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挂在他颈间的金项圈,下头缀着的这块儿羊脂玉还是蒋老太爷收藏多年舍不得用的一块儿籽料打磨而成,打磨下来也有小婴儿手掌那般大小,对于清贵的蒋府来说,可真真是个不得了的好东西,足见蒋老太爷对这头一个曾孙的疼爱。
小蛋蛋黑黑圆圆的眼珠儿跟着何奶娘手中晃动的拨浪鼓滴溜溜直转,嘴巴咧到上下粉嫩的无齿牙床完全暴露无遗,嘴角一溜儿的口水。
小手小脚追随着拨浪鼓的方向卖力挥舞,不是咯咯笑就是哇哇叫,大眼睛眨巴眨巴闪闪发亮,双颊因太过亢奋而染了两坨红晕。
何奶娘一边晃动拨浪鼓,一边笑眯眯咂摸嘴哄逗着说话儿:“我的小少爷哟,我的小祖宗哟,笑的这么开心,可是知道你娘回来了才不肯睡觉的?小机灵鬼儿,以后可不得了哟,是不是,是不是,不得了哟!”
听到门开的动静,何奶娘扭头,瞧见门口静静站立的黎静水和蒋云玉,慌忙便起身行礼,“见过大爷,见过县主。”丰满的身子还不忘堵在蛋蛋躺着的床边,以免他顽皮掉下来。
黎静水面容平淡,淡淡的“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到床边,一手托住蛋蛋的小屁屁,一手托住蛋蛋的脖颈,一把将蛋蛋抱起,脸上这才带了笑模样。
“嚯......”黎静水感叹,手中这个重量,三日不见,这小胖子果然又胖了点儿,胖的不多,只她的手感精准的很,一下便察觉出来了。
小胖子显然认得这是娘亲,陡一被抱起来,更加激奋,手舞足蹈,小手奋力的要去够黎静水的脸,嘴里“啊,啊”的叫个不停,眼珠子都兴奋的直冒光,就如同狼崽子见到肉一般,白嫩的小肉脸儿愈发的通红。
又白又胖,还带着一抹红,“这不活生生一个白胖寿桃包嘛。”黎静水捏着蛋蛋的小肉脸,笑眯眯调侃道。
蒋云玉走到跟前,跟着瞧了两眼,也是笑,“还真是。”
小蛋蛋又听不懂爹娘在说些什么,只当是在同他玩,留着口水咯咯的乐,小手还往黎静水脸上够,黎静水心下一软,难得露出了温柔慈爱的神色,平日里热闹鲜活的一张脸此刻闪烁着静谧祥和的光芒,这小胖子相必也是想她了,瞧这激动劲儿,说不得真是察觉到她回来了才不肯睡觉的。
“小少爷上回是什么时候吃的奶?”黎静水闻道,头却是没抬,舍不得少看她可爱的胖儿子一眼。
何奶娘的圆长脸微微垂着,神色宁和,低眉顺眼回道:“回县主的话,才将喂过一次,不过一盏茶的时候。”
黎静水点点头,“你先去歇着吧,小少爷我带一会儿,待会儿需要的时候自会叫你。”她想带着蛋蛋一块儿去用晚膳,她实在是太想念蛋蛋了,只想同蛋蛋多待会儿。
“是。”何奶娘微福身应道,然后便下去了。
这东厢里如今已是蛋蛋的天下,各处皆是花里胡哨的小孩子玩意儿,蒋云玉寻了几个五彩斑斓的小老虎、小马、小鹿的玩偶带着,免得一会儿用膳的时候蛋蛋闹腾,还可以拿这些来哄他。
黎静水抱着活泛的小蛋蛋,蒋云玉抱了一堆的小布偶,清扇清羽头前打着灯笼带路,就着高挂的细碎流沙,几人来到了荷花池畔的亭子。
亭子四角放着落地深色铁力木的灯架,上头燃着小儿手臂粗细的红烛,亭檐下还挂了几个精致的木骨灯笼,瞧着倒也亮堂。
朦胧的烛光投在亭子周围的池子里,隐约便看到微微晃动的荷叶荷花和波光粼粼的暗黑池水。
这处确实要比别处清凉舒爽不少,是个吃饭纳凉的好地方。
蒋老太爷、吕氏和蒋华宁皆早早就到了,只差蒋云玉和黎静水,这会儿三人都在席间端坐等着呢。
陡一踏进亭子,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是亭子的角落放了染香的铜炉,夏季池塘边的蚊子,那是比老虎还可怕的存在,若是不燃驱蚊的熏香,一顿饭下来,身上都不带能有一块好地儿的。
蒋云玉将怀中的小玩具交给一旁的清羽,和黎静水给蒋老太爷和吕氏行了礼。坐在下首的蒋华宁神色忐忑畏缩,默默站了起来,身上鹅黄色的薄纱半臂襦裙服帖于身,包裹出她削瘦单薄的线条,如今的蒋华宁实在是太瘦了。
露在外面的身体,骨头狠狠顶着几乎没有肉的皮肤而凸出来,原本圆润的鹅蛋脸更是掉肉掉到脱了形。
脸上上了厚厚的脂粉,却因着底子不好,无法服帖而浮于表面
昏黄烛光下的她,双眸没了往日温柔却灵气的神采,骨瘦嶙峋,小心翼翼。头轻轻垂着,怯生生唤了声:“大哥,大嫂。”
黎静水出来后,蒋云玉就把所有的事以及其中的关窍都与黎静水细细说了,她自然也知道王承志收用了大皇子送过去的三名女子之事。
她本就不打算再让华宁同那王承志过日子,是以觉得并没什么。只如今瞧着蒋华宁将自己折腾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中却是又来了气,原当初是个多灵气多好看的小姑娘。
她千疼万疼都不够的,这叫她如何不痛心。黎静水心知蒋华宁如今的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暗暗叹了口气,无奈说道:“瞧瞧你这样子,身无二两肉,难看死了,待会儿必须吃两碗饭才许你下桌子。”
见蒋华宁傻呆呆站着,拘谨又惶惶的模样,愈发的心疼,面上却是肃脸轻斥:“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坐呀。”
一旁的蒋云玉眯着眼睛笑看着,手下忙着将那椅子抽出来,扶着怀中搂着蛋蛋的黎静水坐下,又将那椅子往前推了推,瞧着位置合适了,自己才去一旁坐下。
蒋华宁自与王承志分开以后,心中便一直不舒坦。及至知道了王承志做的那些事,思及自己是如何连累大嫂,叫大嫂心寒的,心中更是郁郁,又不好好吃不好好睡,这身体如何能好的了。
人消瘦了不说,面色也是差的如同三十多的妇人。
吕氏只知王承志纳了妾,却不知王承志状告黎静水之事,只当自己的小女儿是因为那王承志伤了心,折磨自己至此,这些日子是日日陪伴,日日劝解,却是一丁点儿用处也没有。
瞧着宝贝女儿日渐憔悴,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吕氏跟着着急上火的,头疼的老毛病都犯了。
此刻见黎静水训斥蒋华宁,虽口气严厉了些,却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女儿好,便也跟着说道:“听你大嫂的,快坐下,待会儿多吃些,你大嫂就喜欢女子肉乎些。”
蒋华宁自黎静水在战场时就心生仰慕,崇拜的不得了,日日都要念叨着,吕氏寻思着这儿媳妇的话估摸着比她的话能管用些,是以这般劝到。
蒋华宁轻轻回了声:“嗯。”抿唇坐下,黎静水语气里的关切毫不遮掩,让她愈发的惭愧悔恨。只见她眼尾泛红带泪,发髻上的细米珍珠流苏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微晃动,晃的黎静水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蒋老太爷烟瘾并不大,也就前几日心里有事儿多抽了些,现下没什么烦心事儿了,便也不怎么抽了,这会儿他就没拿他那黄铜烟杆儿。
老爷子瞧见蛋蛋,那嘴就合不拢,精神铄熠的双眼在亭子里扫了一圈儿,定格在胖墩墩的蛋蛋身上,眯眼乐呵呵道:“蛋蛋还没睡呐,给我抱抱来。”
黎静水本是想再多抱会儿,可瞧着蒋华宁沉寂的样子,又放心不下,若是抱着蛋蛋一会儿也不方便照顾蒋华宁,干脆将蛋蛋递给身后伺候着的清扇,吩咐道:“给老太爷抱过去。”
又笑着看向蒋老太爷说:“您抱一会儿便给清扇看着吧,别耽误了您用膳。”
蒋老太爷双手熟练的接过蛋蛋,点头道:“嗯,既然人都到齐了,你们也动筷子吧。”
蒋华宁就没怎么说过话,几乎是一粒米一粒米的往嘴里送着,黎静水一直盯着她呢,见此便一个劲儿的给她夹菜,挑的都是些她平时里爱吃的,板着脸说道:“赶紧的,大口吃,把这些都给吃完。”
蒋华宁面前放菜的盘子堆的满满当当,一旁吕氏紧张的看着,就怕女儿连儿媳妇夹的菜都不肯吃。
黎静水面上严肃,其实心也提着呢,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蒋华宁的动作。
吕氏和黎静水的目光太过热切,蒋华宁扭头看看身旁的吕氏,又看看对面的黎静水,轻轻说道:“谢谢嫂子。”语含哽咽。
终于是夹了面前的菜,还配了一小口米饭吃下了。
吕氏差点儿就哭出来,肯吃就好,这身子总是可以慢慢养回来的。
蒋云玉暗自摇摇头,夹了个鸡腿放到黎静水面前的盘子里,“你自己也吃啊。”关在京兆府这三日,想来也吃的不怎么好。
微风习习,气氛温宁,蒋老爷子稀罕了一会儿蛋蛋,便递给一旁守着的清扇,也动起筷子。就着昏黄的烛光,一家子和乐融融用了一顿晚膳,蒋华宁虽没吃了两碗饭,却也吃完了一碗并不少的菜。
大家放下碗筷,漱口擦嘴,蒋老太爷擦好嘴,放下帕子后,并未急着起身,他看一眼下首众人,清清嗓子不急不缓开了口:“这些时日,京里不清净,咱们如今就是普通的人家,蹚不过这趟浑水,我今儿已给青城山去了信,这几日咱们收拾收拾,一家子搬去青城山避一避。你们看怎么样?”
蒋老太爷语音沙哑绵长,不疾不徐,却透着不容置疑,说是商量,其实他已去了信,也就是告知一下大家而已。镇国公远在边城,而大皇子私底下又有了动作,京城恐怕要乱,这些都不是他们蒋府能掺和的,况且蒋府还有个镇国公的女儿,树大招风,再在京城待下去,实在是不安全。
开办青城书院前,青城山就是座无主的荒山,后被蒋老太爷包下,才有了如今的青城书院,整座青城山都是蒋府的家产。这也是蒋府唯一值钱的一处产业,山上的树是这些年来青城书院的学生自发种的,还有蒋府自己栽种的,当初的荒山如今却是一处好景致所在。
而山上的宅子虽然简朴,却是又大又宽敞,蒋府所有的人全都搬过去也绝不成问题。
大家自然是都没有意见的,能避开纷乱当然是好的。
而黎静水,手里有镇国公留下的人手,就算住去山上,也不会断了城中以及边城的消息,是以她也没什么意见。
大家都没异议,这事儿便就是这般定下了。
第83章 再次入宫
仅仅只是一夜之间, 被拦截隐瞒的, 镇国公到了边城后接连得胜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城中百姓再次沸腾, 到处都是激烈讨论战事的人。都说着打仗还得是镇国公,只要镇国公一出手,那就没有胜不了的敌人, 打不赢的仗。
也有提到黎静水的,俱都是在惋惜,遥想去岁黎家女郎进京,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姿挺拔、英姿飒飒, 还有那一手灵蛇般的鞭法, 隔空取丝帕。
仿佛还在眼前的情景,竟已是一年多过去。如今黎家女郎嫁了人,生了娃,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她战场上的英姿, 再听不到她斩杀敌方大将的故事。
外面讨论的热火朝天,蒋府也是忙的热火朝天, 一大家子全部撤到青城山, 要收拾的东西可是不老少, 黎静水不光帮不上任何忙, 还得好几个丫鬟过来伺候她。
今日,黎静水要入宫。入宫的那件朝服暂时是没法儿穿了, 清木寻了一套同朝服样式差不多的衣裳。
里边儿是水色湖绸交领襦裙,外配黛绿色缂丝宽袖褙子, 上头的雀息枝头花样是用各色细米珍珠细细攢出来的,精致华贵,又不失素雅。
黎静水如今肤色已被养成了温润的米白色,眉长而浓黑,一双瑞凤眼,眼尾优雅上挑,眼神凌厉逼人,唇形棱角分明而又丰厚,呈浅浅的豆沙色。
有了蛋蛋后,整个人的气场也沉稳许多,不再如当初回京时那般锋芒毕露,着上这一身淡雅大气的水色华服,竟瞧着刚刚好,非常合适。
就是太厚重了,好热。
外头太阳高悬,临近午时。太后派来接黎静水进宫的马车早已等候在蒋府门外多时,黎静水收拾妥当,便不再耽搁,赶紧的出府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轱辘,一路直奔皇城,入了宫门,再换乘小轿去往清宁宫。
经宫女通传后,黎静水随着宫女往正殿行去,陡一踏入清宁宫正殿大门,一阵混合着果香的凉气便扑面而来。
天儿热,在马车里憋了一路又换着轿子憋,下了轿子顶着太阳又晒了好大一会儿,黎静水早已热的大汗淋漓,头顶冒烟,如今经这冷气一激,生生打了个颤,舒爽的恨不得大喊出来才好。
抬起手中已然透出湿意的帕子又将面上,脖子上擦了一道,黎静水深深吸了一口凉凉的气,又狠狠吐一股热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只听到殿内里侧传来一道沧桑的女声,抑扬顿挫的说个不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黎静水向殿内里间暖阁走去,小宫女上前打帘,黎静水扶着帘子低头迈步进去。
便瞧见太后闲适的歪倚在软塌上,发髻梳的一丝不苟,以手支额,神情悠闲,朝霞公主也在,就坐在软塌前的一把黄花梨官帽椅上,腰后垫了好几个靠枕,歪七扭八向后靠着,坐没个坐相。
太后和朝霞公主对面是一把长方凳,上坐一长脸妇人,细长眼儿,刀削薄唇,面上刻着淡淡的纹路,瞧着至少四十往上。
梳了个道姑头,身穿一件鸦青色宽袍大袖长衫,腰挺背直,坐的板正,那道声音便是出自于她,多听了几句,黎静水明白过来,合着这是个说书女先生啊。
最先看到黎静水进来的是朝霞公主,不等宫女禀报她便发现了,却是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哎呦!福安哟,你的脸怎么红一块儿黑一块儿的,跟花猫似的,真逗。”
太后闻言微微撑起了身子,一边扭头向门口看来一边慢悠悠说道:“福安到了啊。”待目光定在正行礼的黎静水的脸上,愣了一愣,也是眯着眼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拿手去指黎静水,想开口说话,无奈笑的气都喘不过来,哪儿还有说话的功夫。
太后这一辈子,再没有这般不顾形象的大笑过,后槽牙都笑的露了出来。
黎静水被笑的莫名其妙,自她下了马车,遇到的所有人看她的眼神也是特别奇怪,这会儿又被这样笑,她不禁摸了摸脸,什么红一块儿黑一块儿,难道她破相了?
太后笑了好大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一边继续笑,一边断断续续训斥道:“你们,一个个儿的,都瞎了不成,赶紧的去打盆热水来,伺候福安县主净面。”
一旁的小宫女确实是没反应过来,正努力憋笑呢,这会儿听了太后的训斥,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这起子没眼睛的东西。”太后笑骂了一声,不紧不慢的端坐起来,对黎静水招了招手,“快来哀家身边儿坐,外头热吧,瞧给你热的。”
黎静水呐呐走去坐下,不明所以。
太后对那女先生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又看向黎静水,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这究竟是流了多少的汗?竟将个妆容花成这个样子。”
却原来,为了今日入宫,清木是小心谨慎的给黎静水上了个大浓妆,面白眉黑,唇红,脸蛋子红。
总之用的胭脂水粉不少,黎静水又常上妆,没什么经验。热的流了汗,那汗珠子在脸上爬本就麻痒,再加上厚实不透气的脂粉,着实不舒服。是以但凡脸上冒了汗,黎静水便用帕子胡噜一把,心烦意乱的她也没去看胡噜完的帕子,不然也不至于没能发现妆容花了。
这会儿她额头黑一块儿白一块儿,脸颊和唇边红一块儿白一块儿,可不就跟朝霞说的那样,跟个花猫似的,偏她自己不自知,面上一片正经模样,配着那大花脸,愈发的好笑。
也是宫中规矩严,且黎静水名声够霸气,那些宫女太监,便是瞧见了也只敢心里偷乐,哪敢说出来,结果黎静水从宫门到清宁宫这一路,经过了这么多人,愣是不知道自己花了脸。
黎静水还是一副懵懂样,没明白过来,朝霞按耐不住,嬉皮笑脸凑上来,伸出食指在黎静水眉间抹了一下,将那乌黑的手指头戳到黎静水眼前,“诺,你自己看。”狡黠的双眸眨啊眨,面上的哄笑是藏都藏不住。
黎静水瞅了瞅那根乌黑的手指头,总算明白过来,伸手在脸上抹了把,就见手心上红的,白的,黑的,乱七八糟一大坨。
......干!她就是顶着这么一张脸下的马车换的轿子,又顶着这么一张脸走到正殿门口,在门口候了那么久。这期间来来回回碰见了不下几十个宫女太监,全他娘的看见了她的这张脸。
造的什么孽啊!
黎静水嘴唇紧抿,透过花了的妆还能看到她黑去锅底的面色,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