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悬崖峭壁上固执挺立的野草,尽管绝望,仍然不放弃希望。
我带你逃跑。
在谢迟看不见的地方,他身前的少年早已泪流满面,哽咽无声。
好。
第33章 旧时语(四)
残酷往事被再度翻出,但故事中人却似乎只将它当做寻常。喻见寒语气平淡,他嘴边甚至还挂着浅笑,但越冷静的讲述,却越是在谢迟心上磨着钝刀
亲眼看着自己被至亲至信背叛,该是有多绝望。
谢迟认真道:不想原谅,就不用原谅。
与其假装无事发生,维护虚假的其乐融融,还不如坦诚地将这根刺彻底拔出。
喻见寒看着他,神情有些释然,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几分。他垂眸,小心地收好了那枚剑坠。
阿谢,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该原谅的,就不必原谅。
朝阳终于从群山簇拥中冉冉而升,金色的晨曦慷慨地铺满了云海,终将荡平一切的污浊阴霾。
*
接近晌午时分,谢迟与喻见寒终于回到了徽州城内。
但很不巧,他们刚一入城,喻见寒便被一名承昀宗的弟子寻到。那人带来了承昀宗的密信,说是掌门急诏,同喻剑尊有要事相商。
喻见寒收了承昀令,他脸上有些愧色,歉声道:阿谢,你先回福聚楼,我办完事便赶回来。
谢迟挥挥手,不在意道:没事,不用那么着急我刚好还想在徽州多逛逛呢。
想必等你回来时,我已经摸清了徽州名景,到时候再带你去,就定不会被人诓骗了!他的语调微微上扬,语气轻快。
与喻见寒告别后,他孤身一人回了福聚楼,但心情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欣喜在这个世界上,他又多了一位能完全交付信任的朋友。
许多的事情,他甚至从来没与他人提过半分,可如今却尽数向那人倾吐了。以心换心,他同样也得到了喻见寒的坦诚相待。
信任,与被信任这是当年林郁与温秉言都不曾给予他的,如今他却误打误撞地将珍宝抱了满怀。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他回到福聚楼。
正值晌午,徽州最大的酒楼中宾客满座,喧哗热闹。谢迟一回到酒楼,眼尖的小二便迎了过来,他忙不迭地将白帕将肩上一甩,殷勤道:客官,您回来了!
他招呼谢迟往楼上走,解释道:另一位客官在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吩咐我们提前定了三楼的雅间,也先备好了菜
小二往四周张望一番,有些不解:怎么就您一位呢?
谢迟暗自惊叹喻见寒的事事周到,心情莫名又轻快了不少,他笑道:他有事先离开了,之后会回来
小二一桌客人拉长了语调,正不耐烦地招呼着。
谢迟见小二有些为难地瞟了那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宽慰道:三楼雅间是吗?你先去忙吧,我自己上去就好。
多谢客官!小二感恩戴德道了谢,忙往那桌赶去,嘴里不忘连声应着哎,来了来了。
谢迟收回了目光,却不经意地看到了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身着白绸承昀宗弟子服,衣衫形制简单,纹路素朴,但穿在他身上,却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与凡尘俗人格格不入的高雅气质。
就像是满目污浊中,矜持玉立的清莲。
谢迟只觉这种感觉莫名熟悉。不知为何,他的心骤然漏跳一拍,似乎涌上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好的预感。
但他却没有细想,临清越毕竟是喻见寒的徒弟,定然不可能存什么恶意。
只是那人一直含笑注视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谢迟掩去心底的异样,微微对他颔首。
他本身就不善与旁人交流,对于这种场面,最多只能尴尬地点头示意,然后端好高冷的架子,迅速离开。
而且冥冥之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尽快离开。似乎只要再多留一刻,就会有什么极其糟糕的事发生。
在临清越与谢迟擦肩而过时,他脸上的笑意半分未动。
那份谦和,就像是牢牢覆在他脸上的面具,在经年日久中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变不了更摘不下。
但如今,他眼里却涌起了真正的,狩猎般的欣悦。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猎物的背影,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
终于,在谢迟竭力想要忽视身后的视线,步履匆忙地踏上了几级台阶时,他背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熟悉,几乎熟悉到让他浑身战栗的呼唤。
谢迟。
隔着嘈杂喧闹的人群,谢迟却清晰地听到了那句话。
一瞬间,就像是被重重杵入铁锤一般,他只觉脑海中嗡然作响,所有的喧哗音像是潮水般骤然褪去,除去隐约的杂音,他只能听到自己微微紊乱的心跳
那是林郁!
谢迟怔然转身,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不可置信、慌乱无措、欣喜异常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他竟然翕动着唇,不知说些什么。
而始作俑者,依旧安静地站在哄乱的人群之中,他明明是在仰头看人,却给人一种他才是居高临下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矜贵。
好久不见,一起聊聊吧。临清越眸中带笑,缓声开口道。
*
福聚楼的三楼雅间,是一处极其清净的厢房。
临窗的桌正对着福聚楼内院的风景,巨榕清潭相互映衬,格外清幽。
谢迟坐在一旁,垂眸摩挲着杯壁。而对坐的临清越却自顾自地为自己沏了壶茶,颇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
终于
林郁。谢迟抬头,他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打破了沉寂,你怎会
变成这副模样?
闻言,临清越添茶的手微微一顿。对不起。那人脸上露出了愧色,他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向你道歉。
什么?谢迟似有不解。
我得为两件事向你道歉。他的眼中满是诚恳,语气歉然,一件是当年你入东妄海,镇守心魔渊之恩。至于另一件想必你也听说了,世人皆以为,是我在东妄燃的长明灯。
临清越垂眸,他微微自嘲:我为一己之私,占了你的名声,实属卑劣。
一种骤然的恐慌席卷而来,谢迟的心微微揪紧,他信林郁不是贪图虚名的人,这番话里暗藏的意味又太过复杂,背后定然还有莫大隐情。
这隐情,怕是与他有关。
当年,在我入东妄海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的眉头紧锁,连声追问道,为何你会变成临清越?温师兄呢,他是不是真的在潜魔窟
谢迟那人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强撑着笑意,你放心,温师兄他还活着。同我一样,他也过得很好。
临清越举杯抿了一口热茶,似乎终于有了勇气,温师兄得知你替我们入东妄海后,在承昀殿跪了三日,他执意要去将你换回来。
在谢迟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缓缓笑了起来,无奈道:可是宗主与长老们都不允,他们说,心魔渊只有你才能镇住。我们去的话,送死事小,若是让世间重新陷入危机,便会成为千古罪人。
你们谢迟似乎猜到了什么,他的指尖泛凉,脸色有些苍白。
临清越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缓声道:宗主告诉温师兄,除非他能入潜魔窟斩尽万魔,证明自己有能力入心魔渊,否则,他们绝不会打开东妄结界,放我们进去
谢迟,那里真的很可怕。
临清越明明在笑,但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把谢迟压垮,他们先前都瞒着我,等我知道时,温师兄已经去了两日,我就私下去寻他。
那人似乎有些为难,他委婉地避开了那个两人心知肚明的结果,继续道:因为我是私自前往的,所以,众人只道温秉言入潜魔窟证道,力竭身亡。而承昀宗也不好将我的事说出来,便替我撒了谎,借用你入东妄的名头,将我的死,粉饰成了这副模样
话音落下,谢迟的脸上霎时血色褪尽,他只觉得寒意一路蔓延上了脊背,就像无数细针,正密密麻麻刺着他的心脏,让他疼得近乎窒息。
所以,林郁并非是下落不明,而是与温秉言一同死在了潜魔窟。
而一切的起因,皆因他自作主张地去了东妄海。
想来也是,温秉言和林郁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安然接受他的自以为是就像是玄灵果的事情再度上演,他无意中亲手害死了他们。
而如今,受害者却还要在他面前乞求原谅。
对不起。谢迟艰难地开口了,他颤抖着唇,哑声道,我没想到
临清越却摇头认真道:这不怪你,是我们没有预估自己的实力还好我父亲及时去了潜魔窟,救下了我和温师兄的残魂。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这个身份的由来:只是你也知道,魂体受损,就必须以天材地宝蕴养百余年。也就是百年前,我们的魂魄才凝聚如初,那时临家的孩子早夭,我父亲便同临家商议,让我借了这具身体
他知道自己越是平静,谢迟心中愧疚越深如今看起来,还差点火候。
临清越眸中清澈,他勾起了一抹温和的笑:其实这些年来,我同温师兄也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再闯东妄海,将你换出来只是我们的修为还远远不够,倒是让你困守了那么久。
闻言,谢迟低下了头,他眼眶湿润,手紧攥成拳,狼狈地摇头道:不,你们别来。
林宗主说的没错,只有我才能镇守心魔渊。他抬眼,眸中尽是决绝,像是立誓般坚定道,我能守住它的。我一定会守住。
那可真是太好了。
临清越掩去眼底的笑意,他见铺垫已然完成,那人的心理防线已被尽数碾碎后,抬眸继续道:总归是得试试的,况且,既然你能出来,就说明心魔渊是可以进出的。
这样的话,就让我与温师兄去尝试一二,说不定我们还能轮流镇守东妄海
他语气诚挚,不动声色地缓声诱导着,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
所以,你是如何出来的呢?
*
喻见寒,谢迟究竟怎么出的东妄海!
长老目露凶光,他将手中的拂尘握得死紧,几欲捏碎殿中那人的骨头。
庄严的金殿中,随便跺跺脚就能使修真界震颤的各宗大能们齐聚,他们冷眼看着殿中跪着的人,就像是看着一只卑贱的蝼蚁,神情高傲漠然。
而跪着的那人,身后白衫尽数为鲜血濡湿,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满是冷汗,但眼里依旧是温和的固执。
他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忍过断骨的疼痛,抬眸笑应道:不知。
依旧是这个答案,林斯玄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他面无表情地敛袖离开。那名长老看着宗主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将脊背挺得笔直的那人,恨得几乎咬碎了牙。
你!眼见其他大能也纷纷离去,长老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他赤红着眼,厉声吩咐弟子:打,给我狠狠地打!
今日,他非敲碎这人一身的傲骨不可
第34章 旧时语(五)
临清越离开后,谢迟一个人在雅间坐了许久。
桌上的菜早已冷透,他却一下都不动过。就像是一场美梦,他才刚做,梦境便被摔得支离破碎。
谢迟,你与师尊的关系好像不错,你们是怎么相识的呢?
方才,临清越好奇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看起来只是寻常的一个问句,但谢迟却知道,其中牵扯的厉害关系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若是答不好,喻见寒便会背上与他勾结的罪名
虽然他知道临清越既是林郁,如今又是喻见寒的徒弟,没有理由会害他们,自己自然不需要瞒他什么但他却不能去赌,那几乎不可能的万一。
在林郁眼中,这许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但落在有心人手上,这便是最有力的把柄毕竟,好像同他有关系的人,都没落个好下场。
谢迟怔愣了片刻,他苍白着脸,缓缓笑了起来:我同喻见寒
不熟。他这般道。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剖心而过的利刃,直直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再从喉头中铮然而出。
谢迟尝到了口中的一丝铁锈味,他垂眸,用曾经备好的说辞解释:心魔渊的结界略有松动,所以我便趁机出来了。喻见寒是在我在东妄海边认识的,但我们并不相熟,他一直跟着我,也只是在监视我而已。
这样啊
那时神情低落的谢迟,恰好错过了临清越眼中的一抹若有所思。
而据临清越所言,东妄海似乎又起了异样,虽然明知道自己本体与长明灯依旧在心魔渊,但谢迟却不禁有些担心,可能是神魂离体太久了,镇守的力量略有缺失。
等喻见寒回来,我就同他告别。
谢迟这般告诉自己,霎时他的心像是突然坍塌了一块,冷风从中呼啸地穿过,带来了寒冬般的凉意,冻得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竹箸。
他看着桌上冷透的菜肴,却是笑了起来,但眼里却带着潮湿的水汽。
冷的饭菜早就丧失了该有的色香味,反而带着咸涩的腥味,让人吃一口便再难以下咽。但谢迟却像是尝不出来般,机械地一筷接一筷,囫囵将它们送入口中,吞入腹里。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精贵的人,吃得下糙粮也咽得下冷食。
总不能
一瞬间,他探向前方的筷子微顿,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了一般,一种酸涩的情绪一路从心口直冲上鼻头,几乎要逼下他死死藏着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