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瑶一时放声痛哭。
待霍榷沐浴完毕,袁瑶扶着他去给霍荣请安,回来用过了一些素食,袁瑶便让霍榷歇下。
只是方躺下,袁瑶才要去落帐幔,却被霍榷拉了衣袖,“海棠再陪我一会子。”
袁瑶小心不去触及霍榷手背之上的灼伤,两手捧着霍榷的大手,坐床沿。
见她坐下,霍榷似乎这才安下心来闭了眼,喃喃劝说着袁瑶道:“那日十分凶险,援军却迟迟不见,只得焚城与蛮夷同归于尽。那时我早不敢有还能苟活之想,只盼他日奈何桥上还能等到你来,所以海棠别再为我伤心难过,你我夫妻二人还能相守共度余生,已是上天的恩赐,不可再有奢望。”
袁瑶一面小心抚着霍榷的发丝,一面哽咽道:“侯爷说的是,是我执迷了,我该喜欢才是。那些日子,我何尝没做那最坏的打算,倘若你有什么不测,京城亦不能保,只求能安稳送走三个孩子,哪怕碧落黄泉我都会去找你。如今还能有一家团聚之日,我不该再贪心些皮相的得失,这就够了。”
霍榷又道:“此番多得塬瀚表兄,若是不是他寻到那几日孩子,为夫真就要折在牢中了。”
袁瑶点点头,“表哥这份大恩,我亦紧记在心。我还听闻因表嫂头胎得女,姨爹让表哥以多年无出子而休妻,我虽有心帮持,却无奈为外人不好主持公道。所以我又想,表哥和表嫂的品行是有目共睹,日后乖姐儿的品德如何我自是放心,只道若是他们家有心,我倒有意让乖姐儿同佑哥儿定下这门亲事,看谁还敢轻视表嫂她们母女俩……”
在袁瑶柔柔的诉说声中,霍榷沉沉睡去了。
霍榷也是知道回家了,可安心了,一直强撑的一口心气就泄了,竟一夜高热不退,昏睡不醒,孔御医针灸药石一气用上。
又因霍榷一身伤病,不能为其擦拭身子,就连在额头上敷一块帕子都不能。
袁瑶衣不解带的细心照看了一夜,在四更之时方渐见霍榷安稳了。
只是此时,又近了进宫晨诣朝临之时。
因礼部会翰林院商议太后商仪注:自闻丧日为始,第三日诣思商门外朝夕哭临三日,又朝临七日,各十五举声而止,具衰服,通二十七日服满除。
这日晨诣为朝临第六日,却是霍榷出狱后头日朝临,虽身负伤病,却也不好告病在家。
故而,那怕袁瑶不忍,亦要唤醒丈夫。
霍榷在袁瑶一声声的低唤中醒来,在醒来的一霎,霍榷还以为还在狱中有些警觉与防备,在睁眼触及袁瑶,立时又笑了,牵过袁瑶的手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见霍榷醒来,袁瑶让青藤再去请来孔御医,袁瑶暂且回避到西梢间去。
孔御医少时便赶至,诊了一回脉,再小心给霍榷换了药,嘱咐再吃一剂汤药稳妥些,这才又退出去。
佑哥儿为威震侯世子,按三品制,所以佑哥儿亦要一道进宫哭临和朝临的。
在袁瑶小心给霍榷更了衣,又亲喂吃了一碗汤药,佑哥儿在苏嬷嬷的牵领下睡眼惺忪地到了。
佑哥儿一见袁瑶和霍榷,便甩开苏嬷嬷的手,奔袁瑶和霍榷这厢来见礼请安,奶声奶气道:“爹,今日可好些了?”
霍榷有些虚弱地点点头,“果然是进益了,请安到底像模像样了。爹大好了。”
佑哥儿一听被父亲赞扬,圆脸止不住地高兴,但一想到又要进宫随祭,又不高兴了,“今儿进宫又要怎么嚎?要湿的?还是要干的?”
霍榷不明其意,便问道:“什么干的湿的?”
在一旁蒙麻布盖头的袁瑶过来,拿指尖一点佑哥儿的脑门,笑道:“哭临三日,就是他说的湿的,朝临七日举声就是他说的干的。”
霍榷也不禁笑了。
“可不管如何,他就只会干嚎。”袁瑶说罢,扶霍榷站起,又让佑哥儿跟上,三人一道进宫去。
霍榷上身有伤,又因昨夜大病,此时脚下虚浮,下了车马进了宫门,袁瑶一路搀扶着他,缓缓往里。
“想来,我俩白头之时,也会是这般情景。”霍榷道。
袁瑶稍稍挨近霍榷,应道:“嗯。”
至思善门前,三人方要按品爵入列,却忽闻王永才高声宣唱道:“皇上有旨,威震侯,威震侯夫人,威震侯世子近前举哀。”
袁瑶又搀扶着霍榷进到殿内,一时扑面而来忠守王的哭嚎,“……孙儿不孝,竟不能回来见您最后一面。”
忠守王贵为皇子,蒙冤亦不会同霍榷一般,被打入大狱。
而蔚县一战,忠守王虽也有受伤,但不及身先士卒的霍榷,所以这时候他还能中气十足地大嚎。
殿内,祯武帝居中,众位皇子宗亲等服衰服,做两列跪拜,唯独不见皇太子。
白纱幔后是霍敏领众妃嫔之列。
霍榷跪于忠守王之后,向太后灵行四拜礼,举哀,再行四拜礼,毕,向祯武帝行奉慰礼。
祯武帝亲扶起霍榷来,欲言又止,终只余叹息在口。
十一月十六,二十七日服满,祯武帝上释衰服,易素翼善冠,麻衣布袍,腰绖。
文武着素服、乌纱帽、黑角带、皂靴朝参,命妇素服,孝髻。
祯武帝因对霍榷有愧,自然在医药之上不遗余力,天下间最好的伤药都尽数用在了霍榷身上。
霍榷伤愈极好,只是结痂在身一令霍榷全身瘙痒难耐,二则令霍榷面容狰狞,比之之前显了狰狞,初初一见十分吓人。
太医院中御医医术再高明,对此也束手无策。
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霍榷心中是何种滋味,袁瑶不能感同身受,亦心疼不已。
所以袁瑶想了一法,每每皆要亲吻霍榷面上狰狞的痂结,让霍榷明白并非所有人都惧怕他的模样。
到了后来,佑哥儿也有样学样,让霍榷很是欣慰。
可这到底治标不治本,袁瑶遍翻《花集》查得一治疤痕方子,叫舒痕胶,上说用一种海外传来的油葱,同数中花卉捣制成胶涂抹,可去疤痕。
袁瑶便上了心,那数中花卉倒好找,只是繁琐些罢了,只油葱一样,北边没有,只得打发人到南边去寻。
孔御医听说了这方子后,一时惊艳,数度前来询问霍榷,几番探讨竟总结出一法,针刺抹胶法。
因光涂抹舒痕胶,不过是浮于表,表面吸收有限,不如涂抹之前用银针密密扎刺表面,再涂抹胶质,一来吸收及时,二来针刺还能激活经络血肉。
只是效果如何,只能待霍榷痂结自然脱落之后方能试。
腊月初九,太后灵入先帝山陵。
先帝山陵于京郊最远的祥安县,太后灵至还不能立时便入,须在停灵数日,方能开地宫门入陵,故而来回便要大半个月。
袁瑶最是不放心双生子,所幸霍荣将俍哥儿和仅哥儿还有大姐儿几个小的一并带到了威震府,一同照看,这才稍稍安心。
而袁瑶也借这次出京的机会,把府里那些个不安分都打发到庄子上了,让庄头按规矩处置了。
腊月二十九,祯武帝下诏废太子。
次日除夕,接着是元朔三年正旦,因国丧,各家各府不得筵宴享乐,京城于一片悄然中过去了正旦了。
威震府也不过是一家大小用些精致的膳食,便算过年了,到了上元佳节,除了没灯谜灯会,双生子的周岁宴,也不过是一家子老小吃了一碗长寿面便作罢了。
一岁的俨哥儿文静,只喜欢呆在袁瑶怀里,馨姐儿虽也喜欢让袁瑶抱,但也最是耐不住性子的,只少时,便吭哧吭哧到处爬,若能扶着东西,她还能自个站起来走好一会子。
霍榷面上的灼伤愈合得很好,又因痂结一脱落,孔御医便用针刺再涂抹舒痕胶的法子治疗,果然比身上没用此法的伤痕浅了许多,可知此法有效,只欠时候罢了。
袁瑶和霍榷也不敢奢望能恢复成往日那模样,只要那半面乍一看不至于惊吓到人便可了。
正月二十三,莲花塘胡同来说宋凤兰竟然有喜讯了,若是放在寻常日子里,倒是该贺一贺的,可如今国孝中,如何使得。
不但不能庆贺,还得遮着掩着,不能让外人知了,所以霍杙来告诉威震府就是想让宋凤兰来威震府养胎。
威震府今如日中天,宋凤兰在威震府里养胎,谁敢来探。
先不说别的,就说长嫂到小叔子家中养胎,这就够让府里人闲话了的。
霍荣头一个就不答应了。
袁瑶去瞧过宋凤兰一回,宋凤兰那模样那里像是坐了身子的人,瞧着谁不说是得了绝症的。
从莲花塘胡同回来,袁瑶就对霍榷说了,“大嫂如今瞧着不大好,也不知这身子坐不坐得住的。”
这话才说完,就听宫嬷嬷来报说,“莲花塘胡同大老爷来问,侯爷可知什么信得过的高明大夫,大夫人胎气不稳,隐隐见红了。”
霍榷苦笑不得的,道:“我知道的高明大夫,都在太医院。”
袁瑶想了想,“范老先生亦有回京随祭太后,他可行?”
“范德海?”霍榷抿了抿嘴唇。
范德海正是前太医院院首,当年霍夫人比霍老太君下毒就是他查验的出来。
“范老妙手回春,识时务,倒是可行。”霍榷忖度了片刻,“让大哥自己找他去。”
范德海起先不愿意的,霍杙借忠守王的威风压的他去。
这诊不要紧,竟查出宋凤兰因多年服食怀子偏方,病入膏肓,若再继续怀胎至生产,只怕会母子俱亡。
当年先夫人惨死的一幕,仿若又在眼前,霍荣以为有人再行这腌臜手段,大怒,彻查上下,得知是霍杙和宋凤兰他们自己找来吃的。
且吃了一年有余,回天乏术了。
霍荣除了痛斥霍杙一顿,还能如何?都晚了。
以宋凤兰如今的身子,也不好强行落了这胎,那样不用到生产时,就一尸两命了。
袁瑶见宋凤兰时,曾问:“你这又是何苦?”
宋凤兰只一笑,可个中滋味只她自己明白了。
范德海只得用药吊着宋凤兰的命,到底是逆天而为,宋凤兰怀胎七月之时,终还是没坐住。
袁瑶闻讯赶来时,只见他们家已一团糟,霍荣去亲范德海了,唯独霍杙在家窃喜说,“这时候生总算说得清楚,这孩子不是国孝之时有的了。”见袁瑶来,又让袁瑶进去看看什么个情形了。
合不合侯夫人身份的,袁瑶顾不得去想了,只身便进了宋凤兰房里。
范德海早便说过,宋凤兰不能生育的,生产之时便是她死时。
故而在发动之时,宋凤兰因身子衰弱,早无力生产,
袁瑶进来时,除了一屋子的血气,宋凤兰就瘫软在床上,任凭稳婆如何推拿掐捏,亦无用。
见到袁瑶,宋凤兰看着她,气若游丝道:“帮……帮……我,救……救救……我的……孩子……”罢了,竟还厥了过去。
这下越发不得了了,袁瑶自己是生产过的,可这种时候该如何做她真不懂,只得慌忙跑出去,大喊道:“范大夫,快去请范大夫。”
也是范德海赶来得及时,先开了一剂固冲汤给宋凤兰服下去。
只是一剂要调服下去,人虽醒了,情形却未见好转,还大有血崩之势。
袁瑶又惶惶出来说了状况。
眼看着宋凤兰真要母子俱亡了,范德海权衡利弊也顾不得其他的,进入房中,给宋凤兰诊脉。
脉息一辨,范德海两眉便再不能松开,出来对霍荣道:“怕是回天无力了,唯孩子还有一线生机。只是法子有些……”
霍杙一听不待范德海说完,立时蹦起道:“保子,不管什么法子,就保子。”
霍荣长叹一气,此时也别无他法了。
范德海同稳婆一说,稳婆似乎不必细说就明白了,唯独袁瑶不明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