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请来的是当朝工部尚书夫人,也是六亲俱全的全福夫人。只见她先客气着闲聊几句,说几句喜庆话,吃过高氏端上来的糖水,净过手就开始梳头。
窦祖母前几日遣人送来了一瓶宫里娘娘用的茉莉芝麻头油,江春还担心着摸上去会一头的芝麻油香味。尚书夫人见了却喜得直夸,小心翼翼打开抹了一层在她发上,除了茉莉花的清香,一点儿油气皆无,反倒将她多余的碎绒头发全打理顺了。
尚书夫人嘴里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与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跑”,手上轻轻的将她头发梳理顺了。
只可怜江春发量本就不多,发质又软又碎,想要梳京里流行的并蒂百合头,却发量不够,拢不起那复杂的发髻,王氏在旁出主意,道不如戴一个鬏髻(jiu ji)。
江春汗颜!她才不要戴着个假发套结婚呢!
原这鬏髻是半年来京内新流行起来的发饰,多用银丝合着头发编成高耸的发髻,上头镶嵌各色首饰头面,对于江春这等发量少又爱美的女子,倒是个好东西——想要甚样式的买几个来,日日换着不重样的戴……金江还没有,王氏是来了东京城才晓得有这等“好东西”的,此刻就急着出主意。
江春个现代人,哪里接受得了戴着假发套成亲。
但尚书夫人看着她薄薄一层青丝,也好生为难。成亲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了,哪个不想打扮的好看些?遂也跟着出主意,道:“春娘子莫怕,京内可流行戴鬏髻了,也不只你独个,再说了,咱们你不说我不说,拜堂时红盖头一遮,哪个晓得它是真是假?”
江春还想说,若不好梳复杂样式,那就随意盘个发罢。哪晓得王氏已自作主张支使高氏了:“你前几日不早就替她备着了?快去拿来罢!”
于是,直到高氏捧着个金丝鬏髻进了门来,江春都还没从“我妈居然给我买了个假发套结婚用”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尚书夫人摸了摸那上头金丝盘的发饰,神色不变的替她将真头发盘上去,再压戴上去,绑牢固了方给她照镜子。
江春虽知以高氏的经济能力,不可能买得起真金丝做的,估摸着也就是铜镀金的罢了,但从镜子里,她还是未看出假象来,只觉着金光闪闪的鬏髻逼真极了,将她发量稀少这一硬伤完美遮盖,看上去果然是个绿鬓朱颜的娇娘子了。
她喜得多照了两次镜子。
剩下妆面啥的就简单多了,尚书夫人也是这年纪过来的,晓得年轻人不喜画得浓厚的新娘妆,况且江春皮肤细白,只淡淡抹一层珠光粉即可。
待天色放亮,江春身子端得快僵直了,她的新娘妆发终于出炉。高氏与苏外婆上前来替她换上锦绣如意祥云的红嫁衣,奶奶、几个婶婶并左邻右舍的妇人都来给她送嫁。
其实所谓送嫁并非将她送到夫家去,不过是拿些鞋子帕子脸盆之类的日常用具,陪她说说话罢了。有这多人陪着,江春也终于不再紧张了。
直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江春晓得,窦元芳迎亲来了。
果然,文哥儿领着几个小娃娃就跑出去,伸长了脖子看一眼,又跑进来,进了江春屋子大声嚷嚷“我姐夫来了!到巷子口嘞!”
众人大笑,笑骂“你小子倒是嘴甜,就喊上姐夫了!”都故意逗他们“你们姐夫坐轿还是骑马?”“你姐夫穿了甚衣裳?”“领了多少人来“等话题。
这时候就体现出斌哥儿是个有成算的了,别的孩子只是瞧一眼爆竹在哪里炸又“嗖”一声缩回来了,只他是仔细瞧清楚的,将“穿着红绸衣裳骑了高头大马,领着许许多多人”给说得清清楚楚。
惹得众妇人又夸他出息。
晓得元芳就快到了,骑着白马,就像她曾经幻想过的意中人一般,身披铠甲,威风凛凛,正气浩然……就像曾经救过她的数次一般,来接她了。直到此时,江春才开始紧张起来,她今日就要真的嫁人了,他们会一同上孝长辈,下育子女,互敬互爱,风雨同担,相濡以沫。
真是,想想就觉着欢喜呢。
她是欢喜了,高氏却“呜呜”的开始哭起来,先是小声呜咽,哭着哭着愈发忍不住,她的姑娘,懂事贴心的小棉袄就要嫁了,难得的众人劝也劝不住,她嘴里固执的“我的春儿”“春儿要常家来”“受了委屈家来说,你几个兄弟给你做主”反复念叨。
江春想到穿越来这六年,这个娇小软弱的女人,给她带来的种种感动与温暖,大冬天的早起给她烧热水洗脸,出去换工省下旁人给的糖与她吃,众人为了省钱都只想让她直接读县学,只有她会担心她是否吃力,担心她在学里可吃得饱……
虽然都只是些细微小事,小到若非特意回想,她都想不起来,就像散落在记忆长河中的几粒流沙,河水流得越远,留下的越少,越来越模糊。
想着想着,也跟着掉眼泪,在她以为自己穿越来一无是处虚度时光之时,是她给了她这些微小而坚定的力量!是她在这六年里给了她不亚于前世母亲一般的关怀与爱护。
江春也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抱住这个瘦小的女人,哽咽着说了句“谢谢你”。
爆竹声已经响到了门口,众妇人忙着劝:“快莫哭了,新姑爷来了!”
高氏千忍万忍,好容易才忍住哽咽,由着奶奶王氏教导了她为妇之道,几个小儿跑进来喊“新姑爷接媳妇来咯!”高氏与王氏各扶了她一手,牵着她出了“闺房”,分别与江老伯、爹老倌叔伯几个,以及高家二老话别,拜谢过养育之恩,方来到石阶前。
窦元芳下了马,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色也亮了些,浓眉大眼,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撩起喜服下摆,“噗通”一声就跪到地下,口称:“窦家元芳在此,承蒙岳父岳母大人不弃,得以将江氏春娘许嫁于小婿,日后定当互敬互爱,同德一心。”
说罢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又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惊得江老大忙拉他不住。
这时代女子出嫁本该由兄弟背出门,江春亲兄弟几个都还算小儿,就由舅舅高洪来背她。
只见他微微呆愣着神情,见苏外婆推他,才反应过来,走到石阶下,微微弯了腰,弓着背。江春看了一眼他瘦弱的脊背,又望了一眼退到门前定定望着自己的窦元芳,就好似有了无数的力量与希冀。
爬上舅舅的背,江春就不敢再回首,怕看见爹娘泪眼,看见兄弟的懵懂眼神,她只梗直着脖子,看向前方,身旁尚书夫人端着一簸箕谷豆,一把一把抓了撒地上。
轿门前,舅舅放下她,喜婆子上来给她盖上红盖头,扶着她上了轿子。
窦家接亲的轿子,领着身后长长的嫁妆队伍,出了巷子,不可再走“回头路”,避开来迎亲时走的路,绕上朱雀大街,从朱雀门出了城,沿着城郭,再从东门进城,上了梁门大街,居然堪堪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窦府门前。
江春端着身子坐在喜轿内,被喜乐声、爆竹声扰得心烦意乱。终于,就在她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时候,轿子停下了。
没有传说中“新郎射轿门”的桥段,直接被喜婆掀开轿帘,江春被扶出了轿子,手中塞了段红绸。她晓得红绸另一端是窦元芳在牵着她,为了照顾她盖头遮面的不便,特意将脚步放得极慢……盖头下的江春,就抿着嘴角笑起来,放心的跟着他,跨过火盆,进了府里。
喜堂上早已或坐或站来了满满一大屋子的人,听声音男女老幼皆有。
江春些微紧张的站在元芳右侧,听着林统管将宫里娘娘长长一串赏赐并祝福之语念完,谢过恩,方迷迷糊糊跟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直到最后一句“夫妻对拜”,终于松了口气,她被扶着进了洞房。
只是,刚进洞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就有男子在门外喊“窦十三,来吃酒,躲洞房也没用!”洞房内几个妇人就笑“元芳侄子倒是躲不过咯”。
接下来什么撒花生吃饺子的,江春以前也见过,反正人家让吃就吃,问生不生就“生”,直到各种程序都走完了,身旁终于有孩子催着快“掀盖头”“瞧新娘子”。
江春敛神,在盖头下调整好面部表情,元芳也不啰嗦,接过喜婆递来的喜称,轻轻撩开盖头……然而,江春并没有等来自家相公惊艳的眼神。
她清楚的看见,窦元芳本来稍微有丝笑意的眼睛,在看到她头上那坨金光闪闪的鬏髻时,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江春估摸着……是嫌弃吧。
果然,直到交杯酒都喝完了,窦元芳的神情还未回转过来。
那几个妇人都夸“新娘子花容玉貌”“金玉做的可人儿”,取笑“元芳侄子都看傻了”……江春本来因着戴假发不好意思的,被旁边妇人一逗,险些笑出来,他可不就是“看”傻了。
“窦十三,今日这酒还吃不吃了?”门外又有男子唤他,房内众人也催着“快去吧,你媳妇儿在这跑不了”。
元芳这才给了江春个“等我”的眼神,出了门去。
当然,窦元芳这一去,就去到了不知何时。
为何不知?
因为江春直等到窦家旁支那几个媳妇子全走了,也未等到他,本天未亮就被叫醒,现哪里还耐得住?强撑着吃过阿阳送来的饭食,她自己唤进丫头来洗漱过,在喜床上枯坐。
坐着坐着,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第138章 月圆
窦元芳“吃饱”一回后,喘了两口气,才抱着她转屏风后去洗漱。当然,江春是与他分开洗的,她还不习惯同浴。
待二人收拾停当,已经过了子时,到四月初九了。
经了这么一遭,江春也放开了,彻底接受自己是已婚妇女的觉悟,自动去床里头躺下。二人先是各自平躺着,女的是哭笑不得,男的估摸着是难堪?羞愤?
沉默片刻功夫后,窦元芳先开口:“将才……未弄疼乖乖罢?”
江春:肚脐眼不疼!!
本来也就是肚脐眼遭的“罪”啊,虽然他也并非有意……不过,想想也是好笑哩!
元芳等了半日未见她出声,以为是真伤到她了,忙侧过身去,哄道:“乖乖,是我没轻没重……日后再不会了。”
江春见他道歉,觉着他也不是那么直男了,遂也转过身来面对他,笑着问:“现酒醒了?”一开始还酒醉哩,让她怀疑他到底可是借酒装疯,酒壮怂人胆。
元芳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是我失态了。我……未做甚出格之事罢?”
出格之事……刚才那场不管不顾的荒唐算不算出格事?拉着她就要在屏风前胡来……毕竟,他平素是恁正经个人哩!
想到那出格,江春就红了脸,不好意思再与他面对面,轻轻转过身去平躺了。只是,或许是龙凤烛的光线刺眼,或是他炯炯目光太迫人,她又不自在的侧了身,面朝里头去。
于是,那动人的曲线就展现在他面前,一览无余。
元芳脑子不受控制的就想起方才所见的动人风景来……居然悄悄咽了口口水。
元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轻声问:“可累?”
刚睡了一觉,现倒是精神头正好,江春不知他后话,只实话实说:“不累哩,你吃了多少酒?”
窦元芳意犹未尽的盯着她背影瞧,想起刚才的风景来,只恨不得时光倒流,小豆芽再争气一些,只看到肉,还没吃着就自己饱了的感觉,真的要命!
遂只心不在焉说话:“已不记得吃了几盅了,来了禁军中相好的几个,高烨自己来不了,却撺掇着那几个折腾我。”
原来是他禁军中的友人,江春“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了。
“阿阳给你送过吃食了罢?”
江春又“嗯”了声。两个人又无言起来。
突然,窦元芳试着伸出手去,试探着搭在她肩上。江春感觉到了,心内本就欢喜他,也任由着他。
见她不反对,那手又继续下移,慢慢到了腰间。
隔着薄薄的衣裳,江春腰间肌肤被烫到了一般,微微颤了颤。元芳终于又被鼓励到,刚“假饱”了一回的小豆芽,就开始精神焕发。
就如吃饭一般,饭前先喝过汤,垫垫肚子,再来吃肉,胃口就会大开,能吃的时间也要久些……好在窦元芳虽“饿”极了,但还晓得细嚼慢咽,江春也理解他辛苦,极力忍住刚开始的不适,慢慢的也渐渐如鱼得水起来。
当然,这种“如鱼得水”只是窦元芳觉着而已。
江春只在“迷失——痛楚——清醒——迷失”里循环,被他“乖乖怎这般白”“乖乖是怎生的”给羞得闭紧了眼,不时又是“这般红,怕是我将才弄伤的罢”的混账话……江春从不知他原是这般聒噪一人!就不能好好的安安静静的吃饭吗?豆芽不饿吗?摔!边吃饭边说话真不是个好习惯!
终于熬到敲过更鼓,男人才意犹未尽偃旗息鼓……这顿饭终于吃完了!
身上腻得难受,但人又极累,江春只面色绯红,闭着眼喘气,想着待匀过这口气来再说。身旁的窦元芳也闭着眼,刚朝外头喊了个“窦……”字,想起自己现在新房内,惯常伺候的几人都未跟来。
于是,就只睁开眼睛瞧江春。
见她汗湿了的发丝黏在额角,在烛光里都觉着乌黑发亮……他突然又皱起眉来,冷不丁问了句:“今日怎弄那副怪模样?”
江春还未从事里回过神来,只随意“嗯”了声。
元芳于是就坐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她粉面,道:“你今日头上顶了个甚?瞧着好生古怪。”
江春憋笑,那是假发套啊,直男!
当然,你是欣赏不来的。不过,她还是明知故问:“我戴那鬏髻如何?她们都赞青丝云鬓哩!”
“哄你罢了,甚假。”
江春:……你可以委婉点吗?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也不知说到了什么,居然惹得二人同笑起来,门外的珍珠强撑着眼皮,又打了个呵欠,心道:二郎和娘子何时才要水啊!
江春渐渐累了,才想起来东拉西扯还未洗漱哩,挣扎着起身,无奈腰酸腿软,一个不防又跌回去。惹得元芳皱了眉问“怎了”,她红着脸答“洗漱”。
窦元芳却是个糙汉子,再艰苦的十天半月洗不上一次澡的日子都过惯了,哪里在意这个,只隐约闻得外头鸡鸣,劝阻道:“今日太晚了,明日再洗罢。”
江春却忍耐不住,轻声嘀咕了句:“腻得难受。”
窦元芳眼神就被这几字撩得火热起来,想到将才二人“琴瑟和鸣”的场景,只觉心尖又酥了,居然放纵自己胡想:反正都到这时辰了,再来一回也无妨罢?
想到就又哄着她,千声“好乖乖”万声“好乖乖”的想要再战沙场。江春哪里肯,只躲着他,忽而装睡,忽而假借不适,反正就是不给他可乘之机。
男人的口舌功夫,在这种时候终是发挥到了极致,就是平素寡言少语的窦元芳也不例外,偏要哄着她“瞧一瞧不适之处”“有药膏子可替你抹一抹”,江春气力难敌,被迫着让他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