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弯了眉眼,唇畔带笑:雪或许没有多稀罕了,但是在雪里玩的时候,应该依旧会开心。尤其,等三弟再大一些,阿嵬能陪着他一起玩,应该会和小时候一样欢喜。
崔峤回过头来看他,而后轻轻笑了一声:明明也是一军主帅,偏偏还是小孩心性,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他只是简单、直接,满怀热忱,但是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却永远心怀坚定。严璟认真道,他永远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从不会动摇。
崔峤看了他一会:倒是难得你能懂他。
二人正说着话,殿门突然被人从未打开,跟着王忠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却还记得向二人施礼:娘娘,殿下,二皇子动手了!
崔峤下意识扭头看向身后兀自沉睡的严承,又将目光转向严璟,虽未言明,但严璟清楚她的意思严琮与郑家明明已经按捺了这么多日,此刻突然动起手来,必有缘由。
何处?崔峤收了面上的情绪,问道。
他们兵分四路,同时攻打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二皇子更是亲率两千人攻打东城门。王忠回道,不过宿卫军自得了娘娘的命令便一直小心防备,所以,他们的突袭并未得手。
崔峤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深深地吸了口气:本宫去看看。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拉住崔峤手臂:外面雪虐风饕,这种事还是我去吧。严璟对上崔峤讶异的目光勾了下唇,那日我入宫前在城外与二弟碰面约好了他得了空闲,必要兄弟相叙,今日人既然来了,我总不能爽约。也临近晌午了,母后回去看看三弟吧。
说完,他拿过刚刚脱下的披风,穿在身上,不能崔峤回应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直惊得王忠目瞪口呆,看着合上的殿门半天才回神:瑞王殿下他
崔峤又重新在床榻边坐下,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怀里的袖炉,轻笑道:到底是皇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凡人。阿嵬看人倒是准的很。
风雪肆虐,这一会的功夫,整个皇城都被染成了一片让人目眩的白。因为一击不成,严琮已经下令暂缓了攻势,在城下短暂的休整,似乎还有继续攻城的打算。
严璟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俯视城下之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严琮身上,勾了下唇:二弟,别来无恙。
严琮骑在马上,仰起头看着城墙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先是讶异,而后轻笑了一声:没想到皇兄还在皇城里,我以为你早收拾细软逃难去了呢?看来巴结上崔家之后,让皇兄的胆子长了许多,这种场合也敢亲自露面了。
论起胆识,我总是比不过二弟的,毕竟再给我几十年的时间,逼宫谋反这种事我也是不敢的。严璟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严琮,按捺了这么多日,却突然动手,看来在二弟眼里,哪怕此刻站在这里的是父皇,这个皇位和这个天下,你也是势在必得了?
父皇还能不能站的起来,皇兄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严琮冷笑一声,你勾结崔氏软禁重病的父皇,进宫探望父皇的文武百官,盗了宿卫军的兵符,龟缩于皇城之中,不会真的以为就能成功吧?旁的不说,崔氏难道会放着亲子不管,扶皇兄你这个庶出的儿子坐上龙椅?要我说,皇兄你还是天真了点,还不如就留在云州城,好好的当你的藩王,待我除掉乱国的崔氏,看在你我兄弟的份上,也不会亏待于你。
那不是浪费了二弟让人指使我母妃诱我回都城的一番心思?严璟唇边带着嘲弄的笑意,语气却格外漠然,我不回都城,二弟又怎么能斩草除根呢?
严琮微眯眼,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怪不得我舅父说,别以为皇兄是个废物,就不放在眼里了。皇兄这么多年默不作声,种种局势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很可惜,这一次,皇兄你选错了边。崔氏祸国乱政,我早晚都会将她除去,到时候也没办法对皇兄你手下留情了。
说到这儿,他颇为可惜的摇了摇头:淑妃费尽心思才给皇兄求来的婚事,皇兄倒是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若是皇兄娶了何小姐,大概也不会走上这条错路。
究竟是皇后祸国乱政,还是二弟你及郑家逼宫谋反,现在争辩,也没什么意思。严璟抬手拢了拢披风,手掌压在城墙上,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掌印,而后他缓缓道,谁站到最后,谁才能说了算,不是吗?
从小到大,严琮都未把这个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的兄长放在眼里过,然而此刻,当他抬起头仰望城墙,却发现他那位皇兄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就好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冷艳而又自信,凛然不可侵犯。
严琮从心底生起几分烦躁的情绪,他轻哼了一声,拔剑直指城墙:皇兄倒是有底气,看起来皇城之中的消息并不怎么灵便嘛,大概是还以为,只要撑下去,到西南或是西北的大军回援,我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只是可惜了,不管是哪路援军,都来不了了。
严璟微微蹙眉,面上却并不显露情绪,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严琮,听着他缓缓道:五日以前,南越王亲率五万大军长驱直入,西南军已是自顾不暇。至于西北,那位号称百战不殆,斩杀过无数北凉人的宣平侯终于在北凉遭了报应。
他说着话,低头看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剑锋,轻笑了一声,抬头朝着严璟继续道:这漫天飞雪的,皇兄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妨回去告诉那位皇后娘娘,她那个神勇非凡的弟弟可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崔家,这一次,彻底完了!
城楼之上的北风似乎比别处的还要强烈,严璟的披风被掀起,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右手握紧成拳,青筋泛起,面色就好像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惨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风中,脑海里满是西北戍军出征那一日,天色将明的云州城外,他轻轻碰了碰那少年的额头,凑在他耳边说:祝我的将军逢战必胜,祝我的将军平安康健。
然后崔嵬回了他什么?
严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记得崔嵬说:为将者言出必行,从不食言,所以,今后我会保璟哥永远自在惬意。
严璟喉头抖动,良久,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红痕,肃杀之意氤氲而起,他突然回手,从身边侍卫手里夺过一张弯弓,如行云流水一般搭箭引弓,利箭破风而出,朝着城下飞驰而去,漠然的声音在风中回荡:意图攻城者,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第五十七章
漫天的飞雪是何时停下的无人察觉, 杀伐声消散,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宿卫军到底守卫皇城多年,个个都是精锐, 加之占据地利, 让严琮手下的两千人没能占得丝毫的便宜, 最终不得不鸣金收兵, 暂时放弃了这次进攻。
严璟一手撑在城墙上, 目光望向城下渐行渐远的叛军, 心中有数, 这不过是一次短暂的休整,很快他们还会卷土重来。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他低垂视线看向手里的长剑,剑刃上沾着仍温热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到脚下, 将脚下已经被踩得坚实的积雪慢慢融化, 而后染成一小片血红。方才的战斗中, 他用这把剑, 刺穿了不知多少妄图攀上城墙进入皇城之人的胸膛, 他身上也沾满了血污,但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再没有惶恐或是茫然, 更不会再因此而觉得不知所措。
因为严璟问心无愧。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知道这些人因何而死。他虽不善战, 但, 也不会允许有任何一人从他眼前攻进皇城。因此哪怕这些人再卷土重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严璟用城墙上的积雪擦了擦剑上的血渍,将长剑收回鞘中,目光从凌乱的城墙上掠过。到底没有什么对阵的经验,方才虽然能够支撑,但激战过后,疲惫还是露出了苗头,两条腿就仿佛僵住一般,沉重至极。
严璟微珉唇,面上却不显,他朝着不远处的宿卫军首领点了点头:剩下的事便交给你们了,切莫掉以轻心。
方才一战,多年以来风评极差的瑞王之杀伐决断给宿卫军造成极大震撼,以至于现在再看见严璟,仍旧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首领朝着严璟深深一揖,以表对方才一战的敬重,直起身时,看到的只有其背影,还有原本雪白披风上的遍布的血迹。
城墙之上的厮杀与争斗对皇城之中没有丝毫的影响,永寿宫一如两个时辰之前一般沉寂,以至于严璟站到殿门前之时,有刹那的恍惚,仿佛自己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阵幻觉。他面上有刹那的犹豫,而后将几乎被染红的披风解开,随手扔到长阶之上,才伸手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崔峤仍端坐于龙榻之前,手里握着一样东西,低垂视线目光久久地凝结在上面,直到听见脚步声时才微微侧目,看见严璟身上的血污时一怔,随即道:结束了?
是,严璟将腰上的佩剑摘下,淡声回道,让他们伤了些元气,虽然并不能彻底解除眼前的困境,但是最起码今晚我们能睡一个好觉了。
崔峤看了他一会,微微笑了一下,眼底却有别样的情绪闪烁,似乎是在纠结什么,最终才轻轻抬手,将一样一直握在手中的东西递到严璟面前。
崔峤的神情让严璟的心莫名的一紧,就像感知到什么一般,他喉头微颤,下意识就将还染着血渍的双手负在身后,一双眼紧锁在崔峤面上,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涌上心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开口,这是什么?
声音听起来极为平静,却难掩其中的颤抖。
崔峤薄唇微启:战报。
严璟负在身后的双手用力的握紧,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母后也知道,我对这种事并不擅长,战报这种东西实在是没有给我看的必要。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崔峤微垂下眼帘,发出一声轻叹,伸出的手却十分坚定,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严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手,以及那封被托在掌心的战报,二人就这样僵持着,良久,他闭了闭眼,终于将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指尖残留的血迹在那张单薄的纸上留下两道血红的指印,落到严璟眼里,格外的触目惊心,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扯过了袖口,想要将那指印抹去,但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崔峤扭过头去,轻声道:我先回昭阳宫了。
严璟没有回答,他握着那张纸,听着崔峤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又听见殿门缓缓关上,直到整个大殿只剩下他和一个人事不省的严承,他仍旧不敢将手里这封信打开。
他又怎么可能猜不到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方才严琮的话已经说得十分的明显,若不是真的出了什么状况,又怎么敢在此刻突然发难?
只是严璟不想相信,他的少年无坚不摧,强大而坚定,更重要的是,他答应过自己,又怎么可能食言?
方才提剑杀敌还兀自坚定的手在此刻轻颤,才终于将那张纸缓缓打开,明显在仓皇间而成的字迹映入眼帘。
因严琮而起的怒意,所有的杀伐决断,向死而生的勇气,在看见那几行字的时候全都化为乌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勉强压下的疲乏尽悉涌出,让严璟跌坐在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涌出眼眶,但严璟无暇顾及,他有些惶然地想,他要怎么办呢?
他曾经一无所有,对世事漠不关心,直到年初大漠之上与那少年相识,从此遍尝人间滋味。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面还藏着一句话,还没有对那少年说出口。
他曾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这无趣的一生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希冀,却未料,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内忧外患同至,危急存亡之关头,从西北而归的只有这么一张薄薄的纸。
严璟不记得自己枯坐了多久,他手里仍旧攥着那封由西北而来,费劲周折才在现今被严防死守的状况下送进皇城的战报。
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诛心:
因战马染疾,宣平侯率两千精兵奇袭北凉金威马场,入敌之圈套,虽浴血厮杀仍难以抗衡,伤亡惨重,主将宣平侯下落不明,尸骨无存。
大殿之中传来脚步声,崔峤去而复返,她站在严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道:殿下可还站的起来?
严璟一双眼底布满血丝,他抬起头与崔峤对视,那封信被他紧握在手里,他听见自己颤声问道:只是下落不明,对吗?
是,只是下落不明,未找到尸首,便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崔峤垂眸,缓缓道,但殿下也该清楚,阿嵬身为主帅,关系到军心之稳定,整个战局之走向,若不是真的也不会将这种消息传回。所以到了这种地步,殿下不妨做好最坏的准备,不管阿嵬
她的声音微顿,却仍旧坚持将后面的话说完:不管阿嵬究竟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战局到了如今的地步,我们便再也指望不上西北了。陛下的制衡之术,终将他反噬,这都城,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严璟心知崔峤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也清楚,这封战报上关系的并不仅仅是一人之生死,而是眼下所有的局势,西北折损了主帅,加之西南的动荡,都城彻底孤立无援,仅凭着这点宿卫军,是无法彻底击溃严琮及郑家的叛军的。
但严璟却提不起一丁点的气力,他将脸埋在膝上,将那张薄薄的纸贴在脸旁,他茫然的想,人生弹指一挥间,总归都是要死的,如果,恢复成往昔那般毫无指望的日子,或许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崔峤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发出一声轻笑,而后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从他手里将那张纸抽了出来,用指尖将上面的褶皱抚平,开口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阿嵬只有十五岁。
严璟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崔峤,并不清楚她因何在此时提及此事。崔峤不在意他的诧异,继续道:崔家到我父亲这一代本就只剩下他一人,他这一走,整个西北戍军就仿佛被抽走了支柱,连北凉人都清楚此事,趁机对云州城发难。敌军来势汹汹,西北戍军又失了主心骨,我在都城听闻消息,也以为这是天要亡我崔家,却没成想阿嵬会再这种时候挺身而出。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率亲兵奇袭北凉大营,活捉敌方主帅,逼得北凉人不得不退兵,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云州城之危。
这事迹在大魏口口相传让人称颂,严璟更是牢记在心。
崔峤面上微微露出了一点浅笑,掩盖住其后的苦涩,她轻叹道:我这个弟弟,或许在许多事上都不怎么通透,却唯独,对自己的事一清二楚。他永远知道自己为何从戎,也永远清楚自己肩负的使命,更知道在危及关头自己该做的事情,永远坚定,从不会茫然,这一点殿下不是清楚的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