今有了孩子,他当然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对待他。
苏燕喝了汤,干燥的嗓子好了许多,她朝徐墨怀的身后看了一眼,语气依然显得微弱。“孩子在哪儿?”
奶娘将孩子抱来给苏燕看,襁褓中裹着小小一团,脑袋还没有她的巴掌大,五官皱巴巴地一团,难怪徐墨怀夸不出口了。
苏燕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徐墨怀以为是她身子不适,问道:“怎么了?”
“怎么也是这副模样?”跟李骋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立刻便明白了苏燕的意思,笑道:“他才刚生出来,等再大些便好看了。”
苏燕想了想,身为人母说孩子不好看似乎是有些不对,便勉强接受了。毕竟徐墨怀的内里惹人厌恶,外表却能骗到不少人,而她自己也生得清丽,孩子也要长得好看才成。
她突然想起来,孩子的名字还未想好,问他:“有名字了吗?”
“就叫成瑾吧,徐成瑾。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徐墨怀为孩子取名的时候,偶然翻到这句便记下了,无论是男是女,日后都能用上这个字。
苏燕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她也不问,只说:“那就唤他阿瑾。”
——
徐墨怀对苏燕的看管十分严格,尤其是在她生产过后,倘若没有要事,即便是林馥和宋箬,想去见上苏燕一面都不容易。直到她喝了一阵子药,恶露渐渐排干净了,身子也恢复得很好,徐墨怀才点头让她走动。
徐成瑾并不是个安分的孩子,虽说白日里多在困觉,但只要醒着便会无缘无故地大哭,苏燕自认是十分有耐性的人,几次过后也被烦得没法子,徐成瑾哭得停不下来,她如何哄都没有效用,便气得跟着他一起哭。
紧接着含象殿里宫人和奶娘一边哄徐成瑾,一边去安抚情绪不稳的苏燕。
比起怀着身孕时对腹中孩子的漠不关心,徐成瑾出生后,苏燕几乎一颗心都落到了他身上,以至于徐墨怀的不安并非没有道理。
苏燕时刻注意着徐成瑾是否健朗,对其他事则漠不关心,也从不问起与徐墨怀有关的事,甚至鲜少顾念到自己。虽说与从前相比转变太大,却毕竟是初为人母,想来是会格外不同些。
而孩子也如徐墨怀所说的那般,满月后的长相越发惹人怜爱。
身为徐墨怀的长子,满月礼朝臣纷纷庆贺,甚至连一些番邦属国都赶来呈贡。
换做其他君王,像徐墨怀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许多子嗣,而他的长子来得很迟,生母又是一个身份低微的美人,朝中仍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开。
宋箬渐渐地结识了一些长安的贵女,时至上巳节,便有人下了花帖,邀请她一同踏春出游临水宴饮。
等她回宫的时候,恰好便遇上了孟鹤之。
孟鹤之身量高,站的又笔直,穿着青色官袍的时候总让宋箬想到苍翠的竹子。
宋箬从马车上跳下去,孟鹤之扶了她一把,与她行了个礼。
“你去见过皇兄了?”
孟鹤之摇了摇头。“陛下去见苏美人,不在紫宸殿,何况我要说的也算不上是什么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