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次辅都指望不上,别的阁员就更别提了。
于是,他开始盘算着调程询回京。但在当时,正是程询逐步松手让陆放立威的时候,为求稳妥,当然要耐心等待,直到那边的局面真的安定下来。
兵部一些事,他常在信中与程询商讨。可是,那厮说,不在京城的日子已久,对兵部的一些人、一些事所知甚少,有心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些他也承认,就说你倒是快点儿给陆放出出主意啊,让这两广总督三下五除二地树立起绝对的威信,如此,你就能回京了——他不相信程询没法子。
程询则委婉地说,没法子,陆放就得一步一步来,慢慢得到官员的认可,慢慢得到百姓的拥戴,他杀敌兵就好,手上尽量不要沾官员的血。
皇帝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程询手上沾的官员的血,对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官来说,已然太多。反观董志和,胆色、气魄都差了一截,当差也就磕磕绊绊。
是因此,他不免担心,经过这一番惊涛骇浪之后,程询会不会生出后怕或是消极的心境。
官场上的杀伐,与杀敌一样磨人的心魂。太聪明的人,便对世事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出世、入世有时只发生在一念之间。更何况,去年那场天灾期间,程询曾病倒、受伤,结结实实地躺了半个多月。
总算等到恰当的时机,召程询回京述职。
小太监通禀程询已到御书房外,皇帝没应声,当即起身,举步出门。
程询见到皇帝,行礼问安。
皇帝笑着上前,亲手相搀,“到外面转转,陪我透口气,你也听听近来一些事的原委。”
程询恭声称是。
皇帝转头刘允:“传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平南王、临江侯,申时来宫中,朕要为知行洗尘,他们几个作陪。”
刘允称是而去。
信步走在路上,皇帝笑笑地打量着程询。单看样貌,程询除了面容略见清瘦,并无分毫变化。比之离京之前,眉宇间锐气更重。
最怕的,不过是程询失去这年纪、这地位该有的锐气。如果回来的程询是无欲无求的半仙儿架势,他估摸着自己真会懊恼得撞墙。
“先前总是忧心忡忡,眼下我总算能放心了。”他说。
程询微笑,“臣愚钝,不知皇上为何担忧。”心里却是明白,外放期间的经历,让自己回到了前世在官场最有斗志的状态,不可掩饰,也无需掩饰。
皇帝逸出爽朗的笑声,避重就轻:“你若愚钝,本朝再无人担得起聪明二字。”随即话锋一转,直言道,“让你回来,是要你继续为我分忧,兵部日后就交给你了。”
程询莞尔,“为皇上分忧,是为臣者分内事。”只是听皇帝这么一说,旨意未下,打官腔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皇帝步履愈发悠闲,“你离家的日子,委实不短了。这样吧,给你十天假,养养精气神儿,留心一下如今的朝堂格局。”
程询由衷道:“多谢皇上体恤。”
“交给你的差事,绝不是省心省力的,我也不瞒你。”皇帝神色变得凝重,说起兵部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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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廖家父子的同僚下衙之后前来道喜,说起刚刚听说的消息:皇帝册封程询为兵部左侍郎,代尚书职打理兵部事宜,同时任命为候补阁员。
有官员问:“兵部尚书呢?有着落了没有?”
有人笑呵呵地答:“没有,仍旧空着。”
眼下,内阁被皇帝整治得只剩了三个人:首辅、次辅和礼部尚书,议事时,再加上一个吏部侯尚书而已。
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一众男宾或是艳羡或是感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氛围热烈。
女眷这边,在宴席间也得到了消息,宾客纷纷向廖大太太、怡君道贺,也没忘记孙氏,说她和孩子有福气,这样的日子,赶上了婆家的姑爷回京、再得皇帝器重,可谓双喜临门。
董夫人和董大奶奶亦是神色自然地道贺、附和着别人的言笑。
在人前涵养这般好,私底下怎么会闹成那样?——很多人望着婆媳二人,心下很是不解。
这两年,董家婆媳二人已非不睦可言,在府中争执、对峙甚至吵闹的事街知巷闻,有些话,传得很是不堪。
董夫人一再勒令董志和休妻,理由是善妒、不守妇道——这样的说法,若落到脆弱的女子头上,足以将之摧毁。董大奶奶性子烈,据理力争,说大不了就到官府讨个说法,董家她现在真不稀罕,但不代表能由着他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这样的婆媳,大抵就是天生的冤家、克星吧?
别家的事,不需关情,怡君私心里,只是担心她们的矛盾会伤到飞卿。因为修衡的缘故,开林、飞卿,她隔三差五就能见到,都很喜欢,因为喜欢,就希望各自长辈让他们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是,飞卿如今分明被影响到了,偶尔,小脸儿上写满了沮丧、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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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怡君回到府中,先去了正房。
程夫人满脸是笑,“知行酉时就回来了——几个皇室宗亲一起去见皇上,他顺势告辞回来了,你竟比他还晚一些。”
怡君笑道:“宾客兴致高,宴席时间便长了一些。”
程夫人笑着点一点头,“父子俩没多会儿就亲近得不得了,知行抱着天赐回房了。修衡、开林、飞卿在光霁堂,凑在一起琢磨知行带回来的新奇物件儿呢。你快回房吧,我今日实在是高兴,等会儿喝一盏安神茶再歇下。”
怡君笑着说好,行礼退出,回往静香园。走在路上,心跳便已加快,要强行克制,才能让脚步如常。
走在正屋的抄手游廊,天赐稚嫩的小声音透过厢房半敞的门窗传出:“我要看到娘亲才睡。”
“你老老实实睡觉不行么?爹爹替你去接娘亲。”程询语带笑意,“你自己说,耽误我多长时间了?”
天赐不服气地道:“可以带我一起去呀,谁叫爹爹不肯。”
“你还有理了?大晚上的,哪儿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儿?”程询抬手扯掉儿子一只袜子,大手握住那只胖胖的小脚丫,指尖挠着脚心。
天赐立时笑得歪倒在床上,一面踢腾着,一面抱怨:“爹爹坏,欺负我。”
怡君听着父子两个的嬉闹声,竟然鼻子发酸。她站在门外,缓缓地吸着气,平复情绪,却在这时听到程询说:“娘亲回来了,总该洗漱了吧?”
“真的吗?”天赐坐起来,一双小胖手先护住自己那只遭殃的小脚丫,这才望向门口,“娘亲在跟我们躲猫猫吗?”
一句话说的门里门外的夫妻两个都笑出来。
怡君走进门去,“是啊,可惜,这么早就被爹爹发现了。”话是对儿子说的,双眼却望向程询。
他站在床前,正回头看着她,笑容和煦,眼中是她最熟悉的温柔缱绻。
她不自觉地随着他笑起来。
“不是这混小子捣乱,我早就接到你了。”程询说着,回身摸了摸儿子的小脸儿。
天赐嫌弃地打开父亲的手,想抬手擦脸,却在半道僵住,末了,又气又笑地指着父亲的手说:“才挠我脚丫的痒痒……”他自己的一双手,刚刚也忙着护着脚了。
怡君忍俊不禁。
程询一臂捞起儿子,“这下总该去洗漱了吧?”
天赐抽了抽小鼻子,把脸埋在父亲肩头,用力蹭了蹭。
程询朗声笑起来,往净房走的时候,用力搂了搂怡君,柔声说:“你也去洗漱吧,我哄着这小子睡觉。”
怡君点头,“嗯。”
天赐这才抬起脸,对着母亲甜甜的笑,“娘亲,您去睡吧。”
怡君笑着握了握他的小手,“好。听爹爹的话,记住了?”
“……”天赐嘟了嘟嘴,“娘亲,那很难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觉得爹爹太难对付了。
程询拍拍儿子的背,“说吧,你哪儿又痒了?”
天赐笑着拧身,双手捉住父亲的大手,“没有,哪儿也没有。”
“贿赂贿赂爹爹,不然——”程询一反手,把天赐双手拢在掌中。
天赐没办法,扁了扁嘴,凑过去亲了亲父亲的面颊。
程询由衷地笑起来,抱着他走到次间洗漱。
怡君并没当即回房,恍惚地站在原地,听着一大一小说话。
天赐问:“爹爹,您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写字?”
程询说:“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
天赐接道:“您只有晚间得空,是吗?没事的。修衡哥跟我说过了,我也可以的。”
“那就行。”程询柔声道,“明日让我看看你最近的功课,我心里有数了,才好制定个章程。”
“好啊,好啊。”天赐高兴得拍着小手,“那,明年我可以习武吗?修衡哥就是这么大的时候开始习武的。”
程询说:“你可得想好了,习武很辛苦。”
“不会的。”天赐认认真真地保证,“我看过修衡哥哥练功,是很辛苦,但是他现在很厉害的,因为习武,好多事都能轻轻松松学会,比方骑马。我也要像他一样,不怕吃苦。”
程询问道:“跟祖母、娘亲说过了么?”
“说过啦。”天赐答道,“祖母和娘亲都同意,说只要爹爹同意就好了。”
程询爽快地道:“我当然也同意。”
“还有,您得教我画画。”天赐说,“以前我看的您那些画像,都是娘亲、修衡哥哥画的,跟您一模一样诶。修衡哥哥的画技,主要就是您教的,我也要学,想给您和娘亲、祖母画像。”
程询说:“成,只要你想学,只要我会的,都教你。”
“对了,爹爹,”天赐的小声音有点儿紧张,“您不会再走了吧?”
程询笑说,“起码最近几年,都会留在家中。”
“太好啦。”
怡君听到这儿,才缓步出门。
那边的天赐高兴之后,仰起脸,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爹爹,您在南方是不是特别辛苦?去年,祖母、娘亲和修衡哥特别担心您,虽然他们不说,但是我看得出来。”
“那一阵格外繁忙些。”程询心里暖融融的,“怎么,你也担心爹爹?”
“是呀。”天赐目光澄明,表情认真,“您是爹爹呀,我怎么会不担心呐。”
程询亲了亲他的额头,“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么?”
“那您可以给我讲讲那边好玩儿有趣的事情吗?”天赐甜甜地笑起来,“以前您都是在信里跟家里人说,我要您亲口讲给我听,讲好多好多。可以吗?”
“可以。”程询笑开来,“每晚睡前讲给你听,直到讲完为止。”
天赐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真好。我要快点儿换寝衣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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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沐浴更衣之后,在寝衣外罩了件斗篷,亲手整理程询的穿戴、日常用品。
他与新任广东按察使交接公务的日子不短,便让部分护卫带着箱笼先行一步。箱笼到家的时候,他刚启程。
整理箱笼的时候,她发现大多数衣物的新旧程度与带走时无异,有几件锦袍、深衣、道袍却因常穿之故,明显陈旧许多——都是她以前给他做的。
临行前他就说:“把你以前给我做的锦袍、深衣、道袍带上就足够了。新做的不妨放着,等我回来再穿。我喜欢穿旧衣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