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珍珠蹲在马车上叫了几声,一人一狗目送白细踏入学堂,方才离开。
霍铮并未驾车走远,白细第一天上学堂,他始终放心不下,便在附近街巷里寻了间小面馆,点了一碗面,与黑珍珠坐在面馆里头静待。
——
白细迟到了,当他背着小布包站在学堂门外,正晃头晃脑念书的学生们纷纷停下注视他。
长侦先生让他进来,白细忐忑,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霍铮不在身边,他只好躲到长侦先生身后,引来满座的学生齐声哄笑。
长侦先生神色一肃,“笑什么。”
笑声立止,长侦先生又道:“这位是新来的学生,白细,以后你们就是同堂学生。”
他随意指了一个靠前的位置,一旁的学生是昨天接待他们的方子尘,白细抱紧他的小布包过去坐下。
课堂的学生皆身着素白色儒服,头束帽冠,白细一身浅碧棉袄,头顶白色绒毡帽,坐在一群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长侦先生继续讲课,白细坐立难安,背后总有数道目光看着他。
方子尘摊开书卷与他靠着坐近了些,小声道:“你的书卷还没领,先跟我一块凑合着看吧。”
白细目不识丁,轻声摇头,“我看不明白。”
倒是方子尘与他靠近,令他稍渐安了些心。
他对方子尘露齿一笑,“谢谢你啊。”
方子尘神情微滞,“客气,客气。”
——
飘飘洒洒的细雨浓密起来,街巷朦胧。
霍铮维持同一个姿势定坐很久,桌上的面凉了,穿着小袄的黑珍珠趴在另一侧凳上,眼皮耷拉。
冷季生意清闲,馆内的店家无所事事,索性端了碗热面坐到霍铮对面桌,边吃边与他闲谈搭话,问他是不是在等人。
黑珍珠嗅到香味立马躬身站起,眼睛直勾勾望去,店家噗噗大笑,“你这狗真逗趣,还穿衣裳。”
店家逗了逗黑珍珠还喂它几根面,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霍铮沉默,店家并未恼怒。有生意上门,只要不是惹事,他们笑笑便也过去了,毕竟做生意的人大都讲究和气生财。
霍铮并非刻意漠然,他心神游荡,心底记挂白细。不知他记挂的人能否听得明白夫子所言,有没有遭人欺负,那么多人坐在一块在课堂里念书,他会不会害怕?
霍铮想得太多了。
课堂上脑袋晕涨的白细捂着鼻子连连打了三个喷嚏,一抬头,连带夫子,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夫子恰讲述到关于战国时的一首诗歌,他上下端详白细与众不同的衣着打扮,捋须,道:“方才我所吟诵的诗你听后有何感想?”
白细懵懂摇头,结结巴巴道:“我、我不会。”
又是一阵哄笑,白细红了脸,夫子摇摇头,示意他坐下,苦口婆心劝他,“要专注听课。”
长侦先生的课堂结束,要去给另一堂的学生授学,酉时过才能抽出半个时辰教他兽文。白细便留在课堂内与学生一起听其它夫子的讲课,好不容易挨到下课,夫子离去后,学生们聚在一块,对着他的方向窃窃私语,说他是谁带进来的。
弘扬馆并非每个学子都能进来,有的人靠天赋靠苦读,天赋缺乏,背景来凑,而白细看着哪个都不沾边,样子呆呆笨笨,夫子的问题一问三不知,穿的衣裳又并非富家子弟所有,可长侦先生待他态度明显,也因此缘由,学生们心存疑惑,却并未直言问他。
方子尘看出白细害怕,关心道:“你别怕,他们顶多背地里说说,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书馆规矩严格,无论是富家子弟还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准在书馆里喧哗闹事,凡有人触犯规矩的,都会被馆长赶出书院,长侦先生既是这里的夫子,也是馆长。
白细对其中关系半知不解,午饭是留在书馆内用的,馆内有专门用饭的地方,他本想回去和霍铮一起吃饭,雨水浓密,方子尘热情拉着他,说带他去品尝伙房师傅的手艺,脱不开身,就只能留下。
午后的课堂结束早,白细拎起小布包离开,长侦先生突然出现在另一头回廊,叫住他。
“先生。”
白细小跑过去,学生们都离了书馆,热闹了大半日的书馆一片空寂,他跟长侦先生去书房的路上不时左右张望。
踏进书房,一抹高大身影背对他立在书架前,他惊声道:“铮铮!”
黑珍珠窜入他怀里摇摇尾巴,长侦先生示意他们坐下,从书架上取出几沓厚重的书卷,小心除尘,在他们面前摊开一卷。
“这是老夫数年来记载的兽文学识。”
白细认真审看,道:“我看不明白。”
长侦先生连笑三声,道:“无碍,从今日起,每天这时候你到书房来,我用半个时辰教你,而这些书卷你带回去,每天都要仔细琢磨,多看、多悟、多问。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长侦先生教书风趣儒雅,白细在兽文一面果真具备天赋,很多字句言语他反复看了两遍就记在脑中,还能延伸,按着奇怪的字迹,找出形同相近的兽文,揣摩其意。
竹铃在窗檐下飘摇,酉时过后,长侦先生结束了白细的第一节 兽文课堂,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霍铮起身对长侦先生作揖言谢,领白细回去途中,白细仍然抱着手里的书卷,摇头晃脑念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踩到门下的槛,险些跌了一跤。
霍铮取走他的书卷把人抱回车厢坐好,捞起黑珍珠塞入他怀里,道:“天色太暗,白天多看些无妨。”
马车驶过集市,霍铮多添置了些蜡烛,以便夜里多燃照明,又买了不少火炭用于烧热取暖。天气愈寒冷,兰婆上了年纪,这些需要添置的东西霍铮自然不会让一个老人出来忙活。
回到大院,兰婆已将热好的饭菜偎在火上暖着,见两人进屋,看白细背着小布包,手捧书卷的斯文俊俏模样,笑得眼不见缝。
屋内摆有燃烧木炭的火盆,温度渐升,不似往时那样寒冷。白细沐浴过后披着衣服盘腿坐在床上,手里展开书卷磕磕绊绊地阅读,待霍铮沐浴好也回了屋,关门声起,他忙收好书卷,把熟睡的黑珍珠拨到一边,踩着鞋子悄悄开门出去。
叩叩叩——
白细候在门外,霍铮开了门,好似习惯了白细夜里总来他房间一般,把人带进屋,关门。
白细躺进霍铮被中,霍铮拉他起来,将被子捂暖了才让他进去,默许彼此同眠共枕。
白细躺下后,霍铮侧身躺着,单臂圈搂他的腰,轻柔拍抚,“今日累不累?”
“不累。”白细喜欢霍铮亲密碰他,身子贴近对方,笑眯眯拱进那火热的身躯里,动了动。
霍铮将他稍微拉远,感受到他起了反应的地方,皱眉道:“小白,此事要克制,你还小,弄多了身子会虚。”
“可是、可是……”白细扭动着,被霍铮抱得很牢。
“小白,我不是不让你弄,但为了身子着想,你忍一些可好,咱们三天可来一次,再多就要节制了。”
白细挪回身子拱了拱对方,虽然他有些冲动,也不是不能忍。
“好吧。”
霍铮亲了亲他的眉心,上半身抱紧人,腿下的地方却稍微离了些,免得引起白细冲动。
第39章 心疼他
大年将至,年味的气息热闹浓密,大院多了两个人入住,兰婆盘算着多买些年糕枣糖,白细喜欢吃这些小零嘴,他要去学堂念书,多带些过去吃可以解解疲乏。
人老了,心底有个寄托,日子总比从前过得舒心踏实,天寒地冻忙起来,整颗心却热乎乎。
一早,兰婆跨着竹篮,牵上黑珍珠准备出门走集市。
白细还在屋内洗漱,霍铮穿过庭院,看到兰婆立在屋檐下开伞,径直朝她过去,从兜内掏出一个钱袋,交给兰婆,道:“兰婆,这是我们的租钱,你收下吧。”
兰婆人好,待他们有情,霍铮不能平白无故接受这份情义占老人便宜,该给的还是要给。
兰婆有些不乐意,她一个老婆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家里所剩的钱就算她到死也花不光,带不走。摇头推拒,“好孩子,这钱你们留下拿去用,我老了,没啥地方能用上钱了。”
霍铮执意交给她,让兰婆收下换取他们一个心安。
在门口推让片刻,黑珍珠等得不耐烦了,冲两人叫了声摇尾巴,爪子沿着门槛扒拉,要往外头冲。
兰婆只能收下那袋钱,忖道出去给两孩子多添置些东西,就比如霍铮。
霍铮肯花钱替白细添置一年四季不同的衣物,自己却只有那几套反复换洗。
雨水密集,白细上学堂时,车厢内多备出一双鞋子,免得他踩到水坑湿了鞋换上,而霍铮在外奔劳整日,鞋子湿得透透的,第二日没干透也照穿不误,这是仗着身体底子强健,才敢这般肆意糟蹋自己了。
兰婆疼爱白细的同时也心疼霍铮,把两人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待。
锅上偎有热食,白细端起穿过庭院,往后院过去。
霍铮正在喂马,见他过来,不赞同道:“里头暖,进屋里吃。”
除去大年前后那几日,学堂照常讲课,故乡偏远的学子,过年时没回故乡,选择留在书馆内苦读。
有人唯恐落下学识,一人接一人,也不回去过年。一群漂泊在外苦读的学子聚在学堂里度过佳节,不失为他们的乐趣。
这是白细在弘扬馆的第一个月,下了马车,学子们陆续入馆,白细与霍铮道别,进了书馆后,将披在身上御寒的斗篷除去,露出一身素白儒服,发上束着与其他学子们一样的发冠。
他掂了掂背后的小布包,笑眯眯地与经过身边的人言好。
白细性子温和,待人友善,模样生得白净俊俏,初到学馆的前几日虽然遭受大家议论,一个月接触下来,学堂内有不少人卸去对他的好奇与防备,方子尘性子活泼,拉着他结交了不少同窗朋友。
有人愿与他结交示好,自然也有的人看他哪都不顺眼,说话时暗里藏刀冷嘲热讽。
上个月的文测已经结束,众学子的位置随之发生变化,白细被调去了后排座位,而方子尘留在中排,两人遥遥相望,感到遗憾。
方子尘能言善道,平日白细遇到麻烦,都是他出面解围。两人分开也就罢了,不巧的是,白细后方位置上,坐着的人,正是看他极不对眼的燕雪崇。
燕家是禹城内四大富商之首,燕雪崇是家里幺子,出生时便受尽宠爱,巴结着与他交好的人,可绕着禹城排上数圈。
燕小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弘扬馆半年已是极力收敛起性子,唯独对白细,时至今日,心存着一口怒气。
这口怒气源于不久前的一次文学比试。
那日恰逢下了场大雨,夫子兴起,让他们以烟雨竹林作画赋诗。
当时众人取墨,雨天地面湿滑,白细不慎摔跤,手上拿的墨砚脱手而出,砸到燕雪崇身上。
燕雪崇脑袋被墨砚磕出一道伤口,从脸到脚,泼了半身墨水,黑成一块炭。
众学子惊愕,竭力忍笑,最后憋不住,哄堂大笑,燕雪崇的脸色黑了又白白了又红,愤怒离去。
堂堂燕家的小少爷在众人眼前丢尽脸面,足以让他对白细恼恨于心,书馆严禁闹事,他只好将这笔仇暗暗记下,凡与白细碰上,就对他暗嘲冷讽,与燕雪崇为伍的人也看白细不顺眼,唇舌相讥。
文人辱起人来不如村里人直言不讳,白细未能把燕雪崇平时对他的嘲讽全部听明白,却看得出对方厌恶他。
动物的本能让他尽可能远离对方,尽管当日他给燕雪崇认真赔了不是,燕雪崇却并不放在心上,逮着机会,总要讽他两句。
一门课堂上有五十位学生,白细坐在后排不起眼的地方,夫子绕在前方看不到,燕雪崇就多了作弄他的机会。
朗朗书声起,夫子念一句,大家跟读一句。白细摇头晃脑念诗,有的念对了,有的瞎念,不仔细听,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
耳朵动了动,有人在笑他。
白细转头,燕雪崇用嘴型骂了他一句蠢,他置之不理,腿蹬忽然一颤,哐当——
他一屁股坐到地面,脑袋嗡嗡作响。
夫子与学生们纷纷看他,夫子问:“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