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惊鸿道:“不敢劳烦施姑娘。”并不多说,递给商琴一个篓子,就牵着她向林子里去。
商琴回头冲施佳惭愧一笑,就跟着傅惊鸿向前走,走了几步抽开手,见碧阑兴奋地跟凌王府的几个丫头一起向林子里去,又见傅惊鸿从王府侍卫那边分了火把,便悄悄地拉着傅惊鸿的袖子说:“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怎样,王妃身边的那位姐姐仿佛是吕县令的娘子,等我去了……金陵,有次听人说她夫君做了次辅了。”
傅惊鸿道:“吕阁老?”微微沉吟一番,“这话莫跟旁人提起,据说这丫头是要被放出去的自行嫁人的。”一个丫头放出去能嫁了那样的人,说来蹊跷的很,倒像是有人有意安排。转而又想凌郡王素来便有野心也不外露,何必去管这些份外之事,“……幸得你提醒,我原还想跟吕阁老结交,将他荐给王爷呢,幸亏没误了王爷的事。”说完,火把向树根上照去,果然看见一黑褐色东西缓慢地向树上爬。
商琴蹲下去将那还在爬的东西抓起来丢进篓子里,但看傅惊鸿拿着火把从上到下一照,竟是树上还有几只,有两只已经将头探出壳,正在奋力地脱壳变成金蝉。
傅惊鸿一只也不放过地全部抓走,商琴见树上黏着几只蝉蜕,想起那也是能入药的,便拿了早准备好的布袋装起来。
忽地听到一阵笛声,商琴纳闷道:“谁在吹笛子?”
傅惊鸿道:“凌郡王,今日带了王妃过来,花好月圆,他少不得要卖弄一二。”
商琴侧耳听那笛声悠扬、清越,不禁笑了:“王爷、王妃当真恩爱。”
傅惊鸿待要笑说一句,又觉那话太轻佻了,又领着商琴向前走,不过小半个时辰,二人就捡拾了许多,将不大不小的篓子装得满满的,但看其他人还在四处找,便也不急着回去。
其他人大抵也收获颇多,便都放满了脚步,只听见笛声后,又是一阵箫声,随后不知哪两位吹起了树叶。
许多声音搅合在一起,虽不优雅,但也热闹有趣。
终于吹箫的吹笛子的吹树叶的斗在一处,比着谁声音更高,尖利的声音在林子里回响,忽地吹笛子的先传来剧烈的咳嗽,吹箫的慢慢也偃旗息鼓,只剩下两个吹叶子的还在斗。
最后林子里到处都是咳嗽声,将林中睡着的鸟儿惊起不少。
商琴见众人玩笑,不由地也起了童心,见傅惊鸿将火把立在一边,又拿了树枝去挖地上的小洞,便蹲过去看他能不能挖出什么东西来。
忽地傅惊鸿一用力,将土扬起来,迷了商琴的眼睛。
商琴才要揉,傅惊鸿忙拉住她的手,忽地噗嗤一声笑了,一边由着商琴流眼泪将眼睛里的脏东西流出来,一边笑道:“你当初定然对我心里都是怨恨,才会装出那傻呆呆的模样,亏得你跟了商家回京,不然如今定还是枯瘦黑黄模样,要嫁人也难。”
商琴啐了一口,眨了眨眼睛,眼珠子不住地向上看,要将脏东西用眼泪弄出来,“你还说,我记得你要做状元呢!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志得意满地要做状元,难道不可笑?”
二人提起这辈子刚刚相逢时候的事,便都笑了。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定是状元。”
“我曾以为我这辈子……我没以为过。”商琴笑道,她一直想报仇来着,其他的当真没想过,如今做那买卖,因要顾忌雪艳,也不敢做大。
“琴妹妹怎么了?可是被什么吓住了?才刚我瞧见两只蝙蝠险些撞在我头上,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施佳款款地领着碧阑在月下走来,走近了,看见商琴脸上亮堂堂的泪痕,便拿帕子去擦。
商琴略躲了一躲,自己拿帕子擦了,“是脏东西扬在眼睛里了。”
施佳笑道:“那可揉不得。方才听你们说什么乞丐,什么状元,难不成在说你们小时候的事?说来我听听也好。”
商琴一怔,傅惊鸿道:“也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又伤感了。”扭头看见月光下的商琴心中不禁一跳,却是月色模糊、火把跳跃中,竟见商琴的脸庞模样已经快长齐了,竟是跟秦淮河上的人差不离了,心中一跳,待要说服自己商琴是被自己养大的丑丫头,可她那样子又委实让他看一眼就将他当做同床共枕之人,咳嗽了两声,便伸手牵住商琴的手,见商琴看他,眨了下眼睛,却是对施佳说:“施姑娘,也该回去了。一起回去吧。”说完,领着商琴先向前走。
商琴依稀觉察出傅惊鸿的古怪,手挣了挣,纳闷地看向傅惊鸿。
“……你说,我上辈子娶过亲没有?”傅惊鸿低声问商琴。
商琴终于抽出自己的手,笑道:“你的事,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自然是没有的了。”傅惊鸿道。
商琴笑道:“我原当再见你会尴尬的要死,如今看来,过了那道坎,也不算什么。如今事事都跟早先不同了,如今我有爹有娘为我谋划,又有自己的小买卖,早跟当初不同了。”
傅惊鸿听商琴这样说,只是笑。
远远地,施佳在后面看着,对碧阑笑道:“他们兄妹两个真要好。”
“同患难过的,自然要好一些。”碧阑道,原对施佳有些不满,这一路上见她是真心关心商琴,便对她略有些改观。
等到树林边,略等了一等,才见凌王妃托着一只草丝鸟巢过来,鸟巢里窝着几只雏鸟。
众人又坐了马车回去,因抓的多,各人都私藏了一些,商琴跟傅惊鸿别过,回了家见已经过了三更,碧阑、朱轩等人兴奋地要收拾知了龟,也不急着睡,就连商琴收拾来的蝉蜕,众人也一一仔细清洗,等着晒干后入药。
碧阑被一只知了龟抓的哇哇叫,半响才想起来跟商琴说:“施姑娘听到姑娘是一个人住这边,姑太太只隔了几日才来照应一次,就说她明儿个搬过来照料姑娘,姑娘还小,不能没人照顾教导。我说这事我不能答应,她说明日亲自来跟你说。”
商琴正看放在笼子里的两只已经蜕变了的金蝉,听了这话,不由地微微发呆,她虽感激施佳,想跟施佳做朋友,但施佳是为了傅惊鸿来的,她跟傅惊鸿上辈子的事又说不清道不明,如此,不如远着施佳,免得白受了她的好意,又不能助她心想事成,“……我不喜欢跟旁人住在一处,明儿她来,我亲自回绝她。”
☆、46快刀乱麻
翌日一早,商大姑便坐了轿子过来,来了后见院子里编筐上晒着蝉蜕,进了屋子里,又听屋子里也有蝉鸣声,问了缘故,不禁笑了,见这边丫头、媳妇被都商琴约束得好好的,只有两个年幼的淘气的,便又恩威并施地跟她们说了话,随后也闲着,看商琴这边屋子里还没摆设上,便叫商琴忙去,她指挥着丫头将东西摆上,又叫人去外头街上买了几盆茉莉花,又弄来了两大缸芙蓉花摆在院子里。
收拾好这些,商大姑又问商琴:“可曾请过你两个哥哥吃饭没有?”
商琴忙道:“这边只有我一个,我又不会吃酒,便没请。”
商大姑道:“在这边住着,拖累他们照料,该请一请,虽你们有些交情,到底该客气的时候不能少了礼数。”因她不能常过来,便叫碧阑立时去隔壁看看傅家兄弟在不在,去请一请,待听说傅家兄弟傍晚有空,晚上还要陪着凌郡王去抓知了龟,便又喊了她夫君杨官人过来,又叫小厮去外街买菜。
将近午时,就有人说施姑娘上门了,商大姑诧异地问:“哪一个施姑娘,你才两日就交朋友了?”
商琴忙道:“不是,是住在这边一条巷子里的,她曾蒙惊鸿哥哥救过,想以身相许,偏惊鸿哥哥不愿意娶她,她想叫我替她说好话,又想住过来照料我。”
朱轩道:“姑太太,施姑娘想做姑娘嫂子呢,要替姑太太教导姑娘。”
商大姑听了这话略默了一默,她不能常过来,若叫个稳妥人跟商琴作伴也好,只是商琴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家,叫商琴搀和傅惊鸿的亲事就过了。
“姑姑别管这事,等会子我跟施姐姐说话。”商琴拉着商大姑的手说。
商大姑说道:“既然你有自己有主意,我也就不多问了。”说完,又去张罗请客所用的酒水、茶水,又叫人做了几食盒的点心将落花巷子里的邻居都打点一番。
施佳过来时就见一位夫人在指挥奴婢办事,先上去见礼,见是商琴姑姑,便也喊了一声姑姑,随后问:“昨日来怎不见姑姑?”
商大姑道:“我不常过来,因此不能见。”见施佳带来了一些江南佐酒的小菜,已经明白这位施姑娘十分心细,已经看出他们今日要请客了。
“我来时瞧见这院子里的下人进进出出,可是今日要办什么大事不成?”施佳笑道。
商大姑道:“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宴请两位小兄弟。”
施佳道:“可要我帮手?”
商大姑道:“请的是傅家兄弟,施姑娘要回避的,不敢劳烦施姑娘。”
施佳方才就瞧见商琴脸色淡淡的,因此并不知道商大姑这是以寻常议亲女子回避男子的惯例来看她,只当是商琴跟商大姑说了什么委屈,笑道:“我才说姑姑不能常过来,要陪着琴妹妹住几日呢。若要每常回避,那也怪别扭的,不如大家坦荡荡的才好。”
商大姑因笑道:“你这性子也好。”听说杨姑爷叫人送了一些东西来,需要人去看着接了,便对施佳道声失陪,看商琴仿佛已经酝酿好要说的话,便放心去了。
施佳笑道:“姑姑笑呵呵的人,一看便是心胸宽广的。”
商琴道:“姑姑这辈子没遇到头疼的事。施姐姐进屋子里来吃茶吧。”
施佳答应了,跟着商琴进去,才坐下,又见翠环阁送了个百宝匣子过来,一层层抽开看过,竟都是玛瑙、琥珀、珍珠、水晶、玻璃珠子,还有几颗猫儿眼、红蓝宝石,送来的人放下东西,又递了两张单子,说是新近各家姑娘、太太们或生日、或茶会聚会的日子,叫商琴捡着方便日子跟着翠环阁家太太去。
施佳咋舌道:“这么些东西,都是人家送的?”
商琴道:“哪里,这些都是借来学习的,我虽手上多的是这些,但真属于我的,就没有多少了。不过是经了我的手,做些浮夸之物送给上头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装扮用。碧阑、朱轩,你们去数清楚几个数。”等茶水上来,与施佳在临窗凳子上双双坐下,商琴开诚布公道:“施姐姐,昨儿个听碧阑说你要住过来?”
施佳笑道:“我看你孤苦一人,想跟你做个伴。”
商琴道:“实不相瞒,我性子有些孤僻,不爱跟人亲近。只怕施姐姐住过来,会受委屈。再者说,施姐姐心里不过是想接我亲近惊鸿哥哥,这事,也恕我无能为力,我是不会替施姐姐去说的。既然我不说,又白受了施姐姐的好意,心里难免过意不去。与其日后过意不去,不如如今就豁出去,拒绝了。”
施佳纳闷道:“你为何不能替我说?助人者人恒助之,莫不是我有什么不好的?”
商琴私心里还是感激施佳的,但她心里对傅惊鸿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若是傅惊鸿跟施佳二人水到渠成结下百年之好,她自是替他们高兴,可要她促成,她隐隐又觉心里不舒坦,“施姐姐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太‘盛情难却’。你这般盛情,叫我不受是不识抬举,受了,又无以为报。”
施佳笑道:“你替我说几句话不就得了,再者说,日子长着呢,谁知道有没有你回报我的时候。”
商琴明白施佳说的日子长着,是指施佳跟傅惊鸿成亲后之事,终归当年受过施佳的恩,不好将话说得太狠,嗫嚅一番,便道:“我是不会替你说话的,我一个小姑娘家,哪里能过问惊鸿哥哥的亲事?再者说,娶不娶,终归要看惊鸿哥哥的意思。”
施佳眼睛一红,强撑着笑道:“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我都过了多久了。原本看他们兄弟没有女人帮扶,便替他们操持家务。惊鸿哥哥也跟你一般嫌我‘盛情难却’,我做的衣裳,他穿着好好的,知道是我做的,便不再穿了。我父亲说我也大了,若再这么着,只能嫁个王府的长史做妾了,谁叫凌王府的人没有不知道我进过那脏地方的。”
商琴心有戚戚,却不免想起谢璎珞一边憎恨冉瑞成包养戏子,一边不肯退亲的事,“施姐姐为什么不嫁旁人?旁人不知道施姐姐的事。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做什么一定要嫁凌王府的人?”
商琴的话一下子将施佳问住了,施佳惭愧道:“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我家原是官宦人家,官虽小,却也是小康之家。如今落难,父亲正值壮年,又觉他大难不死,必有施展出满身才华的一天。如今既然有了凌王府的门路,哪里肯再另谋他就。这落花巷子的房租贵得很,家当早年又散尽,平反之后讨回的一些,也不够支撑家计。家里母亲、妹妹、丫头闲时做的针线全要拿出去卖了糊口。”
“如此,越发不敢劳烦施姐姐给我做鞋子了,想来惊鸿哥哥也是这样想,才不肯收施姐姐的东西。”
施佳笑道:“这点子也无碍,只是……惊鸿哥哥曾帮扶过我家一些东西,早些时候父亲念叨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责怪惊鸿哥哥不举荐他。如今惊鸿哥哥不帮扶了,他又念叨着果然人心叵测,这世上谁都靠不住。”
“……惊鸿哥哥跟令尊又没干系,为什么要‘靠得住’?”商琴又诧异了,立时明白施家老爷心里已经将傅惊鸿看成女婿,因此才有靠不住一说。
施佳惭愧道:“原不该拿了这些话来说,不过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活一张脸,如今被父亲日日催逼着,我倒宁肯当初死在那脏地方,也比出来了,不知哪一日被惊鸿哥哥看不起强。”
商琴沉默不语。
“我会算几笔帐,不如商妹妹雇了我做账房,我替妹妹算账,我看妹妹这屋子里四处都放着那些东西,昨日又跟王妃商议定了要什么,想来妹妹是要人帮手的。”
商琴一怔,因施佳诉说家中之事生出的一点子恻隐之心没了,“我这已经有账房了,男女账房各有一个,又有丫头们帮着记账。一不敢劳烦施姐姐动手,二他们也会怨怼我喜新厌旧。说句有伤情面的话,我虽喜欢施姐姐,但日后还是不跟施姐姐来往的好,免得有朝一日,施姐姐跟惊鸿哥哥不能成事,两边见面越发尴尬。”
施佳原看商琴年纪小,面相又温柔和气,只当她是好说话的,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撕破脸的话,再看她神色,见她果然为难,便笑道:“那,日后我不提请你替我说好话的事,可能常来?”
商琴坚决地摇头,施家上下已经吃定傅惊鸿了,过几日只怕施家太太也会过来,到时候她哪里招架得住。
施佳一愣,叹道:“我也不是死皮赖脸的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替我说一句好话?就是寻常的大家闺秀,不动声色地跟哥哥说句谁的好话的也有。”
商琴道:“我只是不肯。今日家里忙,就不留施姐姐多坐了。”
施佳见商琴又下逐客令,只能起身告辞。
等施佳走了,碧阑、朱轩两个长出了一口气过来。碧阑道:“是我想差了,还当她当真为姑娘好呢。这施姑娘太吓人了一些,哪个男人受的住这个?”
商琴托着脸道:“还望她自己个想明白的好,这男女之事,自然要男女之间解决。如此避重就轻,就算能成了,也不是一对佳偶。”
“我们琴儿大了,竟然懂得什么是佳偶了!”斜地里插入一道声音,却是商大姑在前面忙完了过来了。
“姑姑。”商琴嗔道。
商大姑略正了正脸色,叫碧阑、朱轩两个出去,然后走近了对商琴道:“靖王府的毓秀郡主叫人捎话过来,她说听见几个王府的长史说起你来,仿佛是谢尚书的供词里有告我们家私藏了你的事。靖郡王又问过她你像不像谢家姑娘。你留意一些,郡主派来的人说,靖郡王想背地里审一审,但他查到你住在凌王府后头了,因此暂时将这事放下。”
商琴道:“这还要多谢郡主好意。”眸子微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靖郡王会过问,显然就是靖郡王事无巨细告诉了雪艳,雪艳知道谢家的琳琅是假的了。
☆、47另有变数
施佳离了商琴这边,便有一妇人借口是邻居上了施家的门,那妇人见施佳回来,便跟施佳打听商琴。
施佳不明所以,听那人问,便道:“那位商姑娘原是傅家两位哥哥的妹妹,家里贫寒,才将他们送了商家抚养。”
那妇人忙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落花巷子这么难租,都被他们租去那么大一个院落。”
这妇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出去。
施佳好奇,便悄悄问她母亲施太太:“这是哪个?说是邻居,怎地我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