孑然一身,清癯高瘦,如鹤如鹰。
“什么事?”
燕长庭心里不愿意和对方多处,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说话,他淡淡问。
燕长庭这人从小的孤僻冷漠,说话的语气向来都不热情,可以说是二十年如一日,他这样,也并不显任何异常,和沈敖印象中没什么两样。
只是沈敖闻声转过头来,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燕长庭被这种眼光一看,当即心下一凛。
他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心却无声无息提了起来。
十数载的师徒,他对沈敖可是相当有了解的。
他迅速反思近日诸事,可并没有任何不妥啊。
——唯一可能涉及沈敖的,就是先前那封信,不过由于福.寿.膏的来源甚多,沈敖那钳制之策条件根本不成立,实施也就无从说起了,问题迎刃而解。
他和沈箐商量过,也非常注意处理外在的表现痕迹,是绝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以惊动对方的。
燕长庭暗暗蹙眉,那现在这出又是为什么?
谜底很快揭晓了。
沈敖细细端详他片刻,那双黑褐色的眼眸深不见底,良久,他说:“孩子,把魏太妃杀了。”
不是商量,更不是议论,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沈敖带着一丝审视观察燕长庭。
他需要燕长庭以此来明证他的心志!
……
时间回溯到前些日子。
燕长庭心里虽不情愿,但还是给沈敖去了一封短信,简短说明白了安南那边的情况。
而之前他也暗示过魏渠,借他的手把他等人及魏太妃身边都仔细清理的过一遍。
——但其实,这些魏氏私下培养的亲卫,沈敖接触不了,他的眼线都是在青山军,所以魏太妃的近身动静他其实是不知道的。
燕长庭从不敢小觊他这位师父,所以不管心里如何作想,他给对方的那封回信,都斟字酌句,保证符合他的性情又表达意思到位。
他早已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他,心里牵挂愈多,人就变得愈发慎重。
在燕长庭这种慎之又慎之下,本来应给没有一点点岔子的。
可沈敖的老辣和对变故的敏感度,超乎所有人想象!
安南的情况,沈敖知道,因为他也遣人尾随上去了。
燕长庭猜到,但他没让木哥百里珍阻止,事后也不必他多废话。
双重保险。
可饶是这么重重忖度,审慎行事,未曾出一丝纰漏了,却敌不过沈敖鹰隼一般的第六感!
长达数十载的超级战场打磨出来的,并且获得最终的胜利,这样的一位顶级谋臣,有可能其貌不扬,有可能不会武功,但唯独有一样,他对危险的触觉,他天生的第六感是绝对差不了的!
他捻着燕长庭传回来的那封短信,垂眸端详了很久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反复扫过,明明没有任何不妥,可偏偏他心里生出一丝的不谐。
——那次坪山关大战前的大打出手之后,他和燕长庭曾见过两次,燕长庭脾气一直都不好,没有好脸色他也不觉得有异。
可偏偏这次涉及了魏太妃,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生出一丝异样。
这种完全源于第六感的直觉,没有任何佐证,可沈敖却非常相信这种源于潜意识中的预感。
他往回想,越想就越觉得,燕长庭对他和梁太后有着隐约的排斥。
有些东西不能冠以主观情绪,否则往往思索的方向会越来越偏向另外一边。
沈敖再去分析魏太妃和燕长庭的和好,不免就增添了一丝疑心,以及不确定。
这,可是致命的。
燕长庭是所有一切的基础啊!
沈敖是断断不允许出任何岔子的。
他也是个非常果决的人,既然有了怀疑,那么,他就要去试探,要让燕长庭证明给他看。
没错,今日的这强势一出,一是要燕长庭证明给他看,二更重要的,就是试探!
沈敖观察力只敏锐,但凡燕长庭露出一点点破绽,他都能马上观察到!
电光石火,燕长庭心脏一紧!
要说这个世界上,对沈敖的了解,燕长庭绝对称得上是是数一数二,他甚至比沈箐等人了解对方多了,因为不少真实的性情观念,在那种一对一的真格教学中才不经意展现出来。
长达十年的师徒可不带假的。
几乎是马上,他就明白了沈敖的意图!
对面的视线,如同两道探照灯,燕长庭一怒,才刚升起怒意,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后脊出了一脊背的热汗。
他又怒又骇,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一旦自己表现出任何不妥,或者拒绝,沈敖将会立时察觉,而他苦心维持的安稳局面将立即土崩瓦解!
他不知对方可能做出什么来,但以对方的能力,绝不可能是小事。
要是对方意识到无可挽回,甚至很可能将盟军拖进深渊!
燕长庭手指动了动,他控制住倏地握拳的冲动,抬眸不解带着不悦:“杀魏太妃?现在?”
他冷笑:“你说笑吧。”
魏太妃才刚刚大好,胡大夫费尽心思将人救回来,回头就死了,有可能吗?
燕长庭控制着自己,也不深入解释,以他的性格,添底下那句反而说多错多。
“你必须杀了她!”
沈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燕长庭。
燕长庭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那你来罢!”
他脚尖一点,人就往回掠去,动作间没有一点留恋。
这一老一小,几句话之间,进、退,深入、浅出,一个素来眼光老辣洞察若明,另一个对对方了解极深全力应对。
在燕长庭回身掠出三丈之际,身后传来一声,“站住!”
他不理。
沈敖身影一动,挡在他前面:“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他扫了燕长庭一眼,道。
燕长庭抿唇,冷着脸站住。
“既然不能马上杀,那就尽快。”
沈敖弹了弹衣袖,再度吩咐。
对方话一出口,燕长庭心口终于一松,第一关,他过了。
但燕长庭不敢有任何松懈,他拧眉盯了对方半晌,沈敖一脸冷肃,不容质询。
他有点不耐烦,两人僵持了半晌,燕长庭终是冷冷道:“最快半年。”
“长则半年,短则三四个月就够了。”
魏太妃到底年纪大了,底子亏损,又过一寒冬,再度病倒没啥稀奇的。
至于胡大夫那边,燕长庭去安排。
沈敖的预期,短则一季,最长不过四月。
再多的,他不能再等!
沈敖瞥了他一眼:“这老妇不能久留,尽快解决!”
“至于朝廷王师那边,如果顺利,明年即能解决战斗!”
分而化之。
离间燕殷和司马超,此乃上善之策。
“不用我教你了?”
沈敖终于露出一抹踌躇满志之色,筹谋多年,终于要到了卓见成效的终点了!
他仰头,猎猎寒风,衣袂翻飞。
片刻,沈敖收回视线,瞥了燕长庭一眼:“不要让我和你祖母失望,听见了没?”
留下这一句,他身影疾掠离去。
……
燕长庭站了片刻,也掉头回营。
“阿庭,阿庭,你怎么了?”
路上遇见迎着他而来的沈箐,燕长庭笑了笑:“没事。”
哪怕沈敖已经去得不见踪影,哪怕已经返回大营,燕长庭也不敢露出丝毫异色,一直到拉着沈箐回了帅帐,帘子放下那一刻,他才控制不住的浑身战栗!
“呵呵,好,真好啊!”
燕长庭愤慨的目光中,刀锋一般的寒芒掠过。
他不知沈敖察觉了些什么。
但今日的逼迫真的太好了!好极了!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沈敖的步步紧迫,激起了他满腔的愤懑!
对于沈敖和梁太后两人,要说不恨,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对于前者和后者,还是会有一点点差别。
沈敖再多的不好,也庇护了他,手把手教他武功,花了极多的心思供书教学,这些都是真的,燕长庭今日的一身本事,全是他所授。
他在燕长庭贫瘠的童年和少年情感中,占据一个很重要的位置,甚至不亚于父亲一类的角色。
所以得知真相后,燕长庭恨归恨,但他潜意识里更多是摒弃他远离他,却从来未曾深想过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