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顺着城门望去,薛能的马匹前跪着一位孕肚明显的妇人,这肚子,显见的都足月了,再细细一瞧,那女子不是何婉儿又是谁?
这下皎然心里可炸了锅了,薛能成亲不久,城门外人来人往人多口杂,何婉儿在这个当口闹腾,是拿捏薛能只想息事宁人?不想错过他功名荣升之时,想母凭子贵?借此入将军府?真是兵行险招。
可这不管于薛能、于将军府、还是于何婉儿,可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这招棋走得也真是损人不利己。
可惜此处离得远,听不清楚何婉儿在说什么,只见她哭哭啼啼的,又磕头又抹泪,最后还抱着薛能的腿使劲摇。皎然本也以为薛能多半会息事宁人,风流公子嘛,多一个姬妾不算多。没想到最后却是出乎意料,薛能命人将何婉儿架走了,皎然心中不由一阵唏嘘。
好在此时已归京,皎然拥有很多耳报神,所以去了芃园报平安后,皎然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十二间楼。
自从皎然去找凌昱后,十二间楼便由芙蓉儿、彩絮儿和陶芝芝一起打理,以前凌昱劝她培养心腹替她跑腿做事,那时皎然对凌昱满心怨念,觉得他强势爱掺和,置了不少气,可如今若肯回头一看,便会发现一切是殊途同归。不同的只是心态的变化,化被动为主动。
陶芝芝和皎然在许多事情上都臭味相投,陶家虽也是商户,但因着上有兄长,陶芝芝的发挥空间并不多,所以皎然抛出橄榄枝时,陶芝芝当即就接住了。
在人前这事儿上,陶芝芝确实比皎然更游刃有余,皎然是需要应酬才会去交际,陶芝芝则是从小耳濡目染,是打心眼里的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
而何婉儿的事情,自然也瞒不过陶芝芝这个百事通。
“婉儿都快临盆了。原先捂得严严实实,这月里才出来溜达,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陶芝芝道,“之前一道在四季园过来的小姊妹都知晓这事儿。”
离京这个月,皎然对外称病,并无多少人知道她和薛能出了京城,何婉儿也以为薛能常在十二间楼吃酒,才挺着个肚子日日来酒楼里晃悠。
“可当初她对叶清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帮就算了,还夹枪带棒的,如今也没人愿意帮她了。”
有了新人哪里还有旧人,薛能已经许久未去见何婉儿了,何婉儿苦于无奈,想着如今薛能娶了正妻,不能再推脱后宅无正室,不能纳姨娘小妾,才敢去要名分。且计算着肚子大了,薛能没有叫她落掉的道理,正是怕重蹈覆辙,何婉儿才藏了八九个月,直到快临盆才敢去找薛能。
“薛将军正妻还未生子,她这么急作甚么?好歹也等正妻生了嫡子,不然如今进去,那孩儿也不能在她身边养啊。”皎然分析道。
陶芝芝摆摆手,“她要是肯想这么多,当初就不会去跟了薛将军。”而何婉儿未尝不是打着倚老卖老的心态,她在薛能成亲前就跟了他,这会儿进去还能膈应一下正室。
也是,如今皎然和陶芝芝谈论起何婉儿来,就跟说起陌生的局外人一般。当初皎然也不是没想过拉她一把,可有的人,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既如此,薛将军怎么也得认了那孩子吧,纵使不让婉儿入府,生了薛家血脉,她也算抱紧将军府这个铁饭碗了。”
陶芝芝摇摇头,说出了一句让皎然久久无法拢嘴的话,“真天真!那块肉是不是薛将军的还不一定呢。”
“什么?”皎然惊愕住了。
“听闻婉儿去找过小倌。”陶芝芝道,伺候何婉儿那位丫头,起初对何婉儿亦是忠心耿耿,可怎奈何婉儿不懂做人不止要敬畏尊者,也要善待弱者的道理,对那丫鬟是又打又骂的,这般苛责,愣是只狗也想反咬一口了。
不过那丫鬟倒不至于反咬,只开始思索后路,何婉儿这般造孽,若哪日被撵走了才不至于流落街头挨冻挨饿。而那丫鬟也就只有替何婉儿买酒买吃食时同外界有交集,那些交集里,能接触到的最稳妥的靠山便是十二间楼,既和何婉儿有交情,酒店里的小博士干得如何,那丫鬟也是看在眼里艳羡不已,所以才会像陶芝芝投诚。
“那到底是不是薛家的?”皎然震惊之余还不忘问道。
但这陶芝芝就不清楚了。
好在在陶芝芝这儿问不清楚,皎然还能从薛能那头打探,所以这夜里凌昱刚在月来相照轩坐下,皎然想也不用想就问道,“薛将军和婉儿的事情如何了?薛家可愿意接婉儿入府?”
皎然摩拳擦掌中,她等凌昱来都等了许久了,“可是薛将军还未有嫡子,若婉儿先诞下长子,薛家老太太估计要被他气昏了吧?”
“你想这么多作甚么。”凌昱道。
皎然摇了摇凌昱的臂膀,她就是八卦行了吧。
“又不是茂挺的骨肉,让他当什么冤大头。”凌昱又道。
“真的么?”这下皎然真是瞠目结舌了,万万没想到陶芝芝的猜测中了。
凌昱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可皎然心里的火烧得正旺,是不会让他就此闭嘴的,“你说婉儿怎么这么糊涂啊。”就算原本薛能有将她接进府里的打算,偷了人那就再也不可能了。
“她可一点不糊涂,是又精又蠢。”凌昱道,说着又捧起皎然的脸,“你若是知晓那孩儿是谁的,估计下巴得掉下来。”
卖什么关子,皎然“嘁”了一声,“还能是谁啊?”
“是张大员外。”
皎然倒吸一口冷气,下巴真的快掉下来了。当初何婉儿觉得张大员外觊觎叶清的肚子是各取所需,轻飘飘地说风凉话,如今肚皮里却装的张家人,这如何能不叫皎然震惊。难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她不是去找……小倌了么?怎么会是张大员外的?”皎然问道。
“知道的还不少啊。”凌昱道。
自打薛能娶妻后,就再没去过何婉儿那里,而何婉儿这一步确实是奋力一搏,因着知晓薛能成亲后至少一年半载不会去寻她,她又耗不起这光阴,便算着日子,想借腹上位。时人重子嗣,若怀了薛家的骨肉,往后日子自然不会差。
何婉儿这边算计着要趁薛能最后一次从她那里出来的日子让肚子变大,张大员外那边也一直在寻找良田。
那时何婉儿确实去楼里找了小倌,正巧就在进门时碰见张大员外。
张大员外一眼就认出她是四季园的博士,知她根基不深,却土壤肥沃,面容姣好,便给银子遣退了那正要入门的小倌亲身上阵。吹了烛火本是为着不让何婉儿认出他,没想到何婉儿做贼心虚,也不想被人认出。这一来二去,没想到就真种下种子了。
“那薛将军如何确认那里头的,就不是他的?”皎然想了想还是问出口。
凌昱瞥了皎然一眼,“正妻为先,茂挺可不傻,那时都要成亲了,不会给自己在外头留下把柄。”
皎然点点头,看来是和凌昱一样,自己用药了。
薛能确实不蠢,何婉儿三番两次偷偷倒掉避子汤,这想母凭子贵的心思谁也瞒不住,所以虽然何婉儿去勾栏时没带丫鬟,却也逃不过薛能的眼线。
“闹成这样,那腹中胎儿怎么办?”皎然又问,投入薛家无门,难道何婉儿会跟了张大员外?
自然是不能的,何婉儿时至今日,大概也才知何谓自作自受,当初在四季园同姊妹谈论肚皮生意时,她觉得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实则却不知许多女子都全然无法选择,就像她本想借小倌的精丨水,可被张大员外算计上,压根毫无反手之力。
而女子十月怀胎,如何能对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感情,城外一闹直接让何婉儿动了胎气。
这夜里,何婉儿在稳婆的手里诞下一子,谁知孩儿刚呱呱落地,房门就被“通”地一声踹开,张大员外有备而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襁褓中的婴儿抢走,张大员外早和稳婆串通好了,若诞下男婴,便推开一扇窗,得知何婉儿产下的是个带把的,张大员外喜出望外,临走时还喜滋滋地在何婉儿的床头丢下了一张银票,而后便扬长而去。
反观何婉儿,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说话都没力气,哪还能去抢那个娃娃。
这时她才知道,当初陶芝芝那句“把人当猪”是何意了,猪崽诞下,猪母都懂得躺下喂乳,更何况何婉儿怀胎十月,焉能对这块肉没感情。
而在张大员外眼里,这可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这些年为了子嗣,家里那位给他找了不少结实能干的农妇,可张大员外压根儿瞧不起那些浑身土味、说话都想让人捂耳朵的妇人。既然都是要肚皮,都是做生意,自然想寻一位美娇娘,这般生下来的娃娃不管像爹像娘,都不会磕碜,不至于学了那些下等人的寒碜风气。
马车上已经有提前雇来的乳娘在等着,张大员外将娃娃抱上车,便丢给了那早被娃娃的哭声引出母乳的奶娘。张大员外打着算盘,将这带把子的抱回去放在他那婆娘身边养大,往后好日子便更多咯。
而何婉儿听得门外“嘚嘚嘚”越来越远的马蹄声,想撑着身子坐起又起不来,那稳婆也是被张大员外买通的,早拿着银子溜之大吉了,何婉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眼角有一滴泪水滑下。
同样是烛光萦绕,这边屋内萧瑟,月来相照轩那边却是满屋生春,别过何婉儿的话题,凌昱便直入主题道,“日子已经定下,就在四月十六,是短了些,不过当时来得急的。”这才是他今夜到十二间楼来的目的。
皎然刚抿了一口茶,被凌昱这话吓得茶水倒吸入肺,鼻涕眼泪都咳出来了。眼下都快三月了,要不要这么赶啊?
凌昱将皎然扶起来,在她背上轻拍,“哪里快了,离赐婚的日子,都过去半年了。”
夸张!哪里有半年,皎然呛得脸和脖子都红了一片。他们这才刚回京,居然这么快就选好日子了。若非验过货,她还要以为凌昱不行了呢。
“且再往下天候热起来,到时嫁衣怕太厚,办许多事儿也不方便。春日里办喜事刚刚好,谁都舒服。”凌昱道。
“可来得及吗?”成亲虽只有两个字,琐琐碎碎的事情,写起来一沓纸都不够用呢,更别提一层层吩咐下去了。
“怎么来不及。”凌昱道,“你只需等着坐进花轿,其他的事情又不用我们去料理。”
皎然还是觉得快了些,总算不再呛喉咙了,便只欲言又止地望着凌昱,那眸底刚呛出一层迷雾,在烛光里光彩熠熠,连那唇瓣也是水晶晶的,瞧着甚是可怜。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坏处。”凌昱道。
皎然顺着他的思路问道,“是什么?”
凌昱道,“过两日去你家下聘,到成亲前,我便不能来见你了。”按照本朝习俗,要成亲的男女须避而不见,虽说凌昱和皎然早把规矩破得七七八八,但人就是奇特,越到最后,却越是想临门一脚,遵循这最后所谓长长久久的规矩。
不见便不见,皎然“哦”了一声,不过是一个多月,天知道打仗那几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
可凌昱却不这么认为,打仗那是不得已,而如今两人都在京城,却看不见摸不着,这比叫他去打仗还难受。凌昱瞧着皎然那还挂着茶滴的唇瓣,水光润泽下,粉唇分外晶莹,让人只想一亲芳泽,俯身一口含住,追逐香舌吞咬了起来,带着几丝不满的泄愤味道。
两人可是许久没亲热了,但因着成亲在即,原本十分放得开的两人却突然拘束客气了起来,所以这夜两人只在唇齿间追逐,没完没了,偶尔凌昱怜惜皎然快喘不过气来,粉拳再他背上直拍,便大发慈悲地抱着她滚在毛毯上歇息,两人双双喘着气,过了片刻又急急寻了上去。
最后自然是皎然回芃园晚了些,急得夜凌音在门口直踱步,朝着街上探头探脑,见是凌昱送她回来,起初还是客客气气微笑,待拉着皎然进屋,又是一顿唠叨,规矩越到最后越难守。小别胜新婚她懂,可那也要先成婚啊。
皎然无奈地掏掏耳朵,“娘亲,我明白着的,这不是刚回京嘛。”皎然抱着夜凌音的手臂撒娇,“过几日下了聘,想见也见不着,阿然心里有数的。”
没有凌昱的日子里,皎然倒不觉寂寞,她原是准备留芙蓉儿在十二间楼帮陶芝芝办事的,但芙蓉儿和彩絮儿都想跟着伺候她,生怕她刚进国公府适应不来,权衡之下,便决定将二人都一道带进府里。
不过芙蓉儿还是每日都会出府一趟,来回奔波,替她办事儿又能替她传话。其实凌昱也说了,若是皎然想继续管理十二间楼也可,只不过来回跑必定会疲乏些,因着府中也有内务要处理,皎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逐渐将大权放给陶芝芝,往后她依然是大股东,却只负责幕后操作,人前一概事务她本就懈怠,便交由陶芝芝料理了,如此一内一外倒也和谐。
除了十二间楼的事务交接,这段日子里,皎然还准备将许多往后鲜少有机会做的事情都过把瘾。
这日,皎然带着个包裹出门,一到月来相照轩便卸钗环,除衣裳,换上一袭夜凌音和丁绮绰那个年纪才会穿的富贵绫罗锦衣,又簪上金银珠翠,若从背后看去,只会叫人直呼“暴发户”。
因着过于富贵,皎然更不敢露脸了,只以纱蒙面,再戴上空顶帷帽,如此遮住脸,但满身富贵却更显眼了。
然后便和陶芝芝一路兴奋得脚都快点不到地,疾步往白矾楼去。
却说这白矾楼里,可不止有女史,也有专供贵妇人玩弄的小倌,不过皎然和陶芝芝可不是去玩弄小倌的,两个小姑娘只想见见世面。
走到大门外时,皎然和陶芝芝还不忘互相琢磨彼此的穿着,“如何,看不出来吧?是不是一看就很有钱?”
陶芝芝直点头,“就差把家当都穿在身上招摇了。”
皎然“咯咯”地笑,“那还是你更招摇些。”陶芝芝一贯的审美就偏于暴发户,是以皎然才有此言。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满带疑惑的喊声,“皎然?”
惯性使然,皎然差点就应出声来了,好在还记得自己此时不是“皎然”,便没有回过头去。
可皎然虽没回过头去,那人却不死心地走到皎然面前来了,“果然是你!”虽皎然背对着,也挡得严实,但那声音却叫人过耳不忘,特别又是皎然一点没有掩饰之时,是以嘉禾公主才能认出来。
“公……”皎然将话碎在嘴巴里,“夫人?您怎在此?”
嘉禾公主一看皎然这遮遮掩掩架势,便心领神会地觉得她也是来捉奸的,嘉禾公主压低声音道,“你别怕,若阿昱真又领着那胜雪来厮混,我定帮你教训他。”
嘉禾公主也是愁啊,这才回京几日,那不孝子便到勾栏里来了,虽说时人议事爱往酒楼钻,大军刚归来,吃吃喝喝也乃常事,且白矾楼近来有一位胜雪姑娘风头正盛,叫多少纨绔子弟一掷千金。
而嘉禾公主可打听过了,去年凌昱便是带着胜雪出入烟花之地的,真是气煞人也,这新妇还没进门呢,就对旧人念念不忘了?至于刚回京就往温柔乡钻吗?也是因此,嘉禾公主才在府里坐不住,想着要抓个正着,好好教训一下凌昱。
皎然听完却是愕然,她可不是来捉奸的,凌昱那怪癖她清楚得很,“夫人,凌公子想来是同军中兄弟来此吃庆功酒,我相信他。”
嘉禾公主在心中暗自摇头,只道这姑娘实在天真,不过面上还是要问,“那你因何来此,难道不是……”来捉奸的么?
皎然半只脚都踏进大门了,便大大方方地承认道,“谁说只有男儿能喝花酒,咱们女儿家也是能的。”
嘉禾公主闻言,又深感是自己低估了皎然,以暴制暴,这招可比捉奸高多了,而那场面嘉禾公主这个深闺妇人也没见过呢,婆媳俩在半路一拍即合,一前一后进了后院包厢。
芳茹园里虽养着歌姬舞姬戏班子,宫里也常赏些各地进献的舞姬给公主解闷,但这种市井娱乐,嘉禾公主从未接触过,是以她比皎然还要兴致勃勃,三人各点了一首小曲儿,可等小倌唱完,皆是摇头。
“夫人可是有何不满意,咱们这儿什么货色都有,不合咱就换一换?”眼前三位贵妇人打赏得比爷们还阔绰,老鸨两眼冒着金光,牙齿闪着银光,不遗余力地奋力伺候这三位大金主,“只要您想要,咱们都能包满意。”
皎然道,“弱了些。”
陶芝芝道,“瘦了些。”
嘉禾公主摆手嫌弃道,“这比我们还白嫩,说话比我们还细柔,还不如我们上去唱和唱和。”
“明白明白。”老鸨笑得眼缝里能夹死一只苍蝇,谄媚了一番,又道,“那般的郎君,院里也有,三位且先自在,马上就来。”说完便一溜烟地开门退出去了。
半盏茶后,那新人又进来了,这回倒是身姿俊硕,挺拔如松,不过待到皎然看清来人时,条件反射的,猛地就将脑袋埋到嘉禾公主怀里,怎么来的居然是凌昱。
“娘亲,你跟着瞎胡闹什么?”凌昱先对嘉禾公主道。
“怎么的?”嘉禾公主活学活用,“就许你们男子喝花酒,不许人家小郎君赚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