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敢说,他现在最怕遇到的,就是强盗——不为别的,就是怕强盗再被悟空打死。
然而,生活,往往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和尚!快留下买路钱,若说半个‘不’字,一刀一个,绝不留存!”
虽说玄奘现在已没有什么害怕的理由,但,毕竟他们人手一把大砍刀,玄奘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接着,他又听见悟空笑道:“师父莫怕,待老孙去问一问。”
他更害怕了。
玄奘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死状。
只见悟空理了理被他昨夜压皱了的虎皮裙,抖一抖直裰,就走上前去。
三五句后,悟空朝这边使了个眼色,悟净就放下行李,扯住他就走。
完了,完了。
玄奘觉得有点要喘不过气。
之前被悟空打死的人仿佛都纷纷出现在他眼前,玄奘实在不知道,等一下该如何面对那样的悟空。
他和悟空现在的关系早已不同于从前,如今,即便悟空再伤人性命,他恐怕也无法再逐悟空走,就连念咒,怕是都忍不下心。
玄奘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孙悟空了。
可,他又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正思虑间,身后忽然传来悟空的高叫:“师父!回来,回来!”
悟空知道,这几个强盗,他不能杀。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玄奘。
自取经来,玄奘与他分开,哪次不是为他杀人?
他知道,如果这次他再动手,就会永远失去玄奘。
“师父!回来,回来!”
玄奘闻言,立刻就策马而回,悟空一见他就笑道:“师父,老孙使了个定身法,把这些毛贼定住了。”
天。
玄奘感动得快要泪奔了。
当然,很快他就真的泪奔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牢狱之灾。
***
不知怎的,越近终点,玄奘反倒越有些窘迫。
这感觉像梦一般不真实。
他这一路,多少国王没见过,多少神仙没见过?而且,按理说,他前世就住在这儿,应该有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啊,怎么现在反倒比去别人家做客还要紧张呢?
呼。
昨夜,他就宿在灵山脚下的玉真观中,激动得难以入眠,傻笑着一个劲儿地摇悟空:“真的到了吗?悟空,真的到了吗?”
悟空也陪着他傻笑,轻轻亲了他一下,道:“不瞒师父说,老孙来这灵山,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可如今一步一步走来的感觉,的确也有些不同。”
玄奘被这温暖的幸福感包围了——他觉得,此生无憾。
过去的阴影与痛苦都不再相缠,漫长的西行之路也终于到了终点。
一切苦难,仿佛都到了尽头。
而这一切,只因悟空在自己身边。
此刻,玄奘正走在灵山的山路上,依照金顶大仙的指点,一步一步,走向雷音。
忽然,被一条小河挡住了去路。
当然,说是“小河”,也足有七八里宽。之所以称之为“小”,完全是因为它和这一路走来遇见的大河相比,差得太多太多了。
原来这河名叫“凌云渡”,上头唯有一条独木,又窄又滑,想要靠它过河,几乎难于登天。
玄奘正焦虑间,忽见一个人撑着船来,叫道:“上渡!上渡!”
再定眼观瞧,那人撑的却是一只无底的舟。
玄奘正踟躇不敢上,就被悟空扯着领子,往上一推——
混蛋!
他不知道自己最怕水吗!
当然,让玄奘几乎吓死的事情,还在后面。
当接引佛祖轻轻把小船撑走的时候,玄奘愕然发现,那河中飘过一具死尸。
那尸体身披锦澜袈裟,头戴毗卢帽,赫然是他陈玄奘。
玄奘登时腿软,那骨肉分离的痛仿佛又要袭来——好在悟空及时撑住他的背,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凡间父母给的肉体凡胎,上不得灵山。
虽然没有了那凡身,玄奘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依然在跳。他跟在悟空身后,开心得忍不住轻轻跳跃起来。
而待玄奘在大雄宝殿见到佛祖时,他的声音几乎颤抖——
“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慈悲,早赐回国。”
***
陈家庄众人盛情难却,玄奘念完了最后一卷经,时已深夜。众人都退去后,他才来得及细细梳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先是取到了无字经,又是被金刚推落在地,接着又被老鼋掀下水,最后阴魔作祟,他们又浑身湿透,在岸边守了一夜的经……
嗯?
奇怪,这次落水,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呢。
玄奘想,大概是他知道,悟空总会救他的吧。
忽然,他又想起七年前那个漫天风雪的夜。
那时,悟空悄悄钻进他的被窝里来,将他搂住,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安静地躺着。
那时,他就很喜欢很喜欢悟空了啊。
想到此处,玄奘偷偷地笑了。
***
第二次踏进雷音寺,玄奘已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但即便如此,佛祖叫到他的时候,他仍然有些激动。
“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
“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
糟糕。
玄奘忽然觉得身上传来一阵剧痛,还来不及叫出声,意识就开始慢慢模糊……
耳畔传来悟空欢快的声音:“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这紧箍也就没有用了,趁早与老孙摘下来吧……”
“师父?”
悟空见玄奘不应,便又唤了一声。
玄奘依然是刚才跪拜的姿势,伏在佛祖面前。
悟空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可他说不出来那感觉到底是什么。他刚要伸手去扶,却见玄奘自己起身了。
他看着玄奘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玄奘几时这么瘦了?
“你已成佛,紧箍岂有还在之理?”
这陌生的声音是从玄奘身体发出的,却绝不是玄奘在讲话——
悟空愕然:“你是谁?”
那瘦销的身影转过来,周身流转着淡淡的金色光辉。
“悟空,好久不见。”
悟空的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跳起来厉声质问道:“如来!玄奘呢?”
如来声若洪钟,响彻雷音——
“金蝉子已归位,悟空——这世上,再没有玄奘了。”
一阵刺骨的凛冽顷刻穿透了悟空全身,他几乎难以站住,神思一荡,便重重跌在地上。
他咬了咬牙,撑住地面的手缓缓攥紧,擦出几道血痕。
此刻,整个大雄宝殿变得很安静,每一双眼都静静地看着。
他们或许早就知道,或许,从不在意。
八戒很想冲上前去扶起那猴子,却发现,孙悟空头上的紧箍,竟又若隐若现。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
很多年后,悟空还是会想起华光行院的那个雨夜,想起陈家庄漫天的大雪,想起……
想起,自己怀中的那个小和尚。
他给小和尚讲着故事,小和尚就呼呼睡着了。
他想起太多太多他们的故事,他只敢……只敢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起。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讲,可只能,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没有自己,玄奘该很害怕吧?
——没有自己,会有很多人欺负他的。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那十四年的爱恨悲欢,欲意春情,点点滴滴交织成一张细密巨网,将他的余生深深捕获。
两界山下,那清辉朗月的僧人牵着白马,出现在他眼前。于是,天地间再没有能令他动容的景色。
悟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却发觉那原本戴着紧箍的位置,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的头,已经很多年没有疼过了。
***
深秋时节,山谷中荡起野雁的高鸣。
红叶坠满了山林,晨霜褪去,阳光所及之处,嵌上层层温暖的金辉。
这世上,再也没有陈玄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