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臣子不满她身为女子,竟然还妄想拿捏她。倘若她是皇子,局势走到这一步, 他们早就识趣地跪下来高呼万岁, 争先恐后地献出家中适龄的女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的威严随时可以被挑衅,无论她做出怎样的成就, 在这些老顽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她与他们谈能力, 他们说你是个女人;她与他们谈对错, 他们仍旧说,你是个女人……因为她是女子, 所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永远得不到重视。他们打量她,就像打量一件物件。
既然如此……淑蕊握着剑的手没有抖一下,可是那臣子已经吓得腿软,锋利的杀意让他意识到,对方不是家中听从他的母亲,顺从他的妻子,遵从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握有实权的君主。
“本宫听说,你家中有适龄的公子,才华横溢,不如让他入宫侍奉君主,来表示你一家的忠心……”
臣子心头一震,纵使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却不敢再去触这位公主的脾气。
“行了,大伙都散了吧。”淑蕊收剑入鞘,开玩笑一般地说道:“你们全都围在这里,本宫还以为你们要逼宫造反!毒害父皇的余党尚未全部缉拿归案,本宫近日为此事愁心,也不知这贼子是否躲在暗处,意欲将朝政搅得鸡犬不宁。”
为人臣子,需时时刻刻提着自己的脑袋,以防人头落地。这些不再年轻的臣子立刻听出了公主的言外之意,谋害皇帝的余党就在他们之中。
是谁?又或者是公主借刀杀人的方式?
淑蕊把他们好生一吓唬,现在大家开始担心脖子上的脑袋,而不是公主的婚事。
淑蕊做这一切的时候,白昼就站在一旁,祂隐去身形,默默观察着这位公主。
祂确信瞑昏并没有附身在这位公主身上,这位公主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自发。
她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个滥杀无辜,昏庸无道的统治者。白昼跟着公主进殿,一位身穿夜行衣的男人恭敬地朝淑蕊行礼,整个过程中他未敢抬眼,可白昼却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一种酸涩的爱。
淑蕊低头看这份新名单,对他大为嘉奖:“做得很好,你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黑衣人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从整体的轮廓来看,是个英俊的儿郎。
“为殿下效命,是属下的职责。”
白昼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克制、一种压抑。
祂是生之神明,自然能看到他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杀戮让他觉得痛苦,却又因为另一个人而坚持下来。
可是这种坚持在他得知她要广收后宫之时开始有了裂缝。
“殿下预备在朝中择夫婿吗?”
在几个月之前,他接到了一桩新命令,公主要他参加比武招亲,假扮她未来的驸马。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打乱了他们原有的计划。
最开始,他并不知道公主要夺位,可以说公主做出如此行径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他是一把刀,公主是握刀的人,公主要刀锋指向何处,他便全听她的。
“自然。”淑蕊说道:“本宫想要坐稳这皇位,自然要将大家的利益绑在一起。至于以后的事情,便走一步看一步。”
公主登基自然要比皇子登基难上许多,可说到底各人为各人的利益,只要让这些老狐狸相信,未来的天子也会流有他们的血脉,她只需要给出一个暗示,他们就会调转矛头。
虽然淑蕊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办法,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腹部,生育对女子来说无疑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对女皇来说,风险尤甚。
只是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了与虎谋皮、刀尖起舞。
他有些失落,张口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他鼓起勇气:“殿下,朝中的眼睛都在盯着您,这宫中危机四伏,属下有不情之请,愿入后宫,保护殿下。”
淑蕊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想做本宫的驸马?”她有一丝不悦,这种不悦来自于她自认为是个优秀的领导者,她的属下仍然将她看作一个女人,并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
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冒犯。
“你可知后宫的规矩?”淑蕊神色不变,伸手摘下他的面具,这个暗卫自幼跟着她,她今日才发现他长了一副不逊于京城第一公子的面容。
“你若要入后宫,要自废一身功夫。”淑蕊的笑里有几分残忍:“那么你对我便没有用了,你仍然愿意这么做吗?”
“是。”他不假思索。
“可你既然没用了,我留你做什么呢?”淑蕊的手微微收紧,脸色乍变:“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到,日后不许再提!”
白昼大概明白了淑蕊的心情,淑蕊想做女皇,她需要别人对她的敬畏哪怕是恐惧,而不是爱慕。
夜深了。
淑蕊仍然伏在案上,处理今日的公文,白昼默默观察了她一天,发现她确实是一位有能力的继承者。
甚至说她比她的兄弟们更适合做君主。公主登基,未必会引起战乱,也许会让这个国家走向另一种繁荣的未来。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瞑昏又想做什么呢?
就在这片刻思忖的工夫,白昼看着淑蕊举起蜡烛,走向书架后面的暗室。
是一处供奉之地,上供一尊神像,下面摆着瓜果。
这尊神像似乎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能看得出来,是一位女神。
淑蕊合十双手,她布局多年,最开始只是为了自保,不任人摆布,她向神祈求:“事已至此,我只能往下走,而不能回头。若您垂怜我,请让我得偿所愿。”
“我愿天下女子,终有一日,可以做主自己的命运。也愿您的尊号,传遍四海。”
第71章
当淑蕊最后一句的话音落下的时候, 白昼受到了感召。
祂不可置信地往前看去,忽然意识到淑蕊是自己的信徒。
在远古,凡人坚信母亲是维系一切的纽带, 然而在母系时代结束之后, 国家与王朝的出现让母亲变成了父亲的附属品。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 一些因为人类信仰而诞生的母系神明逐渐走向衰亡, 取而代之的是代表杀戮和背叛的父系神明。
凡人对神来说如此渺小,可谁也没有想到, 无数个凡人的信仰叠加在一起,竟然可以影响神的兴衰。他们甚至可以“造神”, 让原本女仙多男仙少的局面在短短几千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当然这中间也出现过几次“复兴”,只是遗忘变成了主流,大家渐渐还是忘了这位曾经的母系神祇。
白昼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淑蕊产生了因果。世间有因必有果, 看来祂这次来凡间,本就是为了了结祂在凡间的因果。比如空蝉境,比如淑蕊。
由于神像就代表白昼,上面又供了祂的封号, 所以白昼毫无阻碍地看到了淑蕊的过往。
她在幼年时因受父皇的宠爱被几个哥哥记恨, 骗她至皇陵,将她丢在了地宫之中。六岁的小公主又冷又饿,哭喊着往前走, 她跌跌撞撞地寻找出口,浑身上下磕得遍体鳞伤。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自己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人。这里阴暗潮湿, 是死人住的地方,她也许会饿死在这里, 然后被老鼠啃食。
“太子哥哥——”小公主不死心地呼喊,直到嗓子里都呕出了鲜血。
就在这个时候,她误打误撞走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墓室,这些墓室是用来祭神的,正中端坐着一位女神,只是神的面容模糊不清,小公主本也饿极累极,加上神像的位置坐得极高,她抬起头也看不清楚。
她脚步一个踉跄,在神像面前昏了过去。再醒来之后,她就回到了皇宫。
侍女说,她突然就出现在了寝宫的床上,大家遍寻她不得,以为她躲在宫中某处,自己玩累了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小公主无法解释这一切,她甚至不明白,皇兄为什么要骗自己。
在此后的一年里,小公主反反复复地做噩梦,她也会梦见那座奇怪的墓室和那尊让人觉得无比亲切的神像。
小公主的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白昼走近那座神像,这才稍微察觉出一些奇怪。
凡人无法雕琢神的面孔,最多求个两三分神似已是很了不得。所以说这尊神像既像祂也像瞑昏。
白昼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怕当年是瞑昏冒用祂的名号救了小公主,而小公主后来供奉的是祂,所以也和祂结下了因果。
白昼转身,看见黑暗中的瞑昏,祂突然出现在此处,不知待了多久。白昼并没有着急去抓祂,轻声叹了口气:“我竟一直不知,你做了这么多事情。”
“既然当年你可以离开合虚山,救下这个凡人小公主,为何在那时不逃?”
“我以前总觉得,你想要覆灭三界,可我现在却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瞑昏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覆灭天地的倾向的,祂和白昼的力量相生相克,在最初的几万年里,都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直到某一日,这种平衡被打破了,瞑昏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外溢,带来了无数灾难与死亡。
便有了那场旷世闻名的神魔之战。在那场战争里,白昼变得孑然一身。祂失去了与祂一同诞生的孪生妹妹,祂第一次爱上的少年也在那场战争中死去。
虽然少年死去的时候已不再是少年。
元鹤对祂说:“你还和从前一样,我却老了。”
现在白昼的心态已经变得和那时的元鹤一样苍老,“她是你的徒弟吧,否则她一个没有依靠的公主,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教了她很多,这说明你心中也不全是毁灭的力量。”
“我只是想扰乱人界。”瞑昏否认道:“本来在这场宫变之中,应当是六皇子取得最终的胜利。可我觉得不公平,既然皇子能继承皇位,公主身上与他们流淌着一样的血,为何不能?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我要借公主的恨,在人间搅起腥风血雨。”瞑昏恶狠狠地说道:“你以为这个公主是什么好人吗?她是我教出来的,不懂得什么以德报怨,只知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皇帝名义上宠爱女儿,实则把她当成一件可以随手丢出去的物件,他当年真的不知道太子把公主骗去了皇陵吗?真的不知道公主在暗中受到的委屈吗?”
白昼定定看祂:“看来你对这个凡人公主上心了。”
“我才没有!”瞑昏不满地否认:“我只是想看人间大乱,公主想要登基,战乱必起。现在皇帝死期将至,太子被杀,六皇子伏诛,其余皇子皆被幽禁,没有人能阻止岑淑蕊登上帝座。”
“确实如此。”白昼在知道瞑昏做了什么事情之后,反倒不着急了:“你说的不错,我也不反对岑淑蕊当这个皇帝。”
瞑昏:“?”这怎么跟祂想的不一样?
“我觉得她很适合当君主,人间从未有过女帝,从她开始便是第一例。”白昼戳穿她的心事:“原来你从合虚山逃出来,是为了这个小徒弟,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瞑昏在祂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不是。”
祂逃出来不全是岑淑蕊的缘故,祂只是不想祂的阿姊继续毫无意义地轮回转世。
当年,一位不速之客潜入合虚山,告诉祂阿姊轮回转世的真相,祂的一抹神识心烦意乱地溜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凡人皇陵,顺手在那边救了个小女孩。
祂和祂阿姊不同,祂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那一回也不知怎的,却出手多管闲事了,然后越管越多。
后来瞑昏想,凡人寿数短,祂既救了这个小姑娘,干脆好事做到底。毕竟祂也极少做好事。
小姑娘很依赖祂,有什么事情都对着那尊神像说上几个时辰,虽然是祂姐的像。
小姑娘越长越大,十几年对神来说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小姑娘想当皇帝,瞑昏很欣赏这一点,遂出手帮徒弟完成了这个心愿。
否则就凭小姑娘那几年的准备,还不足以把整个局面压下来。
“阿姊,你我为三界已经牺牲得够多了,三界覆灭与否,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瞑昏从未真正地想过要躲白昼,“万年之前,你为了苍生将我封印,我心里并非不怨。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根本就不是我的错,是别有用心之人想要削弱你与我的力量,我中了计,才会力量失控……”
第72章
白昼始终不说话, 祂静静地凝视着胞妹,如同多年前出剑那般,果决, 毫不犹豫。
“阿姊, 你难道还在装糊涂吗?你我的力量被削弱, 到底是谁在受益?”瞑昏有些气恼, 往前一步,双手抓住了白昼的肩膀, 而祂没有躲闪。
祂们力量相撞的那一刻,彼此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