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揣在裤兜里,微微震动了两下。
喻冬知道这是短信。而会在这样的深夜里给他发短信的,只可能是宋丰丰。
但他没有掏出来看,而是一直跟着喻唯英,走上了三楼。
在即将进入喻乔山书房的时候,喻唯英停下了。
“不要硬碰硬。”他很小声地说,“不要连累我。”
门打开了。喻冬犹豫片刻,被喻唯英推了进去。喻唯英随后步入,将门关上。
书房里尽是刺鼻的香烟气味。喻乔山站在窗边很凶地抽烟,听到开关门的声音之后才转过身。
空调徒劳地发出换气的声音,喻冬皱了皱眉:喻乔山把烟头扔出窗外。书房下方就是花圃,里面种着他和母亲都很喜欢的玛格丽特。
还未想完,喻乔山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他毫不留情,狠狠朝着喻冬扇了一耳光。
喻冬躲闪不及,喻乔山的动作太快了。他只觉得脸上重重一响,还没觉得疼,耳朵里已经嗡嗡作声,一瞬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嘴巴里有咸腥的血液涌出来,牙龈隐隐作痛。
喻乔山给了他一耳光还觉得不满意,揪着喻冬衣领把他推到墙上。
喻唯英震惊地站在一旁。喻乔山没有打过他,因为愧疚或者其他,总之,他从来没有揍过喻唯英。喻唯英也只是知道喻乔山给过喻冬耳光,在喻冬小时候和自己打架的时候——但他没有见过喻乔山这样暴怒,也从没有亲眼看过喻乔山打人。
喻冬的肩膀和背部磕在墙上,疼痛令他短暂地呻吟了一声,但没有倒下来。
“懂不懂羞耻?”喻乔山又抬起了手,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调,“你懂不懂羞耻!”
喻冬的眼睛发红,但不是哭,而是由于疼痛引起的生理性眼泪。眼泪也始终没有掉下来,很快收了回去。他看着喻乔山的眼神里有完全不加掩饰的恨意。
喻乔山的这一巴掌没能落到喻冬身上或者脸上,喻冬在他挥手的时候一把攥住了喻乔山的手腕,把他推开了。
喻乔山没料到喻冬会反抗,脚下不稳,被喻唯英搀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喻冬的手在颤抖。他突然之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迎面击中,眼泪再一次涌上来,从脸上滑落。
他能抵抗父亲的暴力了。
“还敢还手!”喻乔山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暴怒起来,“怪胎!不正常!你还还手?我是你爸爸!”
愤怒让他口不择言,胡乱地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话。
喻冬靠在墙上,裤兜里的手机还在时不时地振动。宋丰丰在找他。宋丰丰发来的短信里一定都是温柔的询问和玩笑。喻冬擦去了眼泪,握紧拳头站直。
他根本不需要辩驳,也没有想过否认。
脸颊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耳朵能听到声音,喻乔山正在骂人,但那些话没能刺伤他分毫。
“你想怎么样?”他问喻乔山。
喻乔山甩开喻唯英,手指颤抖着指向喻冬:“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正常的?是不是那个小流氓带坏了你?还是你外婆不会教?还是学校!是什么地方把你弄成这样的!”
“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带坏我。”喻冬的舌头破了,讲话不清楚。
他很平静。平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孩子了,几乎成了一个可以与喻乔山平等对话的人。
这让喻乔山很惶恐。喻冬可以反抗他,也可以忤逆他。他转头看了一眼喻唯英,看着自己唯一一位顺从听话的孩子。
“哥哥早就知道了。”喻冬突然说,“帮我瞒了这么久,他也很辛苦。”
“喻冬!”喻唯英失声喊出来。
喻乔山头一回听到喻冬在自己面前称呼喻唯英为哥哥,他诧异了片刻,突然冷冰冰地笑了起来:“你早就知道了?你刚刚还说,你是今天才发现的?”
喻唯英手脚僵硬,无法动弹。一瞬间有无数想法从他脑子里奔过,但没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他从这个书房里摘出去。
喻乔山靠在了书桌上,与自己的两个孩子保持距离。
“立刻分开。”他对喻冬说,“没有商量余地。你也不用回去了……什么破地方……那个小流氓叫什么?”
他转头看着喻唯英。
喻唯英说出了宋丰丰的名字。
喻冬脸色大变:“等等!这和他没有关系!”
喻乔山拿出了手机:“没报志愿,没投档,没录取。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这个臭流氓没有学上,甚至身败名裂,喻冬,你信不信?”
没有收到喻冬的回复,宋丰丰甚至还看了一眼时间。
还不算太晚。平时这个时候,喻冬还会跟他发一会儿信息,或者艰难地登录手机版本的qq,聊上一段时间。
表弟已经准备关机睡觉了,宋丰丰把床铺让给他,自己跑到天台上,推开手机继续发信息。
这回是发给张敬的。
张敬也没睡,还在玩游戏。他已经把自己的成绩告诉关初阳了。关初阳的反应很平静,就是时不时笑一下。张敬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高兴。
“我准备约喻冬出去玩,你知道有哪里比较适合我们的吗?不要太贵也不用太远,最好比较有意思。”
张敬以为宋丰丰发错人了:“黑丰,我是张敬。这种问题我怎么回答你?我自己都没怎么出去玩过。”
“曼曼呢?你问问她。”
张敬只好去敲张曼房间的门。
“厦门,成都,杭州。”他给宋丰丰回短信,“张曼去过的地方里她最喜欢这几个。”
宋丰丰连忙记下来,打算明天在网上再查查车票价格之类的信息。
但是喻冬一直没有回复。
宋丰丰决定去睡觉了。在回房间之前,他坐在天台的边缘,给喻冬打了个电话。
手机一直在持续无声地振动,桌面因为这种振动而发出了闷闷的嗡响。
巴掌大小的屏幕上显示着“黑丰”两个字。
喻乔山抓起手机,一把扔出了窗外。结实的诺基亚在地面撞了两下,屏幕裂开了,振动也就此停止。
“除了这个还有吗?”他问喻冬,“可以跟他联系的东西?”
喻冬低声回答:“没有了。”
喻乔山稍稍满意了。
喻冬跪在书房的木地板上,一声不吭。他看上去完全不服气。
但这没有关系。喻乔山要的也不是服气,而是顺从。
“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听我的。”喻乔山已经平静了很多,“谁不会做错事呢?青春期都这样,你哥哥也做过错事,但他现在过得多好?”
喻唯英没有吭声。
“喻冬,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懂得什么是大事,什么是不要紧的小事。”彰显了自己的权威之后,喻乔山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权威,“人活在这世界上,能得到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取得什么成就,都是有定数的。有我在这里,你们两个都可以走更稳妥的路,为什么不听话呢?嗯?”
喻冬静静地看着他。
喻乔山被喻冬的平静,和眼中隐约压抑着的怨恨激怒了。
他总是无法驯服喻冬,无法让喻冬变得和以往一样听话。喻乔山自己也很清楚,自从妻子过世,喻冬就跟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他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手段,都没办法拉近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
虽然对喻冬有期望,但是喻唯英显然比喻冬更符合他的期待。
他不明白喻冬为什么要反抗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幼稚的、不正常的行为来忤逆自己。两个男孩子——哈!喻乔山在心里发出嘲笑,他们能懂什么?
感情当然重要。但在感情之外,还有比它紧要千百倍的东西存在。那是他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喻乔山,所必须依赖的东西。
喻冬太幼稚,他根本不懂。喻乔山看着自己的孩子,怒气渐渐消失。他怜悯起喻冬了。
“带他回房间吧。”喻乔山说完后,转头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房间。”
喻唯英带着喻冬回去,打开自己房门之后,喻冬朝他伸出了手:“可以借我手机吗?我……我想打一个电话。”
喻唯英震惊了。他以为喻冬的屈服是真的屈服。
“他刚刚说了,你没听清楚吗?你不能再和那个男孩子联系。”
喻冬仍固执地朝他伸手。
喻唯英摇了摇头。
喻冬甚至又喊了他一声“大哥”。
这称呼喻唯英听起来太别扭了。他凶了起来:“别说话了!进去!”
关上房门之前,他又提醒了喻冬一次:“别想乱跑。”
喻冬倒在床上,蜷起身体,没有回答。
房门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从窗户漏进来的朦胧光线。喻冬的电脑没有带回来,手机被摔了,他现在联系不上任何人。
喻乔山和喻唯英都说他幼稚,说他没有任何底气就敢对抗。喻冬其实是有一个武器的。
喻乔山占有的那两项技术专利,原本是给他母亲的,在他母亲离世之后,应该归还持有者,重新争取授权。但喻乔山没有。他一直在非法使用这两项技术专利,并且没有给过专利持有者一分应得的报酬。
如果用这件事和喻乔山谈判,喻乔山是会让步的,他太重视自己的事业和名声了。
这样,宋丰丰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威胁,喻冬也不必和宋丰丰断绝联系,不必答应喻乔山的要求,离开这里到国外去学习。他可以和宋丰丰还有他的朋友们一起,顺利地去读大学,顺利地毕业,然后按照曾经想象的那样,以“永远”为前提,生活在一起。
喻冬在朝着喻乔山跪下去之前,飞快地想了很多很多。他不断地权衡,不断地比较,不断地在心里斟酌着是否应该使用这个武器,现在又是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然后他放弃了。
喻冬抓着枕头,终于无声地哭出来。
这个武器,这个最后的杀手锏,他在知悉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最适合使用它的时机。它会让自己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因此太珍贵了。
喻冬不能将杀手锏用在这里。他太想使用了,可是最后的一点理智,那一点点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不行,你会浪费这个武器。
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身体因为难过和悲愤而不停发抖。眼泪渗进布料与柔软的填充物之中,喻冬抽泣着,因为自己的无能,一遍遍在心里跟宋丰丰说对不起。
第二天醒来,宋丰丰还是没收到喻冬的回复。
没有自己叫他起床,就是会睡懒觉。宋丰丰一边催促表弟赶快起床,一边洗脸刷牙,去给一家子亲戚买回早餐。
把亲戚送到火车站之后,宋丰丰一路慢悠悠骑回来。
这回给喻冬打电话听到的不再是没有接听的提示,而是无法接通的滴滴声。
手机坏了?宋丰丰很惊奇:这手机不是号称摔不坏砸不坏么?
他没把这事情放心上,因为喻冬说,两天之后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