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借着元宵节的好日子,江家摆酒宴请了村里相好的几家,并平日三亲六戚,旁的一般交情人家听闻了,也纷纷提着米面鱼肉若干来为江家送行。
十六一大早,天还黑着,家人拿出连夜整理好的包裹,将住了六年的青砖瓦房大锁一挂,与隔壁邻舍告过别。
江老大、窦元芳与文哥儿亲自去苏家塘接了高家四口,并留话给邻居与同族,道高家二老进京去了,日后力哥儿若来了信,令他寄去东京城云麾将军府上即可。
至于高平,见了窦家阵势,知晓大名鼎鼎的“云麾将军”与自家表妹定了亲,还要将爷奶接进京去“享福”……哪有不愿的道理?若非二老拦着,恨不得书也不读了,自己跟了撵着去才好哩!
太阳刚升起,高家的三辆马车,与江家那十几辆就在城外碰了头,由元芳领来的儿郎们护着,进了金江城,又被县里一干官员送着出了城,渐渐往东北方向而去。
此次走的路线与前年江春上学时走的差不多,且这一行拖家带口,不分老小,连人带狗的四十几人,车队蜿蜒小半里,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
是的,连人带狗。
江家人磨不过“狗兄弟”军哥儿,况且,那心机狗“狮子”也算窦元芳送江春的第一份生辰礼,她私心也舍不得将它丢在王家箐“孤独终老”,最终还是将“尾巴”与它带上了。
这俩狗子也算争气,刚开始军哥儿怕它们跑丢,整日搂在车厢内“享福”,不消半日,它们就自个儿伸长了脖子站车把式旁跃跃欲试了,春风吹得脖子上一圈毛竖了起来,倒是有两分威风气势。
窦元芳在前头打了声口哨,“狮子”就“汪”一声窜下地,甩着尾巴溜到他马下,上蹿下跳,摇首摆尾,恨不得去替窦元芳鞍前马后的伺候着。
江春在后头见了,只恨不得打死这馋狗,她日日骨头剩饭的喂着它,也不见它这般殷勤……窦元芳才一个口哨,它倒是比见了亲爹还亲!
摔!
窦元芳好似晓得她腹诽一般,还回过头来对着她窗户扬了扬眉,江春悄悄给了他个白眼。
于是,时光就在两只狗的上蹿下跳,二人的“眉来眼去”中度过,待二月十八到了汴京,江春才惊觉这次的时间虽然比上次长,但路途却是一点儿也不难捱,她都未来得及晕车,居然就到目的地了。
窦家管家与阿阳早在梁门前侯着了,领着车队就直接进了窦府。
方下了马车,高氏就来到江春跟前,不安着神色道:“春儿啊,咱们这般进了窦府不太好罢?怕窦家祖母会……”也怕汴京人会说闲话,这还未成亲呢,就拖家带口住进了亲家家去。
江春却明白,既是阿阳亲自来迎的,那就是窦祖母的主意了,不自在倒不至于,只是“人靠自觉”,人家客气,自家不能真就心安理得。
遂也道了句:“阿嬷,不消忧心,今日先安顿一晚,明日我自有安排。”老人家的情得先领了。
果然,邓菊娘见两家人跟着进了府,面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也不嫌尘土重,直接挽了王氏与苏式胳膊,一会儿问路上见闻,一会儿问都歇了些什么地方。
可怜两个农村妇人从未出过门,哪里晓得住店住在哪里,只隐隐约约说得出些吃了几样菜来,江春腹内轻笑,窦祖母能与她们“驴头不对马嘴”的搭上话……也是不容易!
心内对这位老人却是愈发满意了。
第二日,江春就与她明说了,道要回西南角的宅子去安顿一番,老人家见挽留不住,就使了几个小厮帮着抬行李箱笼,又千叮咛万嘱咐,令苏式与王氏安顿好定要来寻她说话。
因窦家聘礼多得超乎江家人预想,原先租下的小院子只四间房,哪里容得下恁多金贵物什?只得临时租了隔壁那所两进的大院子,原先那小院子预先交了半年租子,也就空下来了。
江春做主,将那院子留给高家四人住,先将他们行李搬进去,自有窦家下人来打扫。屋子虽只四间,但两老一间,杨叔夫妇一间,还有两间足够放杂物,挨着院角还有间灶房,面积虽不大,但造饭是足够了的。配上院子心那口水井,日常洗漱也便利。
四人住这里,开了院门就是梧桐巷,走个一刻钟就到热闹的西市,衣食住行医疗样样方便;一墙之隔就是江家,有个什么事喊一声立马就能来人……江春找不到比这更妥当的安置了。
隔壁江家院子却不是这般好安置的了。
第二进里头八间房用来放窦家聘礼,塞得满满登登,勉强关得上门,但前头也才八间房可就不够住了。
正对大门那间作堂屋,待客上茶自不必说,江家老两口住了堂屋左边第一间,江春爹娘住右边第一间,江二叔两口子左手第二间,最左间作了灶房能摆下张大饭桌,三叔两口子紧靠着大哥,剩下最右两间房,一间给江春江夏并秋姐儿住,一间给文哥儿四兄弟住。
问题就出在孩子恁多,屋子却只留了两间。
江春是要成亲的大姑娘了,哪里好再与妹妹们挤一处?高氏难得硬气一回,说甚也不肯这般安排。但若江春独自占了一屋,那夏秋两姐妹总不能去跟几个兄弟挤一屋罢?
二婶杨氏也梗着脖子不乐意。
王氏只装聋作哑不出声,见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秋姐儿嘟着个小嘴巴,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内的天平就倾斜了,皱着眉说高氏:“就你事多,春儿日日在学堂,能在家住几日?不消花钱的学舍不住,春儿哪会这般不知事理回来与妹妹们挤?再说了,也不过是让她与姊妹们将就几日罢了,我老江家孩子哪有恁娇贵的?”
眼神却斜了斜,瞧了江春两眼。
高氏被婆婆这般夹枪带棒的数落了一顿,面红目赤说不出话来。
江春本是觉着无可无不可的,她确实是可以去住学舍,但自己就在跟前,奶奶都能这般数落她亲娘,若她不在时,怕是吃了她多少枪子儿都不定哩!
她在意的是老人对亲娘的态度,好歹高氏也为这家鞠躬尽瘁了,她这四个儿媳妇里,就是算上亲闺女江芝,哪个有高氏任劳任怨?再说了高氏生下他们四姊妹来,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这般也不知是不留情面还是杀她威风……江春心内就窝了口气。
她手中不是没钱,只是知晓老两口的行事作风,想着一旦拿出来就不是爹娘的了,遂也由着他们租房住,但王氏这般偏心眼,她就不乐意了。
“阿嬷,罢了,既咱家里没住处,我就叫文哥儿几个去隔壁阿公阿婆院里住吧。”说着不待高氏回缓,叫上文哥儿三兄弟就当真往隔壁去。
“阿嬷,你瞧瞧,瞧瞧,这还没坐上将军夫人嘞,就摆起谱儿来了,不过是委屈她与妹妹们挤几日罢了!”杨氏添油加醋的德性又来了。
王氏沉着脸不出声,高氏惴惴不安。
“我夏姐儿秋姐儿两个好苦的命哟!姐姐才定了门好亲,就看不上她们两个土妞咯,避瘟神似的避之不及!”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江春/心内暗道:可不就是避之不及嘛!年前刚回到金江,才歇了一晚哩,她头上摘下来的一把玉兰花样式簪子就找不见了,好在元芳赠她那把凤喜牡丹簪她却是习惯性放枕头下的,不然……因她进了京后,她那屋就被杨氏磨着给了秋姐儿暂住了,钥匙只那小丫头有。
她倒觉着不一定是四五岁的小丫头拿了她簪子,只是娃娃小,不懂事,难保就会被她亲娘哄着教坏……不是她把杨氏看得低了,是当日江芝头上簪着那两片金叶子,提醒她不得不这么想。
为这簪子的事,她也向王氏提过,但她一口咬定自己养大的秋姐儿不会生“第三只手”,说多了就是她这“做姐姐的私心重,那等物件就是送与妹妹把玩又能如何”云云。
她不包子,但也不能不计后果的给爹娘难做人,只从那以后要回了秋姐儿手中钥匙,白日出去也将房门给锁了。
虽惹得杨氏阴阳怪气说她“防贼”,但她才不在意哩,至少东西没再打失就好。
现又要她与两个小丫头住一屋,手边随意一张纸指不定就是甚房产地契,都是窦祖母的心血,江春哪里敢大意?自是说走就走的。
她叫了两个小厮来,将姊妹几个的行李搬去隔壁。高家老两口喜出望外,忙着将放箱笼的闲屋子腾出来,给江春独自个住一间,文哥儿三兄弟住一间,各自宽宽敞敞的,哪里管那隔壁的乌烟瘴气。
江春见外婆从贴着胸口的衣裳内,摸摸索索扣出几文钱来,让姚婶去割肉来给几个外孙吃,不由得叹了口气:她这几个钱,就是在苏家塘也只割得巴掌大块肉,在这寸土寸金的汴梁城,却是连骨头也买不到两根的。
她忙避过老人,从荷包里掏出块四五两的银锭子来,交与姚婶,让她叫上杨叔,顺路将米面油粮果肉的也买回来,雇辆车就可拉到门口,不够的先赊着,家来了她出去给钱。
姚婶欣慰着出了门,苏外婆不知,从箱子里翻出盒糖糕来,硬要给几姊妹吃。
估计是年前蒸的了,放了近俩月舍不得吃,又一路舟车颠簸,早已散碎成渣了。但文哥儿三兄弟却是面不改色吃了两把,还满嘴夸“好吃”,将老人家喜得不行,只念叨待寻到了舅舅,日日蒸给他们吃。
江春只觉欣慰,看来爹娘将三兄弟教养得很好。
待好容易收拾好屋子,杨叔两口子东西也买回来了,果然是雇了辆马车拉到门口,各色日常用品置办齐全,还欠了四两多银子,江春出去给了,方才搬进院子,开始生火造起饭来。
这头小院子炊烟袅袅,菜肉香味飘散,隔壁江家大院子却是冷锅冷灶,吃惯了窦家饭来张口的大鱼大肉,又被婆媳俩闹了一架,谁也没心思去生火。
最后是高氏与王氏看不过眼,刚去洗着锅,苏外婆就来唤她们,令不消生火了,他们那头已经做好了。
一家子这才过去吃了顿现成的。
江春见此,愈发笃定自己手里“到底有多少”这个底儿,是不能露给王氏几人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愈是吃过苦的人,好日子过上瘾了愈是容易堕落。她可以给他们提供启动资金,给他们出谋划策,但不会直接送钱送庄子给他们。
待安顿好诸人,江老伯父子几个开始往外跑,忙着瞧庄子租田地之事,江春领着亲娘与外婆出过几次门,放心让她们外出后,这才去熟药所上工。
距离学里收假还有几日,杨掌事未曾料到她就来了,忙着茶水点心的请她入座,聊了几句家常。因晓得她就是窦十三未过门的媳妇儿,杨掌事对她倒是超乎寻常的“恭敬”,令江春颇为不适。
“春娘子尊府何处?杨某改日也当前去拜访一番,这几日忙着进药制剂,倒是失礼了。”
江春哪敢告诉他,只含糊道了句“暂租住在梧桐巷”,就进了诊室,开始日常工作。
经过一年的坐堂,虽每日才“小猫三两只”,但日积月累的还是积累下几个老病号来。江春方坐定,就有个眼熟的年轻妇人进门来。
“春娘子新春大喜!小妇人又来劳烦了。”那妇人倒是客气,江春淡淡笑着请她坐下。
“小妇人吃了上回那三副药,月水还是未来……家里婆婆见我又没换洗,日日问可是有了,可怜小妇人这身子不争气,正经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毛病一堆……我那汉子倒是心宽,还宽慰莫急,但小妇人哪里能不急?这都成婚六年了,就是闺女也养不下一个来……”说着又拿帕子抹起脸来。
这妇人才二十一二的年纪,面色黧黑,形体干瘦,看着倒似三十出头了。因着做姑娘时就月经不规律,时来时不来,时而二三月一行,时而一月来两回,婚后六年了还从未有娠过。
这是典型的原发型不孕症。当然,古人称之为“体弱不孕”,是最为常见的不孕类型,若搁现代,估计还会查出多囊卵巢综合征了。
年前她来瞧病时,只道月水后期了十几日,少腹无坠胀,胸脯也不胀痛,也无腰酸乏力,一丝儿要来的迹象都没有。江春见她脉象细弱,只给开了三剂行气解郁、益气养血的药去,让她吃过再来复诊,当时未想到会回金江去。
哪晓得她都金江一来一回三四月了,她月水还是未来……这都成闭经了,若在后世,早就黄/体/酮撤退性出血了。
这回见她脉象沉弱,那细脉不甚明显了,估摸着阴血是补上来了,只左尺脉沉弱尤其明显,典型的肾阴虚,再结合她夜间潮热盗汗、五心烦热、面色黧黑的症状,更加确定了肾阴虚的证候。
肾主生殖,肾阴不足则经血无源,生殖不力,血虚生热则潮热盗汗,江春给她开了四物五子汤以补肾养血、行气开郁,嘱她先抓五剂回去,慢慢吃个七八日,无论经行与否,都继续复诊。
因这种病情的,她“上辈子”也遇到过,最主要还是得有耐心与信心,只消辩证病机准确,总是会见效的,只是需得医者有信心,病患更需有耐心。随着坐堂日子渐增,她渐渐磨练出一股“说一不二”的架势来,只有自己气定神闲了,病人才会信任她。
那妇人见她神色镇定自若,并未因前三剂未见效就气馁,这才收了迟疑心思,感谢着出了诊室,自去抓药不提。
妇人前脚方出了门,张小哥后脚就给她端了一壶热茶来。春寒料峭,一杯热茶入肚,倒是熨帖不少,江春这才有功夫想家中事情。
看现在江家形势,爹娘两个脾气太老实,一贯只会对王氏唯唯诺诺,王氏又因着江芝的事,不时的会对他们一家发些无名火气。
当然,若她是一碗水端平的也就罢了。但自从江春定下门“好亲事”,她时不时就要念叨三叔一家“瞎子聋子,没了兄嫂关照可怎活”,二叔一家“没个承香火的,得靠文哥儿三兄弟养老”等言语,生怕老大家不管兄弟。
江春偶尔冒出来“分家”的念头又被掐灭,江家这样子,哪里有分得了的一日?少不得只能互相迁就着,待几个小的成家立业后,才好将三兄弟分出去过。
想到文哥儿几个小的,江春寻思着哪日领几个弟弟妹妹去办入学之事,再去胡太医府上拜个晚年,也与胡沁雪、高胜男知会一声……杂七杂八想了一堆,连有人在诊室门口探头探脑也未注意到。
“小娘子?”
“小娘子?可还记得老妇人不曾?”有个婆子在门口伸着脖子问话,也不进去。
江春回过神来,见她面色寡黄,双目外凸,脑门上汗湿了两缕发丝黏腻着,怕是急赶着来的。
“阿婆快快请进,有事慢慢说就是。”
“小娘子,你且好生瞧瞧,可还记得老妇人?”
江春见她形容有两分眼熟,但这年余瞧过病人也有几百了,哪里记得清哪个是哪个?
“老妇人是腰痛来你这儿瞧过的,山东河谷县人哩,前年腊月里头……自吃了娘子的药,身上轻松了几斤,又来了回,你不在,只得让小伙计找出那日的处方来,依葫芦画瓢抓了三剂去吃过,这腰间沉重酸痛之感都没了,再去做浆洗活计也好端端的……”婆子吐沫横飞。
她一说河谷县,江春就想起来了,笑着道:“阿婆这又是为何而来?”
那婆子却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到她,才悄声道:“我家隔壁那娘子,就合着老妇人一处做浆洗活计的,她有些不太好哩……”
江春接过去道:“无妨,你让她自来城东熟药所便是,我单数日都在哩。”
哪晓得那老妇却咂着嘴巴道:“诶!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娘子身上病症,哪里出得了门?就是浆洗活计也做不了的,是她听闻老妇在你这儿吃好了,抓药又便宜,这才央着我请了你去……唉,也是可怜见的,儿子闺女还恁小,她相公又是个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自得了那病,家里已是风吹树叶不进门咯!”
这倒是勾起江春好奇了:“不知她是何病症?”
那老妇终于放开扒着诊室门的手,三两步进到江春跟前来,小声道:“她那肚子是一日大过一日哩!”
惹得江春笑将起来:“既如此,那可是喜事一桩!让她自请稳婆便是,我却只管瞧些杂病,这落草接生却无甚经验。”
“唉!问题便是出在这儿!她要是真怀上了,到日子了生下来便是……可那小妇人,肚子都大了一年多哩,不止未见生下个蛋来,还一日大似一日,更离奇的是,她男人都多久未曾沾过她身子了,哪里怀得了娃娃来?”眼神里也不知是好奇,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对这等中年妇女的脾性,江春已见惯了,只当未见她神色,皱起眉来,“肚子一日大似一日”……
怎么有点像前世“走近科学”“传奇故事”“揭秘时刻”一类节目里的故事,标题以“六旬老妪为何怀胎十月不见生”“难道她怀了个哪吒”……夺人眼球。
第131章 烧裈(kun)
江春也被那老妇人的言语勾起了好奇心,趁着天色还未黑透,想要跟了她去瞧个究竟,恰好窦元芳这几日忙着辽北用兵之事,没空来接她……她估摸着自己瞧完病,正可以直接回梧桐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