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将自己的芳心揉入墨汁,许给了臣妾, 是么?”
弘凌微笑,一点锦月鼻尖儿。“懂得可真多!”
锦月复看匾额,雪积在瓦当上,而下雕花精美的檐下是这龙飞凤舞却写得极为认真的块匾。
锦月呢喃:“‘芳心暗许’……只是再多的香料, 历经风霜雨雪, 都有变淡、散尽的时候。”
说罢锦月觉太过感伤,恐天子听了不悦,莞尔道:“幸好你是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能时常添香加墨,可我活不了一万年,这样一来,你这份芳心岂不是要缠我一辈子?”
知道锦月在有意说好话讨好,可弘凌却觉顺耳极了,也不顾周围有那么多奴才看着,他大喇喇将锦月拦腰一抱,清冷的眉眼和唇齿在埋入锦月脖颈瞬间含了些许笑容:“我有许多年不曾听见你这样的情话了,锦儿。记得上次你对我撒娇追慕,还是你我初识的时候。”
锦月控制着心中不由自主激荡的感情,告诫自己要做的事、要报的仇,虽然弘允不是被弘凌所陷害,却也是他下令处死,他不是主谋,也是刽子手。
哪怕她狠不下心杀了他,也不可能与他真正相守。
这是她曾对弘允的承诺……
锦月心头冷静下来,语气仍如初:“记得那时候你很是讨厌我的厚脸皮,说我寡廉鲜耻至极,从未见过我这样的女子。”
弘允呢喃:“其实……我只是害羞罢了。”
冷酷残暴的天子像个坠入柔情的少年,包括曹全在内的奴才谁也不敢抬头乱瞄,恨不能将眼睛塞进鞋底、耳朵堵上泥巴,等匾额挂好,奴才们以最快速度退下。
“锦儿,我最近时常梦见我们年少时的事,你说为什么呢?”
他腻在她身后将她抱住,一刻也不松。
“我听人说,人老将死的时候,就会不断回忆过去,你说……我是不是也要死了……”
弘凌锦月后劲窝哑声呢喃,锦月心头惊了惊,不知为何他会突然说起这不吉利的话,可想看他神情又看不见。
“你才不到三十,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再说你要活一万岁,我才能永远住在你‘芳心暗许’的殿中。时常回忆从前,只是因为我们现在和好如初,让你时时想起过去罢了。”
怀抱收紧,弘凌哑声嗯了声。
行魏和浅荇早等在芳心殿外,他们办妥了锦月交代的事,回来复命却见曹全一干皇帝的随从慌慌张张逃出来,问询了才知“不是时候”。
现在锦月受独宠,他们出入各处、办事都很方便,谁也不敢阻拦,二人这才总算知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为何意,主子得宠,他们才能够办事,能够为代王洗雪冤屈。
虽说如此,但他们心中看着自家“女主子”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心中总是不对付……虽严格的说,里头那两人才是最初的一对。不不不,女主子是他们弘允殿下的,哪怕殿下不在了,也是!
里头弘凌和锦月小坐了一会儿,他便扶了扶额头说有些疲乏,想回宣室殿去,锦月早得青桐传信儿那两个倔驴随扈在外等候,就未多留弘凌。
浅荇、行魏从侧门入,提溜了个太监装扮的男子,入殿就丢在锦月跟前。
“王后娘娘您看看,那晚上追杀您和黎太子、萧婉仪的,是不是这个混账东西?”
锦月眼睛倏尔怒睁,拔-出行魏的长剑就指在此“太监”脖子上:“那夜本宫便说过,必将你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还我妹妹命来!”
锦月剑刺入此人肩胛,立刻鲜血流下来,这人虽吃痛却脾气硬。“要杀就杀,我甘宝既当了死士就没想过贪生怕死!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你们休想从我这儿问到半句话!”
“呵,可真有骨气。”锦月笑了声,一寸寸地看着滴血长剑,“为了个要将你们杀人灭口的主子,你连你妻儿都不要了,兄弟恩人的仇,都不报了?”
得锦月眼色,浅荇将死士头目的腰牌和一束头发扔到死士跟前。死士见腰牌和头发,痛哭喊了声“干爹,是我害了你”,哭天抢地。
行魏甩他一耳光 。“老子提你入宫可不是让主子听你哭的!”
死士被打了清醒,咬牙道:
“我这辈子都靠干爹养育提携,才能成家立业。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求您大人大量,暂且留草民一条狗命吧!您要我说什么,我都……都说……要我做什么我都照做……”
“好。”锦月将剑一丢,拂袖落座。“那你告诉本宫,当夜究竟怎么回事,是谁主使你们刺杀皇帝,嫁祸代王,是谁指使你们杀害本宫和太子,杀害萧婉仪!”
行魏、浅荇:“说!”
“是……是……”话在口边盘旋,死士对心中那主使者怕极了,虽恨极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行魏利剑朝死士抖得哗啦一响,就要逼问,被锦月一个眼神制止。
“你只有如实告诉本宫,本宫才能替你报仇,你的妻儿才能得救,你考虑清楚,否则下一回恐怕你与你妻儿都要统统被你心中掩藏的人踢下地狱去……”
锦月看一眼浅荇,浅荇扔过来一双女人和小孩儿用的香囊。
死士甘宝捧着香囊,惊恐得汗如雨下,跪在锦月跟前不敢死命磕头求饶,哪敢有半分犹豫不从,喘着气麻利儿一串:
“是、是傅大人要我们刺杀皇上嫁祸代王,至于刺杀王后和太子,是太皇太后的命令,是太皇太后要我们非杀了娘娘不可,否则我们必死无疑。王后饶命,饶了我妻儿吧,王后娘娘……”
“本宫还至于伤无辜之人,只要你忠心为本宫办事,便放心你的妻儿。”锦月一脚将他爬过来求饶的手踹开,拂袖转身,眼神具是寒冷,眯了眯。
太皇,太后。
这个贪恋权势的女人,她尉迟锦月从未想过与她争夺后宫,可这个女人,将她从太子妃位推至死地还不止,非要将她赶尽杀绝,可谓歹毒至极!
“好,好得很!”
……
锦月成了正正经经的妃嫔,自是免不了去太皇太后处请安,前些日子因弘凌说她身子不适不适合出门便免了,而今快年关了,她既得了婕妤身份,便不能太失礼数。
而今后宫之首的皇后之位空缺,地位高些的,就属和锦月同时晋封的“淑妃”——尉迟心儿。
帝王晋封妃嫔,为了模糊视线焦点、免得显得过于偏爱谁,会拉别的妃嫔一同晋封,这是帝王家常见的手段。
是以锦月被封婕妤时,尉迟心儿也顺带晋升了妃位。
而今傅家有凋敝之势,尉迟云山在朝中几番沉浮,终是屹立不倒,最近越发得势,连映玉曾经结拜、而后背叛她的那“义兄”甘鑫,也弃了傅家,转投尉迟门下,而今宫中处处暗为尉迟心儿办事。
而上官氏的两个儿子却一直游手好闲,母子三人日日哭求着尉迟云山给他们谋个出路。
有尉迟云山在朝中得势,尉迟心儿在宫中自然也格外受些优待。
这天去康寿殿请安的清晨。
众姬妾在太极宫外路上碰头,昨夜细雪飒飒,今晨暖阳高照,化雪天格外冷。
众妃嫔穿着各色各样的刺绣锦缎带帽兽毛大氅,哈白气等着淑妃尉迟心儿。
尉迟心儿最后姗姗来迟,华服锦裙、满头珠翠,笑吟吟走来。
“各位姐妹久等,本宫路上有些耽搁、来迟了,你们可莫怪我。”尉迟心儿道。
淑妃地位高于众姬妾,谁敢怪她?
“今日路滑,淑妃娘娘来得晚些也是应该的,娘娘昭云殿过来距离也远。”
“就是就是,咱们姐姐妹妹等等淑妃娘娘是应该的。”
“多亏了淑妃娘娘姗姗来迟,咱们还赏了一会儿雪景呢……”
尉迟心儿听了几句奉承,心中很受用,转头见锦月不咸不淡、对她视而不见,便扬了扬下巴上前问锦月:“兰姐姐好几日不见,最近黎太子可好?本宫近来甚是想念黎太子呢。”
锦月不喜这样乱糟糟一团莺莺燕燕,笑意无多:“小黎很好。”
说罢锦月便率先走出人群,独往太皇太后康寿殿去。
众女见锦月走在雪里,浅碧色的宫装、头上素雅珠钗点朱,确若幽兰婉约、清贵出尘,非同普通女子。
“哟,瞧那孤高的样子,连淑妃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待皇上将她看腻,到时且看她还孤高得起来?”
“可不是么,像兰婕妤这样婚姻荒唐、往事不堪的女人,亏她这么厚脸皮还活在世上,早该随她亡夫去了了算!”
“她哥哥也不过是个祁阳侯罢了。生了两个儿子又怎样,说到底她不过是庶母。咱们大周的祖训可规定了,地位低的妃嫔要将孩子交给高位妃嫔来抚养,她可是没资格养的,太子和二皇子迟早要给淑妃娘娘教养。淑妃娘娘,你以后可有福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同一个皇宫的姬妾有十多个之众,戏自是“精彩纷呈”。
闻言,尉迟心儿对锦月长久以来暗藏于心的嫉妒和仇恨,才得以纾解,领着众女往太皇太后居处去。
姬妾言笑,尉迟心儿却无心交谈,她边走边回忆锦月刚才的笑意,那眉目眼神如此刻环绕她的积雪一般寒烈刺骨,令她后背阵阵发寒!
她想:既然皇上将我封妃,照理说两年前在东宫我害太子之事便算翻篇了吧?不,或许皇上并不知道呢,只不过尉迟锦月是知道罢了。可她知道,迟早会告诉陛下。说到底,只要她活着,早晚是她致命威胁啊……
思及此处,尉迟心儿便心底一狠。
自己现在在宫里形单影只的,左右也没有使得上主意的,须得将娘接入宫来才是!
白雪之下的康寿殿格外静雅,太皇太后礼佛,康寿殿布置上便有佛家的风格。
只是,锦月却从埋首奔走的奴才身上嗅到一种“紧绷”、“惶惶”,如滴水檐滴滴答答不断融化坠下的雪水,滴得人,心发慌。
康寿殿,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沉稳岿然!
在云心进殿禀告太皇太后的间隙,锦月抬眸看它似瓦楞,积雪在阳光下消融,就如此殿中如毒蛇盘踞的女人,她所作所为,见光便死无葬身之地!
“夫人娘娘们都进来吧,太皇太后在殿中等着你们呢。”云心姑姑出来道。
“多谢姑姑通禀。”众女答。
太皇太后喜欢熏香,锦月记得从前她为太子妃时这殿中熏香从未断过,若有一点不对太皇太后必动怒责罚下人。而此时,殿中一对熏笼有一只已经烟灭烬冷,太皇太后却浑然未顾忌。
锦月不着痕迹弯了弯唇:这条毒蛇的心,该有多急多躁了,才连她最喜欢的东西缺了,也顾不上?
太皇太后盘着亮堂堂的佛珠,睁开眼:“大雪天儿天寒地冻的,你们有这份孝心就是了,大老远的还来看我这老婆子,辛苦你们了。云心,还不快给各位夫人倒茶水。”
云心和侍女一人托盘,一人倒茶,十多个妃嫔都倒了茶,唯独没给锦月倒。
尉迟心儿含着讽笑瞟了一眼锦月,对云心道:“云心姑姑怎不给兰妹妹倒茶?”
刚刚还喊兰姐姐,现在便是妹妹了,尉迟心儿是故意的。她便是要压在锦月头上,她先入帝王宫,自是“姐姐”。同时尉迟家血脉,让她认尉迟锦月姐姐,她心底是不服的!
云心假做惶恐歉然:“是奴婢见到众位娘娘高兴糊涂了。琴芳,赶紧把茶端来。”她双手将茶放在锦月身边的茶桌上,“奴婢愚钝,忘了娘娘已经不是代王后而是兰婕妤了,请您看在奴婢年纪大了不中用了的份上,原谅了奴婢的过失吧。”
尉迟心儿抢在锦月之前,尴尬道:“兰妹妹虽然从前是代王后,可现在和本宫一样都是陛下的女人,云心姑姑还是不要提妹妹那些‘从前’,免得扫了兰妹妹的兴致……”
云心掩口:“奴婢笨口拙舌,那些话、那些话是不该提,免得污婕妤的耳朵……”
“没什么该不该、污不污的。”锦月冷声打断二人一唱一和,声线冷而犀利如刀锋,“陛下都不介意,你们更无需介意。再者陛下说过,后宫中谁也不许擅自提起代王之事,违者恐怕……”
违者重则一百杖!
那等于打死。
在云心与尉迟心儿噤声后悔最快说错时,锦月她端起茶抿了一口,吐出来凝眉道:“好烫!”
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秋棠一个耳刮子甩在云心脸上:“老叼奴,你是想将兰婕妤烫死吗?陛下可饶不了你!”
“啊!”
云心被打了个趔趄,鬓发也乱,捂着脸怒视秋棠。
“你,你打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云心哪里受过这等气,站起来就要朝秋棠打回来,却被只素手稳稳、紧紧地钳住手腕,掐得她手腕发青发红,再横不起来。
锦月将云心如丢垃圾般丢开,她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狰狞感,眉目的斥责之意更令人生畏:“看来云心姑姑是真老了,不但连茶泡不好,连反应也不灵敏了。如此你还如何伺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若换些人来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