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飞一怔,这话是对他说的。沙鹰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白芨则阴晴不定——她眼中有一种坚忍,如同傲雪青松,百折弥坚。
她一字一句,异常清醒冷静:“谈特助的后事,由你与人事厅一起操办,我会参加。”
燕小飞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过了一阵才应声:“好。”
秦菜将手里的沙冰放在茶几上,五指的温度在杯中化成,融成高低不等的远山。她注视着杯中轮廓,忽而转身离开:“我去应果儿那边,晚上不回来。”
直到她关门出去,屋子里的人才俱都长出一口气。沙鹰自然是和白芨说话:“比我想象中倒是冷静一点。”
“已经冲动过了。”白芨掸掸衣上灰尘,伸手拿了方才秦菜放下的果奶沙冰,味道不错,可惜以后是尝不到了。
而秩序那边,吕裂石也正暴跳如雷:“谁让你去动那个姓谈的?他不过是星宿厅的人,人间的星宿厅是文职,你动他不如去围个组长!”何况他还是那个丫头的情人……
吕裂石没有说出口,昨夜接到吕逸的电话,知道吕凉薄去围捕人间一个高层。刚开始他还不以为意,以吕凉薄现在的本事,只要他不去围捕白芨,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安全的。可是随后当他得知猎物姓谈,叫谈笑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如今人间与秩序对恃已久,只差一根导火索就能拼个你死我活。
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头,谁也说不准胜负。围谈笑这样的文职固然是手到擒来,可他背后的主子是秦菜。那丫头最是重感情,一旦刀兵相向……现在的吕凉薄,恐怕当真非她之敌。
他火速赶来,第一时间命人伪装成人间的玄术师。谈笑没有玄术根基,还蒙混他还是很容易的。他一面令人追捕谈笑,一面将吕凉薄强行带离上溪村。哪想不到五分钟就遇上了人间来援的判官,他急于脱身,短暂交手之后也不恋战,很快撤离现场。
吕凉薄也没打算杀了谈笑,他还需要问及秦菜的消息。吕裂石带着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抽了根烟,最后下定决心:“你走之后,燕重欢找回了真正的先知,经过查看二人命理,我们发现秦丫头确实不是秩序的先知。可是她却拥有着先知的能力。这种现象,无疑是天道紊乱的开始,燕重欢与各位高管商量之后,决定清理她,纠正天道。为父念及他与我儿的感情,与其师白河一起,将她送出了秩序。”
他的话当然是虚虚实实,有真有假,但是至少剧情是对的:“谁知道她年纪小,经不住诱惑,竟然入了人间。这些年杀害秩序的稽查,助纣为虐,做下很多坏事。并且……私生活混乱。你所追捕的这个谈笑,名义上是她的特助,实际上是她的情人……之一。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可是凉薄,女人本来就是多变的。当初你喜欢的那个丫头,不管是真纯还是伪装都好,现在已经不在了。理智一点,你还要更重大的责任。”
隔着墨镜,他看不到自己儿子的表情,吕凉薄一直没有说话。七年的光阴,我们到底错失了什么?
两天后,谈笑的葬礼如期举行。
半个月来一直暖洋高照的三画市,突然下起了小雨。陆少淮挽着大腹便便的秦菜缓缓走过陵园的墓道,身后两名判官撑着雨伞。有专门的玄术师主持超渡仪式,秦菜一直戴着墨镜,只在遗体告别的时候摘下一刻。沙鹰站在白芨身后,他还记得当初周碧华的葬礼。那时候她伤痛退避,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没有勇气直面别离。
而今谈笑的离去,她依然伤痛不已,但是她站在他的葬礼上,把伤口坦露在风霜之外,以最冷静的姿态,直面所有的伤害。
这世间有一种人,越活越安逸,于是越来越胆小,患得患失,一行千虑。而另一种人,从刀锋上走来,越是伤痕累累,越是英勇无畏。
第二天,判官部打来电话,询问有没有必要为谈特助招魂。如果招魂,要再让他复活也不是不可能,但秦菜拒绝了。
谈笑的死亡她没有看到,可能是因为不在天道的运行轨迹之内,也可能是二人缘份已尽。但是不论如何,只要他轮回,就等于重新步入天道之中,先知定可再感知他的去处。
周碧华的悲剧不能再重演。
谈笑,我也爱你。因为爱你,不愿再逆天。只愿顺从天命,等待再相见。
谈笑虽然身处人间,但毕竟是文职,罪孽并不深重。秦菜以他的名义损资修建学校数十所,并日日亲自焚香祝祷,终于这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身处一个小山村。一条笔直的公路伸向天边,周围种满了白杨。她从公路正中切出去,直走了不知道多久,看见一栋青色的砖房。她刚想走近,就被电话铃声吵醒。
应果儿打电话给她,告诉她自己想吃山竹。秦菜只得披衣去买山竹。买完山竹之后刚好是凌晨三点,反正也睡不着,她依着记忆找到了那条公路,却怎么也找不到是哪一段了。开着车来来回回,往返数十遍,突然车灯之前现出一条黑狗。
秦菜望定它,它摇摇尾巴,四爪撒开往前跑。秦菜下了车,很快跟上它。雾非常大,视物不太清晰。它跑着跑着,就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最后竟然说了一句话:“左四,右八。”
秦菜停在它消失的地方,心中已然有数——狗属土,乃是土星显灵。她如今道行虽浅,但修为已超越地仙之流。这些东西也是非常灵性的,会主动向她示好了。
只是左四右八,是什么意思?
秦菜看了看路,左边是有条小地坎,长满草,隐隐可见正中被人踩出的痕迹。她沿着这条地坎走了约摸四公里,见一条稍微宽一些的土路,沿土路右拐,走八公里,正好看见路边一栋青砖小楼。天色虽晚,小楼的窗户里还亮着灯。
秦菜轻轻敲门,不一会里面就有人应声:“谁呀这么晚了?”
一个将近二十七八的汉子披着棉衣过来开门,看见院外站着个年轻女孩,脸生得很,他赶紧挥手:“等等,让我把狗拴一下,这畜牲要咬人。”
但是一走近狗窝,他发现那头平时凶悍的大狼狗,这时候吓得缩成一团,受惊的兔子一样瑟瑟发抖。他踢了狗一脚,骂了一句,还是把它栓起来,这才开门。
秦菜在田地间走了很长一段路,衣裤都被露水湿透。这时候一头奶白色的碎发,虽然怪异,却显得非常有气质。不像是村子里的人。汉子打量了她一番才开口:“有啥事?”
秦菜答得和气:“走迷路了,大哥方便给碗水喝吗?”
她一个单身女人,汉子也不害怕,把她让进屋里:“进来吧,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到处乱走啥。”
“国梁,谁啊?”屋子里有人问,听声音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被称作国梁的汉子把秦菜让到客厅里,这小楼虽然陈旧,里面的布置倒是很温馨。浅黄色的柚木地板,白色茶几,五十寸的超薄电视,看来这家人还是很殷实的。
“是个妹子,像是走迷路了,想要碗水。”男人一边答一边给秦菜倒了一大碗水,还加了红糖:“我老婆刚刚生了个大胖小子,你也算是逢客了。”看得出他心情极好,屋里的女人又说话了:“国梁,这么晚了,你给她煮个鸡蛋开水,暖暖身子。天亮再走吧。”
男人应了一声,起身去厨房烧火:“你先坐着,正好我堂客也要吃点东西。”
秦菜道了一声谢,趁他做饭的时候挑开里屋的帘子。里面是一张大床,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儿。见到她,女人和善地笑笑:“刚刚才生下来,我婆婆公公去接医生了,都还没回来他就生了。我起来不得,你随便坐坐,要不给你找个床铺睡会?”
秦菜摇摇头:“不用,我就是过来看看。”
后半句声音太低,女人没听懂,但她也不介意。初为人母的喜悦,让她没有闲暇顾及别的事。
“孩子叫什么名字?”她问,女人拍拍睡在旁边的儿子,喜色溢于言表:“我们家男人姓安,之前早就把名字取好了,男孩叫安城,女孩叫安贝。”
秦菜点头:“他命中缺土,城字不错。”
女人似乎有些惊讶——这个女孩这么小,居然懂这些?
安国梁做好鸡蛋,端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女孩已经走了。他奇怪地看了一眼,把鸡蛋开水端给自己堂客,又逗了逗刚刚吃饱奶的儿子。直到天亮了,他发现院门竟然是反栓的——他放那个女孩进来的时候,确实栓上了院门,但是她出去之后怎么栓上的?
怕吓着自己女人和爹妈,他再也没说过这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要提一下时间段,文中投胎的设定,不是说从怀孕那一天算起,十个月出生。如果阴德足够的话,也可以人家已经怀到八九个月了,反正孩子还没出生之前去投胎就行。所以这里笑哥虽然转世了,但是时间过去得并不久。
应果儿那一胎还没生,就酱紫。
另,上章笑哥打电话给菜菜,菜菜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曾经在菜菜刚刚死掉,笑哥就曾经假装重伤,骗她出来为她庆祝忌日。具体章节渣一也忘鸟……
☆、春浓情义薄
第二百零九章:春浓情义薄
次年三月,桃花盈盈盛开。燕小飞接手星宿厅特助的工作,已经相当娴熟。他本身能力就不差,燕重欢的首徒,悟性那也是不容质疑的。只是对于秦菜生活这一块,他是怎么也做不到谈笑那种程度的。顶多想起她没吃饭给她叫个外卖。
而秦菜慢慢地就修习了辟谷之术,她的身体本就以异眼将养,再佐以自身阴气平衡。而辟谷讲究的正是食气而生,于她而言没有难度。知道这种变化,燕重欢狠狠教训了燕小飞一顿,可惜燕小飞实在是不能够不择手段地去讨好她。他讨厌秦菜,虽然屈服也满心不甘。
阳奉阴违是小人行径,他纵然想,也做不来。
三月底,应果儿终于将要生产了。头一天秦菜查看天道的时候,还是母子平安。第二天夜里就出现异象——果然是有人试图改变天道,肯定是令应果儿不能顺产。秦菜的反应非常淡漠,第二天,她支走所有侍候应果儿的医生、下人。应果儿开始阵痛的时候,只有她守在身边。
孩子胎位不正,果然不像是顺产的模样。秦菜就站在她床前,看她疼得汗湿重衫。然后她打电话给沙鹰,字句冷静:“我要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男孩。”
沙鹰微怔,但立刻答应下来。
应果儿抓住秦菜的手,面目扭曲:“叫医生!你想谋害我的孩子!!”
秦菜伸手去摸她腹中,果然毫无生命的气息——是个死胎。怎么可能那么多医生护士测不出她怀的是个死胎?谁在改变天道?她望定床上的应果儿,突然现了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你生下来的是个死胎,怎么办?”
应果儿虽然疼痛,但是意识还是非常清醒——她毕竟也是一名判官啊。她用手摸了摸腹部,也是心下一沉——孩子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这个孩子能够带给她的地位。她望向秦菜,刚出现阵痛,分娩还需要一段时间,足够二人想办法。四十多分钟之后,沙鹰果然过来。他非常小心,孩子用一个大药箱拧过来。
很是白白胖胖的小家伙,这时候睡得也很香。秦菜把它从药箱里抱出来,一脸怜爱地为他穿上已经准备了好久的小衣服。应果儿咬咬牙,她终于明白了秦菜的意思:“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没有心跳。”
秦菜一笑,魔魅般蛊惑人心。
虽然两个孩子只活了一个,但陆少淮还是非常开心的,而且更宝贝活下来这一个。孩子取名陆鸿煊,意为兴盛光明。他重重嘉奖了秦菜,更是无限温存地抚慰了应果儿一番。应果儿忙着坐月子,她要尽快恢复自己的身材。
陆鸿煊非常健康,秦菜对他也非常照顾。
而这是陆少淮的长子,岂有不重视之理?他的奶妈一共有四个人,二十四小时医生常备。但是孩子从未生过病,最多就是一次吃多了呕奶。当晚都一点多了,陆少淮匆匆起来,最后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天。
他的满月酒,人间自然所有高层都有参加。陆少淮觉得逍遥阁这种地方阴气太重,对孩子不好。特别在外选了东篱下会所,为陆大公子做满月酒。
当天,应果儿兴致勃勃地收拾整齐,却一直没有接到陆少淮送过来的衣服首饰。她开始觉得不对——孩子的满月酒,她这个当母亲的总要参加的。陆少淮怎么着也应该送她一套衣饰才对啊。难道时间改期了?
她从房间里出来,正遇上陆少淮,他手里抱着孩子,正和秦菜说着什么。奶妈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这简直……像一个三口之家。应果儿脸色一沉,她之前一直不解白芨为什么会看上这位先知,如今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她即使穿着自己的本体,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
如同覆于青山之巅的白雪,冰冷遥远却又莫名地娇艳。
她快步走过去,想从陆少淮手里接过孩子。陆少淮明明见她伸手过来,却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应果儿当然不能同他抢,只得又缩回了手。她很快又绽出一脸盈盈笑意:“少淮,今天在东篱下给咱们孩子做满月酒是吗?”
陆少淮逗弄着怀里的孩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应果儿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好又问:“那……车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呢?”
陆少淮把孩子递给身边的奶妈,语气完全理所当然:“今日你就不去了,果儿,现在人间情势未稳,孩子只能暂时认先知大人为母亲。这也是为了他好,让他有个光明正大的出生来历。”
应果儿如遭雷击,立刻看向秦菜,转而又凝视陆少淮,语声失了温柔之意:“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少淮替孩子拉好小毛毯,连神色也没变一下:“你是本座的功臣,我又岂会忘了你的好处?安心吧。”
应果儿怎么可能安心?顷三画大江的水也浇不灭她的怒火。她转而望向秦菜,怒极而笑:“你真是好样的,居然利用我为你作嫁衣!”
秦菜表情如常,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不过是情势所逼,你既为孩子生母,便当为他考虑。岂能为一时名份地位,累他一世?”
“你凭什么教训我!”应果儿用力推开秦菜,声音渐响,“你不要忘了,这孩子……”她刚想说什么,转而看见陆少淮,又快速接道:“这孩子可是我十月怀胎、亲生的!!”
她真的是气极了,几乎可以看到在秦菜眼中化开的笑意——孩子不是陆少淮的。她知道,可是她不敢说。欺骗这种事,她可也是有份的。当时怎么会就被蒙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