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怡君抬手摸摸脸,故意道,“该不是脸上沾了菜叶吧?”
修衡被她逗得笑了,随即却道:“师母,您是不是不高兴了呀?”
“哪有。”这孩子这般敏感,让她意外,也让她觉着贴心,“瞧见我们修衡,心里只有高兴的份儿。”
“我就觉得您不高兴。”修衡说不出那种感觉,便只是道,“我哄哄您,好不好?”说着,小手拍了拍师母的肩。
怡君心里暖融融的,笑着把他抱起来,“好啊,那就让师母抱着你去祖母房里。”这孩子今年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轻易不肯让人抱,尤其不肯让她抱,是担心累着她。再有,就是不喜欢长辈亲自己的小脸儿,说“太难为情了”。
“这样师母就能高兴些吗?”修衡的小胳膊勾住她的颈子。
“是啊。”
修衡主动亲了她的面颊一下,随即又歪了歪小脑瓜,把小脸儿凑近她,“给您亲一下。”
怡君大乐,连亲了两下,“师母现在要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修衡随之笑得现出一口小白牙,眸子亮晶晶的,像发光的黑宝石。
一大一小分外亲昵地去了正房。
程夫人见了,笑吟吟地把修衡接到怀里,“今儿怎么想开了让人抱了?”
修衡仍是笑嘻嘻的,搂住她的脖子,“师母又给我跟您做好吃的了,而且,还在给我做练功服。我太喜欢她了,就想黏着她呗。”
程夫人开怀而笑。
“你这小子,是打定主意把我哄得晕头转向吧?”怡君笑着点了点修衡的眉心。
修衡对着她眨了眨大眼睛。
丫鬟正在摆饭,程夫人抱着修衡走到桌前,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嘴里对怡君道:“我让红翡、奶娘带着天赐去后花园了。”
怡君笑着点头,“这样最好。”她和婆婆都不喜欢小孩子早早上饭桌:也吃不了饭菜,除了捣乱闹腾就没别的,饭桌上的规矩会因为孩子成为虚设。因此,每次用饭的时候,都让奶娘、丫鬟陪天赐留在碧纱橱,或是带去别处玩儿。
程夫人又道:“你二弟、二弟妹结伴出门了,有点儿事情,得傍晚回来。你三弟就不消说了,午间要跟几位管事一起用饭,边吃边商议些事情。”
怡君点头,“三弟今年愈发精明干练了。”程询交给程谨的事由越来越多,便是对三弟莫大的认可。
“是啊。”程夫人满意地笑了笑,从丫鬟手里接过筷子,先夹了一块红烧黄鱼给修衡,“留心鱼刺。”
“嗯!”修衡点头,眉开眼笑地拿起筷子。
饭后,修衡午睡的时候,程夫人和怡君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唐夫人又有了喜脉。
程夫人悄声对长媳道:“我只盼着,这回给修衡添个妹妹。”
怡君欣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随后道,“您去看看她吧,我过两日送修衡回家,到时蹭顿饭吃也就是了。”
“行啊。”
怡君从速安排下去,送婆婆上了马车,之后去了外院一趟,找程谨说话:“杨三老爷的事情,三弟知道么?”
程谨颔首,微笑道:“午间听说了,便问了问大哥身边得力之人,晓得梗概,大嫂想听听?”
怡君颔首,“因为叶先生的缘故,跟那边的人是旧相识,听说这种事,便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心里有数,也省得行差踏错。”
程询和程夫人对怡君的尊重、看重、呵护,阖府的人都看在眼里,程谨又岂会不知,因而知无不言,说完事情,委婉地道:“我听程禄说的,那些消息,本就是大哥和舅舅有意无意地放出去的,只有杨三老爷知情。杨三老爷要是碍于情势、怕被孤立,跟着上一道似是而非的折子就行,根本不用把这些写进奏疏。但是,他添油加醋地写进去了,简直把大哥和舅舅说成了十恶不赦之辈。”
怡君颔首微笑。通过程谨这一番言语,她看得出,程询是完全信任三弟了,不然,程禄绝不会告诉他这么多。兄友弟恭是好事,这一点,她挺为他们高兴的。她站起身来,欠一欠身,“三弟说的,我都明白了。多谢。”
程谨忙起身,拱手笑道:“言重了,大嫂可饶了我吧。”
怡君一笑,又寒暄几句,道辞回了内宅。
心情,是更差了。
从姐姐走之后,她就有种被人狠狠掌掴的感觉,脸颊一直烧得厉害。
现在情形再明了不过:程询打心底否认甚至瞧不起姐姐的品行,所以,事前连句提醒都不肯给她。
而姐姐今日的反应、言辞……
她阻止自己深想,走进碧纱橱,守着并排睡着的修衡、天赐做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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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蒋四太太来了,怡君亲自迎到院门外,请她到东次间说话。
蒋四太太身形娇小,样貌清丽,眼神透着坚韧。私心里,怡君对这女子很是钦佩,是以,最初只是做场面功夫的心思,慢慢的融入了真情实意。
年初,她和蒋四太太反复商议之后,合伙开了一个售卖家具的铺子。这是因为蒋四太太对这些很有研究,可以自己绘图,做出样式新颖别致的家具,又认识不少打造家具的好手,以往不敢开,是怕家里的人从中作梗。
怡君看过蒋四太太手里那些家具的图样之后,很是喜欢,又觉得这是个长远的营生,便认真张罗起来,让阿初找合适的铺面租下来,随后进木料,请工匠打造一批家具……林林总总,着实忙了一个多月,铺子才得以开张。
怡君出了七成的本钱,但只拿三成的红利,毕竟,蒋四太太负责家具的式样、推陈出新,她出的只是银钱和自己的名头。另外,少分红利还有另外一个缘故,照实说了,蒋四太太才不再坚持平分红利。
蒋四太太落座之后,亲手把一个小小的书箱交给怡君,“都带来了,你看看。”
“我还信不过您么?”怡君笑着放到一旁。
蒋四太太又递给怡君一个包袱,“上回不是跟你要了你的尺寸么,给你做了一套衣服。”
“是吗?”怡君笑靥如花,当即打开包袱来看。蒋四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活尤其出彩,最重要的是,衣服的样式总有别出心裁且赏心悦目之处。
湖蓝色的上衫,喇叭袖,收腰,同色的裙子,料子轻软多褶,裙摆下方用颜色极浅的丝线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只看着便不难想见,穿上之后,行走之时,花朵是若隐若现,引人探究。
“太好了。”怡君由衷赞道。颜色是她喜欢的,似有若无的绣样亦是她喜欢的。她笑着握了蒋四太太的手,“我可要怎么谢您才好啊?”
“这话就见外了不是?细算起来,你帮衬我们的,我给你磕多少个头都报答不了。”蒋四太太笑道,“你是生的这样标致的人,我又是长你一辈的年纪,每回瞧见你,就想变着法儿地给你多做些衣服,把你打扮得更好看些。”
“您可真好。”怡君撒娇似的摇了摇蒋四太太的手臂。
蒋四太太握了握怡君的手,笑容真挚,“我是觉着,你穿深深浅浅的蓝色、紫色都好看。这回没敢多做,总得先瞧瞧你喜不喜欢不是?这下我就放心了,往后得空就给你做些衣服。”
“总有新衣服穿自然是好,但您可别当个事儿,针线做多了累眼睛。”
“我晓得。”
怡君起身携了蒋四太太的手,“走,看看我儿子去。您不是总说,遗憾没机会见到我家大爷么?看到我儿子,就差不多算是见着他了——父子俩长得一模一样。”停一停又小声道,“不过,我婆婆总说,她孙儿要比儿子更好看些。”
蒋四太太忍俊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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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蒋映雪回府之后,怡君唤人把她请到静香园。
没多久,蒋映雪笑盈盈地走进来,屈膝行礼,“大嫂。”
怡君起身还礼,携了她的手,走进宴息室,落座后笑问:“出去散心了?”
蒋映雪赧然一笑,言辞却很是坦诚:“什么都瞒不过大嫂。二爷带着我去外面转了转。”
怡君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程译和蒋映雪算是很幸运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但是感情日益加深,琴瑟和鸣。如今的蒋映雪,比起刚进门的时候,开朗活泼了不少。
“我跟四婶合开了一个铺子,你知道吧?”怡君问道。她与蒋四太太已非熟稔可言,跟妯娌说起的时候,也就像是提及自己的亲人一般。
“知道。”说起这件事,蒋映雪眼中现出感激之色,“是因此,四婶和我堂妹的处境好了很多,再没人敢给她们脸色看了。”妯娌的用意,她明白:消减她对娘家的担心,让她的娘家起码在明面上有个家和的样子,不至于闹出笑话,让程家都跟着脸上无光。
“这再好不过。下午,四婶过来了一趟,跟我说了会儿话。”怡君笑道,“说起来,一直没问过你,为何与四婶的情分格外深厚?”
蒋映雪诚实地道:“四叔在世的时候,很疼我,四婶一直如此。我自幼识文断字,学习琴棋书画,都是四叔四婶教我的。要是没有他们,我在人前怕是要处处露怯,更不可能有嫁进程府的福气。”
“原来如此。”怡君点头,笑微微地道,“我和四婶开的那个铺子,情形不错。因着四婶心思巧妙,再加上程府的名头,生意倒是挺好的。等到冬日,生意只有更兴隆。”
“那太好了。”蒋映雪由衷地为四婶和妯娌高兴,笑意飞扬在眼角眉梢。
真是个性子纯良的女孩子。怡君心里愈发踏实,转手取过下午蒋四太太带来的那个小书箱,放到蒋映雪面前,“我每年进项不少,陪嫁的两块地地势好,收成一直很好,此外,还开了一个绸缎庄,生意也很不错。眼下跟四婶开的这个铺子,我其实一直就是甩手掌柜的,与其如此,倒不如转让给你。你跟四婶情分这般深厚,自是能切实地帮到她。”
蒋映雪意外,凝望着怡君,讷讷地唤道:“大嫂……”
“把这些账目拿回房里,好生看看。”怡君点一点那个小书箱,又取出一个大红包,“你进门的时候,我给你的见面礼只是随大流,这一份儿才是正经要给你的——做买卖,到年底才能算总账分红,在那之前,不定何时就有往里面贴钱的情形。”治标不如治本,妯娌手头拮据的情形,不是在内宅有意无意间贴补就能改变的,与其总想法子给她银子,不如给她一个长期有进项的营生。精明干练如蒋四太太,就算蒋映雪想犯错,都不会有机会。更何况,蒋映雪是这般纯良的性情。
蒋映雪仍是凝视着怡君,泪盈于睫。
“这傻姑娘,”怡君笑着伸出手去,敲了敲妯娌的额头,“这是做什么?我还有不好听的话呢:五年之后,你得把我出的本钱还给我,此外,要尽心尽力地打理铺子,要是弄得乱七八糟,别说四婶,我就第一个饶不了你。我呢,是你主持中馈的大嫂;这事儿呢,是正儿八经吩咐你的,你只能照办。”
蒋映雪用力点头,随后,泪水悄然滑落。
怡君取出帕子,给蒋映雪拭去泪水,笑道:“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蒋映雪轻轻地搂住怡君,语带哽咽:“大嫂,我会争气的,一定会把日子过好,孝顺婆婆,绝不给你和大哥丢脸。”
“我信你。”怡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余生我们要在程家一起度过,与其做妯娌,不如做手足,你说是不是?”她没说做姐妹,是刻意的。这样的日子,姐妹二字,让她心里不大舒坦。
蒋映雪用力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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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如常下衙,回到静香园。怡君一如平日,帮他洗漱更衣,言笑晏晏。随后,夫妻两个带着修衡、天赐去了正房,给程夫人请安,一家人照常围坐在一起用饭。
入夜,情形仍是如同往日,程询给修衡上课、布置功课,怡君哄着天赐,等程询过来的时候,便回房去看书,随后沐浴更衣,独自歇下。
一切都太正常了,程询却因为太过了解她,看出她有心事、情绪不对,只是不知如何问起。
为此,哄着天赐睡着之后,便早早沐浴,回寝室歇下。此时的怡君,睡在里侧,也面向里侧,呼吸匀净。
程询便不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熄了灯。
这是该相安无事的日子,是以,夫妻两个各盖一床被。
室内陷入昏黑,怡君翻了个身。
程询留意到了。随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之后,她鱼儿一般滑进他这边的锦被,搂住他。
程询侧转身,搂住她。不出意料,她此时也似鱼儿一般,不着寸缕,滑溜溜的,“有话跟我说?”他问。
“嗯。”
程询的手抚着她的背,手势温缓,不含一丝情/欲。
“唐家又有喜事,唐夫人又有喜脉了。”她慢悠悠地说,“娘说,只盼着这回能给修衡添个妹妹。”
那是不能够的。程询心里想着,唇角上扬。修衡会有三个弟弟,这才第二个而已。
怡君不再言语,左臂环住他颈子,右手灵巧地解开了他的衣襟,继而,吻上他的唇,香软的舌顺着他齿缝溜了进去,撩着他的舌尖。
他呼吸一滞,心里却是什么都明白了:她在跟他较劲、置气。
白日里,碧君来找过她。姐妹两个说过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是,引得她心绪恶劣或低落是必然。
她有火气,是对他,也是对碧君。虽然,后者是她不想承认的。
除了天赐,他不想再要孩子了,不想让她再经历那般的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