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晏暄已行至眼前,岑远上前牵了剑文,最后和楚王说了一声:那我就在长安等着皇叔的礼啦。
说罢,他拱手朝楚王鞠躬作揖,道了再见。
牵着马走出几步后,晏暄便问:什么礼?
嗯?岑远在装傻充愣上的造诣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他朝晏暄眨了眨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晏暄眉梢微挑,思忖过后也没琢磨出这殿下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最终也只能失笑一声。
闹市以外,竹影成荫。
二人分别翻身上马,戈影和剑文仰头嘶鸣,踢着蹄子蓄势待发。
岑远回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再见了,江南。
第 88 章 诏狱
铿锵一声,诏狱大门应声而开。
阴暗的空间内,血腥味混杂在地下潮湿的空气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岑远一手正拎着餐盒,面不改色地看了眼面前只靠微弱烛火点亮的幽暗通道,随即朝旁边跟着的人侧了下脑袋。
那人岑远曾在上一世见过数回,这辈子却鲜少碰面正是在上辈子为牢狱中的他送来鸩酒的廷尉。
廷尉接过一只火把,带着岑远往诏狱深处走去,道:其实二殿下若想面见重犯,可以事先派人同卑职说一声,卑职能安排人手押送犯人到审讯室去。这牢狱环境恶劣,怕是苦了殿下。
无妨。岑远不变的表情湮没在阴影里,就连棱角都显得更为深邃,一会儿的功夫而已,更久也不是不能待。
廷尉闻言惶恐地朝他看去一眼,岑远笑道:玩笑话而已,大人不必留心。
廷尉便也回以微笑:殿下心直口快,倒是差点吓着卑职了。
火把的光线吸引了铁牢后的阴暗目光,一时间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有个长发凌乱看不清脸的人直接趴到了铁栏杆上,冲着他们呵呵地笑,等人快路过眼前的时候嗬地簇了口痰,从栏杆缝隙中吐了出去。
大胆!
廷尉立时将火把顶到那人面前,火烛硬生生把人逼退数步,那人却又接着大笑起来,喉咙处发出的尖锐嗓音如一把利刃,凌迟着所有人的双耳。
廷尉回头唤道:二殿下,您没事吧!
岑远方才及时地停住了脚步,才避免了污秽上身,他淡然拂了下披在身上的大氅,冷淡回道:无碍。
卑职疏忽,还望殿下恕罪。廷尉连忙谢罪,见岑远朝他摆了摆手,转而扭头喊人:来人!把这人拖下去,上乙字刑具。
随时警备着的狱卒闻声赶到,三两下就把那依旧傻笑的疯子拖出了牢狱,也不知是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岑远冷漠地看着他们走远,廷尉在一旁道:殿下
走吧。岑远收回视线,往通道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四周镣铐的声音反而逐渐安静下来,除了脚步声外,很快就几乎只剩下了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响。
蓦地,岑远脚步变缓,朝一旁看去。
铁牢的另一边坐着一人,似乎是意识到那脚步声停在了自己的牢外,抬头看了一眼。
随即他嗤笑一声:二殿下,别来无恙。
岑远平静地道:段蒙。
此时的段蒙身着囚服,整个人邋遢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伤痕,衣物上的污渍和血迹相互交叠,基本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段蒙说:殿下养尊处优,可不便来这鬼地方。
岑远走了两步,隔着铁牢俯视对方,语气中透着讽刺:这话说的,段大人恐怕巴不得我去更鬼的地方吧。
可最终赢的还是殿下,不是吗。
孰输孰赢,本就不是什么绝对的事。岑远道,老是针对我这么个不成事的皇子,段大人到底还是格局小了。
段蒙身体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站起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重新倚靠回墙壁,说:那殿下今日来,难道是来看笑话的吗?
路过而已,段大人不必太紧张。岑远微微笑着,我这就走。
说完,他就收回了落在段蒙身上的视线,要继续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走去,而这时,段蒙倏然掀起稍显肿胀的眼帘看向他,朗声喊道:殿下,您就不想知道五年前的冬狩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岑远顿住了脚步。
他脸上的笑渐渐落了下去,在片刻后冷静地说:这件事段大人不是已经在审问时和盘托出了吗,还有什么好说。
那时候,我只说了如何将故太子引至白鹿林深处,如何让人将私养的灰熊放到他狩猎的路径上,可没说故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段蒙发出一声耻笑,以前一直听闻二殿下同故太子亲如同胞兄弟,您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
岑远不置一辞,大氅下的手却紧握成拳。
段蒙低头把玩扣在手腕上的镣铐,发出了一阵哗啦的响声,口中语气带着明显的笑意,就仿佛是在与人吃茶闲谈。
当时我位居中垒,按规矩不得佩弓,于是托了那些驯熊人给我带了弓箭。他徐徐说道,我的身手虽不算上乘,但对箭术还是颇有自信。在看见驮着二殿下的马跑远后,我一共朝故太子所在的地方射了两箭,一箭射中灰熊,一箭正中故太子胸口。
当时审问他的人就是在场的廷尉,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些细节都是对方当初从未提过的,于是赶紧偷偷退后两步,招来几名狱卒。
段蒙视若无睹,换了个姿势,朝铁牢外侧对着他的人瞥了一眼,一张几乎看不清原本样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情。
当时我走近他,就看到他胸口被熊爪抓出好几处伤口,差点被开膛破肚。但我那时候觉得很庆幸,因为我不用再做什么,那伤口就正好能够掩盖箭支造成的伤痕。
那一箭并没有直接把他穿死,而他大概是没看见我手上的弓,也没看见那头熊已经倒在了地上,只是一味地推着我,还让我快跑,让我去提醒在白鹿林里的其他人,让我去保护陛下。
我没有走,只是把他胸口的那支箭拔了出来。
殿下,您见过鲜血喷到雪地上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的吗?
段蒙没有停顿地说着,说他是如何销毁箭支和脚印的痕迹、如何看着故太子咽气、如何在听见有马蹄声后装作刚刚赶到。
他一直注视着岑远的侧脸,试图在对方脸上看出悲愤和痛苦,那便算是达成了目的。然而,岑远一直无动于衷,直到牢狱中的余音都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才终于悠悠转过头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透着可怜。
是的,岑远在可怜他。
段蒙知道自己行事不算谨慎,这点总是被身为丞相的岳父大人诟病,只是在成了阶下囚的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必再多做思虑了,只需要将最锋利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好。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连这些,都只是换来了对方的可怜。
牢狱中一时间又陷入了可怖的沉寂,段蒙咬紧牙帮,竭力去回视对方,半晌后说:殿下不想说些什么吗。
廷尉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偷偷朝旁边的人看去。
岑远依旧面不改色,握紧的拳早已在不知何时就松了,他敛下眸,望着地上明显的一块污浊,倏忽笑出了声。
我要说什么?我何必说什么。
岑远话语中带着轻松的笑意,这么一听,就更是让人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轻蔑。
光是谋杀太子这一条罪名,按律就足以让父皇处予你一个车裂之刑。一枚即将碎裂的棋子而已,我又何必去脏自己的手。
段蒙仿佛被对方这句话中的某个字眼戳中,一把攥紧了镣铐的锁链,想反驳些什么,但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往牢狱深处望去一眼。
在通道的尽头,阳光透过铁窗的缝隙零零碎碎地落在牢狱中,映出墙边正闭着眼盘腿而坐的白发老人。
那正是段德业。
耽误太久,还是先不聊了吧。岑远道,今日我来这是为了找段相的,还特地温了酒,再耽搁下去,酒就该凉了。
说罢,他往段蒙脸上轻飘飘地丢去最后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径直朝通道尽头的那间牢狱走去。
墙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旋即就好像是快燃尽一样黯淡了下去。
段蒙只感觉自己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裂,他突然愤起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甫一撑起身体,瞬间又跌坐到地上,前行的姿势成了狼狈的匍匐,扫起地上肮脏的灰尘。
棋子又怎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二皇子!我没有输!我能达到我的目的!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不待岑远给出指示,廷尉就已经作出了反应,让人把段蒙带了出去。
叫喊声久久回荡在狱中,交叠反复就如鬼魅的嘶吼。
廷尉回身喊了句:殿下。
把门开了吧。岑远道,之后在外面等着便是。
廷尉看了眼牢中坐着的人,就见段德业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目养神,丝毫不受外头闹剧的影响。
岑远道:不必担心,段相为相数十载,总不至于用些低劣的手段。
段德业嘴边的胡子几不可察地动了毫厘,而后就听他沉稳地道:这里是诏狱,殿下又怎知老夫不会破釜沉舟?
岑远但笑不语,侧首朝廷尉示意了一下,后者不敢再多说,只得上前将牢房上的锁打开:殿下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好。
等岑远应完,廷尉朝他作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段蒙的声音渐行渐远,这会儿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段德业轻叹一声:殿下走来这一路可真是不太平,现在耳根子终于是清静了。
岑远不言,将食盒放到地上,脱下身上大氅,不紧不慢地折了两折收好,回头又轻车熟路般从牢狱一角翻出一张还算干净的草席,铺到了段德业对面唯一有阳光的地方,盘腿而坐。
段德业此时方才微微睁眼,略显疑惑地投去一眼。
岑远视若无睹,边朝手心哈气,感叹了一句:今天可真冷啊。
段德业毕竟是一朝丞相,宁帝并未让人对他施与重刑,因此这位老人看上去依旧好整以暇,话音依旧掷地有声。
殿下此行江南,觉着如何?
岑远打开食盒盖子,取出其中的几碟小菜,边说:静可沐微风,动可享乐舞,倒不失为安居乐俗之所。不过就是这一到冬天,就未必会有长安舒适了,那寒意可都是往骨子里钻的。
哦?段德业一眼都没往那些下酒菜上落,反倒是露出一副新奇的表情。
从前陪陛下南巡都是在春夏,倒是从没在冬季去过江南。改日若是得空,那还是要去见识见识的,就是殿下这话有些吓到老夫了,也不知我这幅破身子骨啊,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抱歉,是我说得夸张了。岑远虚心反省,一边将筷子摆在对方面前,最后从食盒中取出了一壶酒和两只酒盏。
段德业终于是往那酒壶上看了一眼。
不过我想按照段相的身体应当是无碍的。岑远继而轻言,毕竟段相连海风都受得住,就江南那点寒意,自是不在话下。
话音落下,卷着阳光下的尘埃转了数圈,好一会儿才销声匿迹。
岑远往一只酒盏中斟了酒,推至段德业面前,这会儿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对,是我忘了,段相上回上岛,应该还是五月吧。
第 89 章 棋子
空中白云浮动,忽地挡住了天边的残阳。诏狱中几乎失去了所有光芒,只余墙边幽幽的烛光映着两张各怀心事的脸。
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良久之后,白云才终于缓缓散去,余晖再次漏进这片昏暗阴湿的地方。
蓦地,岑远无声地笑了一下:纵观整座诏狱,只有最深处的这间有扇铁窗,能让人闻到一些人世间的气息,倒可算是间上房了。
这之前的所有对话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样,段德业嘴角随他的话也微微上扬:确实,前几日正值过年,这里甚至能听得见炮竹的声响,反倒是有些吵闹了。
岑远低头往另一只空酒盏里倾着酒,道:段相现在应当很想家人们吧。
酒液满了大半只酒盏,岑远才将酒壶放到一边,酒壶底部碰撞在泥地上的声响都略显沉闷。
段德业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往那两杯酒上落了一眼,转瞬便挪回对面的人身上。
唉,此番折腾,的确是苦了我的妻女了。片刻后他长叹一声,只怪老夫有眼无珠,相处十余年,没想到这亲自挑选的女婿,竟会是如此歹毒之人。
岑远敛眸淡淡地笑着,过了会儿,他才摇了摇头,在短暂的沉默后说:这回段蒙是谋害太子、私下养兵,还用了您的名号试图嫁祸给您,这要换了别人,坐在段相您身边的这个位置,指不定就成了刺杀陛下了啊。
段德业又喟叹一声:人心确实难测。
害,谁说不是呢。岑远说着,忽而一转口诚恳地道,不过段相放心,段府现在虽被查封,但您的妻女暂时只是被关押在京中一处民居。虽说这衣食起居是没人去服侍了,人身也不得自由,但只要能留着一条性命,就已经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接道:那是自然。
岑远随即轻笑一声,指了指两人眼前的几碟小菜:段相在这诏狱中,估摸着天天只能嚼些白菜馒头,所以来这之前我特地去拜访了段夫人,让她给做了些下酒的小菜,给段相饱饱口福。
话音未落,他把酒盏又往段德业面前推了毫厘,看着对方但笑不语。
段德业两手撑着膝盖,纹丝不动。
片刻后他问:殿下今日前来,难道就只是给老夫送饭菜来的吗。
岑远不以为意地朝他摆摆手,就好像是给了别人什么恩赐,让对方千万别客气似的。
京中日子太闷,就算是过年时候也没什么玩乐的地方,偏偏最近晏暄那家伙又忙得很。岑远埋怨一般地叨叨,这不是实在没事做了,忽然想到段相,才来找您叙叙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