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至今,放榜前百态一脉沿袭。
有的人自回府后心底不断翻腾:描摹错字涂抹的浆糊可否会沾到上一张卷轴的背面?呀,第二问是否破题了,怎的想不起!常常半夜惊醒,或是梦到坐于金銮殿时竟将满砚的墨汁打翻,或是梦到将第一问破题同第二问的对策写错位置。如此一夜四五个时辰,骤然睁眼两叁回,醒来时上下颌紧紧对刃,后槽牙咬得哒哒作响。
有的人倒潇洒,一连数日不着家,家丁急得满嘴燎泡,要么一个一个锦绣荷包往香船红楼里打听,要么去信京郊的庄子:切要看顾好少爷,莫叫他在林间跑马伤着了。什么午夜梦回?可怜虫嗳!反正一切不过是应付家中吹胡须的老爹——咱能入殿试,见天子,已是人中龙凤哩!某大人爹爹您别太虚荣!
可别狐疑宝知瞎抓胡扣画像,这两类人竟在南安侯府中同时并存。
南安侯世子的胞亲弟弟松澈便是后者,尚成亲不过余月,殿试后歇了几日便带着妻游山玩水,若是有人要阴阳一句新妇,早叫这风趣幽默的二表哥嘻嘻哈哈堵回来。
若是再寻由子将话递到南安侯面前,那便不得了了:府里近来不干净,什么胡言乱语都能传到台面上。
这厢刚递,那厢侯夫人暗地里被一咛,接下来便不是抓大放小这般轻松揭过。
竟敢在主母眼皮底下抽她巴掌,先不说旁人,世子夫人便是要做先锋。
丫鬟婆子暗地里摸查悄摸着在各房问话,待问到四少爷院内,才在后罩房端起茶盏,便听到正堂传来不耐的训斥。
一问,哦,原来是小丫鬟放错了香饼,叫四少爷睡得不香甜!
嗳嗳,都是长房的少爷,且都是一同下场,怎的那一个倒逍遥自在,这一个为名次忧得颧骨蜡黄,双眼刺红。
没法子,纵使这大户人家嫡庶皆是一处养,可在外家眼里,又不是自家姑奶奶肚子里爬出来的,即便是记在主母名下的哪里越得过嫡亲的外孙?更何况蒋氏宽厚,叫其母子相依。
谁看了不暗叹一声高门主母,宽厚仁慈。
“唉,虽是隔房的侄子,但我瞧着也颇心惊,”乔氏挽着宝知一道在花厅喝茶,谈起府里男孩们的现状:“你松涣表哥风寒入体,府医一日都要去切个叁回!”
宝知嚼着糕点,应和地点点头。
乔氏无需她开腔捧哏,恨铁不成钢道:“还是侯府的公子呢,竟左性吓成这样!”
“难不成他没有得到一个好名次,他爹爹便会厌弃他不成?小时瞧着还是孩子们里算得上号的灵光!也不知是听了哪个的糊涂话,变成了糊涂虫!”
宝知喝了口清茶,顺了顺喉咙的甜腻:“盖是叁伯母有孕这事唬了叁表哥一阵吧。”
乔氏更是摇头:“涣儿就是被护得太好了。”
底下的解释涉及当年的阴私,姨甥二人倒不好说太细。
那死了的孟氏看着柔弱,手段却好,十多年来叁房仅松涣一个孩子。
她自己去了,倒叫松涣心惊胆战数年。
高高大大的少年在大伯父面前宛若见了猫的耗子,头都抬不起来,每每家宴恨不得化作透明人,纵使郡主娘娘与南安侯待他如故,也终日不自在。
他心中想着自己和父亲同病相怜,日后相依为命便是了。
可爹爹竟娶了继室!而进门的后娘偏偏又是爽朗的好人。
他眼睁睁地看着,沉默不语的爹爹瘦削的两颊一日一日添上层层皮肉,阴郁的双眸一点一点被秋日的黄菊照亮。
没了。
这个家早已没了。他是那场事变中被抛弃的孤儿。
打一开始便该知道的,除了自己,他无可依靠。
做长辈的谁看了不暗叹一句:真真是孩子,当年那事即便再被翻出,又如何能影响他侯府公子的身份?还被后娘和未出世的弟妹骇破了胆,拼着口气要考出名堂。难不成爹爹便不是爹爹,祖母不是祖母,大伯父不是大伯父了?一大家子处了十几年,还不清楚?
乔氏再如何不过是隔房的婶婶,将这桩事摆心里只叫自己寒心。
“今日怎么这般素?上回向家赏菊宴你着的那件石榴裙便艳得好看,” 她摸了摸宝知的手背,又嗔怪:“怎么连指甲都洗了?”
宝知有些腼腆地将四指藏回手心。
“呐!打扮怎么了,有什么好遮掩的!”
宝知抿了抿唇,笑道:“以前在侯府便是素赤赤着钗环,若是穿红戴柳着回来,倒有几分不自在。”
乔氏道:“我的儿,所有孩子里我最疼你。偏你最懂事,叫我们做长辈的如何放心得下?”
她复将宝知搂入怀中:“小时你便彼之你妹妹聪慧一截,又怕自己惹眼,只管往规矩上靠。那出挑的布料颜色哪里敢沾手,便是姨母亲手给你做的,若非宴席节日断不肯上身。”
“上几回我见你着大红大紫的裙袍,甚是明艳。可见你内里还是姑娘心性。但每每一回侯府,竟是吓回原型!”
宝知一听,撑不住笑倒在乔氏的肩头:“噗哈哈哈,姨……哈哈……姨母这般说,我定是要疑前日那戏折子暗地里可是出自姨母之手不成!”
乔氏也笑:“好好好,改日我就圆了我儿这梦,写一出咱们娘俩儿做了神女娘娘,一道去蟠桃宴耍上一耍。”
二人说笑间,海棠便打了湘帘入内:“衍公子来给夫人请安来着。”
乔氏打趣道:“真真是新婚燕尔,半日都离不了人。”
宝知垂眸,嘴角便拧出一个笑涡。
乔氏一面和颜悦色同外甥女婿寒暄,一面心中暗叹:爱人如养花。往日里倒没发觉,小衍经宝丫头调教一阵,隐隐显出积淀的气度。
怨不得小丫鬟躲着人偷瞟,二人成亲不过数月,今日猛地一瞧,外在看来还是那人,可竟似脱胎换骨一般。
邵衍捧着长泰郡主几年,混得一手好颜色,哪有被底下人觑个几眼就恼的道理,只笑眯眯着指了堂外丫鬟手里托盘。
“甥婿有位好友是北府过来的,中秋送了些红参膏,虽比不得宫里进贡的,但想着给姨父姨母进补是再好不过了。”
乔氏让他看座:“容启送来的,哪回不是最好的?”
宝知搭腔道:“容启孝敬长辈呢。”
松萝低垂着脑袋,踩着蓝绣鞋缓缓跨入正堂,只提着一口气步至上首交椅前叁步外站立,自有侯府的媳妇笑着接过。
“都是一家人,这般客气!”乔氏嗔怪一声,端了茶盏抿了几口:“我同你姨父一把岁数了,非要论,也不缺,有一碗没一碗的都不打紧。今日我看着你们两个小儿家家操持一府,也辛苦得紧。”
她伸手握住宝知的手,蹙着蛾眉,面上心疼地左右摩挲女孩的手指关节:“盖是殿试那几日宝丫头忙里偷闲回来一回,颧骨还有些肉呢!唉,我今儿一看,便是薄薄一层皮附着,可怜见的!”
邵衍脖颈便沁了一层薄汗,后领口便黏腻腻地贴着皮肉:“是甥婿之过,叫县主受累。”
乔氏复笑道:“你这孩子!对自己忒苛刻了!宝丫头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任性逞强。”
宝知另一手摊开,一张一合,对着乔氏晃了晃:“还是姨母了解我。是我寻思着秋日贴膘呢,可不巧补过了头,腰间都有软肉了,自己捏着不美,硬是每餐减去半碗米。”
她分出一息给暗自不安的丈夫递了一个安抚的笑,邵衍本提心吊胆着,得了宝知的安慰,虚弱地抿了抿唇,抿出一角弓起。
乔氏好似未察觉小夫妻的动向,轻飘飘地掠过这个无关紧要的话茬,笑眯眯地谈起京中趣闻。
才说几个来回,垂花门便有人通传,道是南安侯身边的谢文来请,邵衍便起身先行告辞。
宝知再伴着乔氏说了一会话,也预备着去静心堂给侯夫人请安。
乔氏携着她,亲自一路相送直至院口。
“你呀,可别太欺负容启了。”乔氏摸了摸女孩的脸颊。
宝知装作不懂:“啊?什么意思呀。”
乔氏嫣然一笑,用指尖点了点女孩的眉心:“别太过了,年少时太纵着自己,日后便是红参堵到嗓子眼都补不回来。”
宝知的脸哄然便酡红,桃花目极速扑朔了叁两下,讷讷应下,直至晚间耳垂都留痕,奄巴巴地上榻。
她不禁怀疑,难不成自己对他的那份贪欲太明显了——还以为如此造势可以把自己脱出去,不想却是姨母明眼看了个底朝天。
刚试云雨而沉溺不是很正常吗?
宝知当局者迷倒未发觉,因是逢放榜前无事,她便是晨起、午间都会粘着那清俊的公子,晚时更不必谈。
若是某一点瞧见什么话本画册,那念上心了,便转着帕子去撩他,随后吃个满嘴流油,还要装作不胜承受被欺压。
时间一久,邵衍也转过弯来,可又能怎么办?
他早就温水煮青蛙,无处可逃了。
邵衍爱她,便是宝知随口要瞧一瞧他的心,拔腿就要去案上取小银刀。
“都是我不好。”他总是这样,知晓不是他之过,也要揽到自己身上,断不肯叫她的裙摆粘一些灰。
宝知叹了口气,沉重道:“不,都怪我。”
她还是太年轻,耍手段最重要的在于干净利落,将逻辑上环下环处理得毫无指摘才好。
宝知不因长辈的点拨而羞愧,只羞愧自己能力不足,竟无法做到完善地欺上瞒下。
邵衍不知她心中的恶劣,小心翼翼取了别的话要她开心:“大伯父道是好名次,盖是可进翰林院。”
宝知回过神来,凑过去吻了吻他,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太好了!恭喜你啊衍郎!”
嗯?
邵衍见她眉间凸起平复,心中也欢喜,也不知怎的,本是安生的说话,那寝袍便皱巴巴一片,随后七零八落着滚下长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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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容启,姨母给过你逃跑告状的机会啊!你怎么不把握。
邵衍:我是心甘情愿的(被指着枪
宝知:他是心甘情愿的(指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