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便一路破关,终于到了洞府最深处,看到了那位前辈的遗骸。那骸骨晶莹洁白,发着微微的光,的确是书中描述的合道期修士才能有的骨。见到那骨的同时,竹生也果然见到了她想见到的——此处主人的神念。
比起如实体般的长天的神念,这位前辈的神念看起来透明得如同随时会飘散的虚影。
“前辈,我有许多疑问,请前辈指教。”竹生对那虚影道。
那虚影看起来是个气质清雅的中年男子,他点头道:“能来到这里,便是通过了我的考验,你有资格向我提问。想知道什么?”
竹生道:“我,曾闻纶音。”
中年男子惊讶,随即道:“不可能。”
竹生问:“为何不可能。”
中年男子道:“你的修为,至多还虚而已,远远摸不到天道的边,怎么可能聆听到仙音?”
竹生道:“我与前辈说谎可有意义?”
中年男子顿时哑然。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身上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竹生道:“我是无垢体。当时,正是我的身体成为无垢体之时,我似听到天地间有无数人在召唤,也似化为天地间的万物。虽只短短一瞬,那感觉却清晰至极。”
中年男子听到她是无垢体,惊诧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够。虽不知你有何奇遇能在这等修为下就塑出无垢体,但这亦不足以令你闻纶音。你……可还有什么其他异于常人之处?”
竹生想了想,道:“我并非此界灵魂,我来自异界,带着记忆转生,先天便有神识。”
中年人的眼睛倏地便亮了起来。
他却没有说话,而是定定的看着竹生。竹生也不吵他,静静等待。
许久,他长长的叹息一声。
“前辈因何叹息?”竹生问。
那人抬眸,目光中充满感慨,道:“你的存在,证明了我从前的一些猜想。倘若我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可惜……唉,也不知道现在过了多久了,我是不是已经轮回了许多世。”
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修真界据说也是有历法的,但修士们几乎都不在意,愈是高阶的修士愈如此,因为他们的寿命实在漫长,记录和计算时间,对他们实在没有太大意义。所以竹生也记不清现在按照九寰大陆的通用历法来说,应该是多少年。
她想了想,回答道:“从灭魔之战结束时算起,约万年有余。”
“哦……”那人道,“那我死了大概有两三千年了。”
是不是年纪大的人就容易把话题扯远?竹生看着他透明的身体,十分担心他可能会随时消散,强把话题拉了回来。
“前辈刚才说印证了从前的猜想,说的是什么呢?”她问。
那人意味深远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猜想……所谓升仙,可能与我们想象的并不一样。”
竹生凝目。
那人叹道:“没人知道升仙之后是什么样,毕竟那些升了仙的人也不会下来告诉我们上界是什么样子,所以自古以来,世间对升仙之后的描述,其实都是世人自己的想象。”
竹生微诧。
“在那些想象中,世人把升仙之后的世界描述得美轮美奂,但却始终不能脱离人间的形态。比如,世人认为升仙之后便是仙‘人’,注意这个‘人’字。”
竹生懂了。她道:“成了仙的人。”
“正是。”那人点头,“毕竟,这是想象,所有的想象都建立在现有的认知之上,所以世人对仙的想象,再天花乱坠,也脱离不了‘人’的形态。甚至认为相对于九寰界,有‘仙界’的存在。而‘仙界’在世人的想象中,无非一个更美好的九寰界罢了。”
竹生道:“那前辈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那人叹道:“我却一直怀疑,升了仙之后,那些人可能根本就已经不是人了。”
竹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他们是什么?”
那人出了会儿神,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测他们存在的形式与‘人’已经完全不同。这种形式,应当更好,更强,更永恒。是我们的生命向前走,走到头之后又跨出的一大步。”
他说完,忍不住看了竹生一眼。这是他一个合道期修士毕生才琢磨出来的道理,不知道这个来到了他面前的女修是否能听懂。
幸运的是,竹生完全懂了。她非但懂了,她还知道一个极其简洁但更精准的词汇用来称呼这种变化。
她轻轻的道:“进化。”
中年人神情大震。
“进化?”他喃喃的重复道,“进化?”
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愈是咀嚼品味,愈是觉得何其精辟,竟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全然浓缩成了短短的两个字。令他又是惊喜,又是感慨。
竹生跟着问道:“则这与我有何关系?”
那人感慨道:“我虽由此猜想,但一直不能佐证。但是你……你说你来自异界,虽然用了‘界’这个字眼,实则你所指的并非这宇宙里包含的任何一个‘界’,而是指另一个宇宙吧?”
竹生微怔,想了想,点头。
那人道:“果然如此。所谓‘界’只是个惯常用法,都这么使用便容易混淆。实际上,在这个宇宙中,存在着很多的‘界’。九寰大陆,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界’罢了。你到了合道期,修出了‘破界’之力,便能看到许许多多不同的界。那时便会明白了。”
竹生道:“我现在便能理解。”竹生虽然没见过其他的那些界,但她是来自于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宇宙,她所拥有的知识体系足以让她理解那人所表达的意思。
那人颔首,继续道:“你跨越宇宙,便要穿过宇宙与宇宙之间的壁垒,或者说,界限。壁垒也好,界限也好,我认为都是宇宙以法则之力隔开了不同的世界。你穿越了宇宙壁垒,听起来轻描淡写,实际上何其艰难?你……在穿越的过程中,已经被法则同化了。”
竹生屏住了呼吸,唯恐漏听了一个字。
那人又道:“说同化,或许过了。这就像是……你尝过了一块点心,你虽不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点心来,但你记住了它的味道,也沾上了它的味道。”
“我活了几千年,一直有个猜想。”他道。
这人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竹生,回顾了千年。他缓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人也好,妖也好,野兽也好,哪怕一花一木,都是这天地万物之一。世间万物,皆按法则运行,如此,方构成世界。”
他越说,眼睛就越亮。他的目光穿过千年,又看到了眼前的竹生。
“而升仙,这一场进化,能让我们从天地万物的‘之一’,上升为法则本身。”他深深的看着竹生,“这便是我的猜想。我生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这一猜想,可现在,你来了。你品尝过法则,你沾染了法则,你被法则同化,所以……你听到了他们。”
“所以那一瞬,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你说你仿佛化身天地万物。不,你只是在那一瞬与他们相通了,你成了他们,而他们便是天地万物的法则。”
那道神念最终果然是如竹生预感的那般消散了。
合道期的修士虽然厉害,毕竟不是长天,没有长天将神念保留了万年的本事。神念是神魂的切片。这合道期修士的神念要比长天的神念薄得太多太多。这自然是因为他的神魂没有长天强大,切得太多了会影响自身。
他在消散前喟叹道:“自灭魔之战后,世间再无人升仙。连无垢体都没有一例。”这位合道期的修士,便是陨落于重塑无垢体这件事上。
“能聆听仙音的你啊……”他最后仿佛说了什么,但随着他身体消散,那声音也跟着淡了去,跟着消散了。
竹生最终不知道他最后感慨些什么。
竹生在这人的洞府中待了一年,于修炼上获益极大。
当她脱离了这洞府,看到的是一片壮丽山川,正逢明月升空,万籁俱寂,天地间气息清净如许。竹生沐在青色月华中,无垢体再一次引发了一场灵气旋涡。
但那一位的洞府着实偏僻,堪称荒无人烟。这样的灵气漩涡,也只引来了三个修士,倒引来不少的野兽。那些野兽都是有灵性的灵兽,他们若能修炼到引气入体,便不再是兽,可以称妖了。
这一场灵气漩涡,令不少的灵兽从兽进化到了妖。
当灵气漩涡散去后,三声“多谢”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先后传来。然后那些修士便消失了身形。
人会说话,兽却不会。且这些兽还神智未开,尚且懵懂。在灵气漩涡都消散了之后,它们依然在原地徘徊打转,不肯离去。
竹生低头看去,便看到其中的一只狐狸。
竹生自然不会将自己的仇恨迁怒到一只普通且无辜的狐狸身上,但这只狐狸的确令竹生想起了另一只狐狸。她本来因为悟道有所得而舒畅的胸臆间,生出了一块大石。
那大石若不搬开,恐将影响她的心境。
从前,她还不算强大的时候,遇见青君,都能不顾生死的向青桔举刀。现在,她远远比从前强大得多,她已经不能只等着与青君相遇再举刀了。她的刀就在手里,她胸中的大石必须搬去。
尤其现在冲昕不在,不能插手。
竹生于是决定,去杀了狐狸。
234
青君面色潮红, 呼吸急促。她的手紧紧抓住了身下的丝褥。
“苍瞳!”她呢喃低唤, “苍瞳!”
手腕倏地传来剧痛, 青君骤然挣脱了梦境, 翻身坐起。苍瞳坐在她的床边, 铁箍一样的手握紧了她的手腕。这世上也只有青君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了,若换作其他人, 腕骨早已经粉碎。
青君香汗淋漓,胸口起伏,急促的喘息。她这寝殿中, 青欲气息浓郁得猫女们都不敢靠近, 唯恐被刺激得发了情。
她扑过去抱住了苍瞳,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
她是妖冶的魅狐, 她是正在发情的魅狐。人也好,妖也好,这世间几乎没有雄性生物能拒绝这样的青君。
遗憾的是,苍瞳早就算不得雄性动物了。
他只是漠然的望着空阔的寝殿,既没有回抱她,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或者温言安慰她。因为苍瞳知道, 这不过是青君咎由自取而已。
虽然离开了魔域, 但魔君趁他们还在魔域时, 给青君种下了一缕残念。残念而已。神念尚是神魂的切片,残念不过就是个投影。以青君的修为,轻易的便可以抹去。所以最初, 苍瞳还会问青君,为何不抹去那缕残念。
但青君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明显的不愿。苍瞳就懂了。
苍瞳现在虽然冰冷没有感情,但他的初世流连花丛,堪称是阅尽世间各色女子,对于女人的心思,他一看即懂。但青君无论做任何选择,都不干他的事。是以他问过一次,青君不愿,他便再没提过第二次。
他与青君在魔域中算是互相依存的关系,离开了魔域这种关系本已经可以解除。但青君不舍得抹去魔君的残念,使得她不得不继续依赖于苍瞳。每当她被残念拉入梦境太深,她就需要苍瞳来助她挣脱梦境。
苍瞳在九寰大陆孤身一人,且他是傀儡,并非活生生的修士,他无法使用法宝和符箓。这样的他即便能开口说话,想要孤身一人在这个通讯靠符箓的巨大的大陆上寻找竹生,希望也太过渺茫。青君是妖族之王,她愿意助他,他便留在她身边。
这几年竹生没有一点消息,青君却对他依赖益深。她抓紧他衣襟的手让他明白她想要什么,但苍瞳完全无感。
从万年前他在古战场上苏醒了自我意识,他就不曾对任何人产生过强烈的或者哪怕是淡淡的感情。他的世界里只有竹生。他只对竹生还拥有感情,并以竹生为中心向外辐射。譬如,他因竹生而对元寿爱屋及乌,也因竹生而对七刀心生嫉妒。但面对着像青君这样与竹生毫无半点干系的人,无论对方与他产生何等交集,他的内心都毫无波澜。
青君呼吸渐平,她松开紧抓着苍瞳衣襟的手,抬起脸看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她道,“没有感情啊……”她的青色眸子漾了水一样的魅惑,还蕴着淡淡的怨。
苍瞳没有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他虽在长天宗修复了声器,却依然极少说话。妖王殿的猫女们很多都以为他是哑巴。
看到青君已无事,他便站起了身。青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衣襟从她手中滑走。待苍瞳走到殿门处,她幽幽的道:“你分明是个不会爱人的人,如何还会爱她?”
这里的“她”自然毫无疑问说的是竹生。也唯有竹生能让苍瞳停下脚步。
他微微转头,问:“有她的消息吗?”冲融的手极巧,赋予了他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
“没有。”青君平淡的道,“九寰这么大,单凭一个画像、一个名字就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青君说的倒的确都是大实话,只不过,她没说她根本就未曾发动任何力量去寻找竹生。
她立起一条腿的膝盖,手臂搭在膝盖上,冷笑。待那男人健硕的背影消失,她拽过一条自己的尾巴,慢慢的给自己顺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