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南阳侯回京了。不,如今的他已经削去了爵位,只在军中挂职,人们见着了便称一声秦大人。
秦晟端着酒杯,坐在宴席的最角落里。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曾经那个只差最后一步礼节就成了他的妻子的女人,如今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高高在上,甚至连目光都不曾放在他身上。
秦晟手中的酒杯在颤抖,轻微洒了一些出来也没人发现。他的手上青筋暴起,丝竹管弦声在他耳力变成了人们的窃窃私语,舞姬的笑颜在他眼里变成了嘲笑。
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每个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倒不是他空穴来风,自从上个月他回京,京都里就不少流言蜚语了。当初他与楼音成婚,若不是出了秦语阳这事,两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吧?可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楼音肚子里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若让出两人真的成婚了,指不定秦晟要戴多大一顶绿帽子。
毕竟,婚礼前一个月楼音还在夜里召了季翊进宫不是么。
而这些流言在季翊来到大梁京都的第一天起就没有停止过,那时候秦晟还是堂堂南阳侯,是皇帝内定的驸马,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听到这些流言自然是挂不住面子的,只是他那是以为只要成婚了,楼音便会收心做一个贤妻良母。
毕竟在大梁,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
可是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楼音至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于他走到一起。楼音还是公主时,甚至都不愿意与他亲近,而坐上了龙椅的她,却愿意为季翊生儿育女。
秦晟想到这里,嘴角的愤怒变成了一抹苦笑,他看了看面前的酒,是楼音喜欢的“梦归处”,清香四溢却性烈,十足像极了季翊。
秦晟抹着脸,端起酒壶一口饮尽。
再抬头时,眼前的十个舞姬变成了二十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楼音走去,手里还提着一壶酒,衣衫上一块块儿的酒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酒楼出来的醉汉。
秦晟就这样一步步走上去,大家都看见了却不敢出声,只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楼音眯了眯眼睛,看着他走向自己,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嘴角的笑意味非明,走到一半突然将手里的酒壶一丢,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倒了下来,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楼音无奈,叫了人来,“御前醉成这样,成何体统?将他带下去。”
秦晟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架了出去,楼音看着他的醉态,想到曾经的南阳侯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又是如何成日以酒为乐。
要毁灭一个男人,或许死亡不是最好的办法,尤其是秦晟这样有着雄心壮志的男人。
他曾经世家显赫,那就让他家族威望毁于一旦。他曾经有着凌云壮志,那就让他困在一方天里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报复。
这是楼音对秦晟的惩罚,对于前世他叛国的惩罚。
但是楼音至今也不明白前一世,秦晟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有世家大族做支撑,即便继位的是楼辛,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反而会因为楼辛看重世家力量而得到更多重视。
但他偏偏叛变了,当初季翊攻大大梁,是秦晟给了他大梁的排兵布阵之术,也是他亲自给季翊打开了京都的城门。
明明他那么恨季翊,恨季翊一次又一次扫了他的颜面。
而且秦晟不可能不知道季翊的政事主张,毕竟当初季翊还在周国时就开始铲除世家在国家里盘踞的巨大力量。
后来的秦晟怎么样了楼音不知道,但是她知道以季翊的性格,不会让秦晟有好的前程。毕竟他能背叛大梁,就能背叛周国。
疑惑归疑惑,楼音此生都无法得知答案,所以便不再多想。
家宴过后,楼音坐在寝宫里,与枝枝还有款冬姑姑一同守岁。
款冬姑姑手巧,拿着剪刀剪纸,能剪出五花八门的图案,枝枝跟着款冬姑姑学了几年,到现在也只能剪一个最简单的“福”字。
此时的皇宫又和平日里一样,安静地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但因为是除夕,这样安静倒让人有些不习惯了。
楼音撑着腮说道:“枝枝,你有没有觉得今年除夕特别冷清?”
枝枝忙着剪纸,看也没看楼音,“每年不都是这样么?自从皇后娘娘过世,皇上不许嫔妃在宫里开宴席,皇宫里早就没有真正的热闹过了。”
“嗯。”楼音点头,“皇宫里真没意思。”
款冬姑姑听出了楼音声音里的遗憾,心里一惊,放下了剪刀,看着楼音郑重地说道:“皇上,您该不会又想出宫转转吧?这可不行,您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不能出一点差错!”
看着款冬姑姑一副正经的样子,楼音突然笑了出来,“姑姑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要出去。人哪儿能一辈子那么任性呀,以前有父皇护着,什么都敢做。现在肩上责任重了,反而没了胆子。”
枝枝剪出了一个福字,铺开在桌上,笑着说道:“是呀,现在席沉也不在,去哪儿都不安全。”
说到席沉,枝枝的笑容又突然暗淡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席沉一个人在那边过年,有没有吃上红枣雪蛤汤。”
款冬姑姑宽慰着枝枝,说道:“担心什么?席沉本事那么大,在那边肯定过得好,等他回来之事,就是咱们大梁的功臣了,不知道皇上会赏席沉什么,该不会赏个大将军做吧?”
楼音只是笑了笑,没有接款冬姑姑的话。
昨日收到席沉的来信,说车师尉都国可能已经发觉了他们的不对劲,开始暗中调查他们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楼音却感受到了席沉一行人在那边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稍不注意便会被车师尉都国发现他们的身份,随之而来的事情,楼音甚至都不敢想想。
恐怕这几个月来他们一次安稳觉都没有睡过吧。
但楼音却无法下旨让他们返回大梁,在没有研制出武器的时期,她无法对派出去的亲信心软。
一想到席沉,楼音更是无法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受着宁静安详。她站了起来,说道:“朕不守岁了,先去睡了。”
枝枝发现了楼音的心情变了,于是问道:“皇上怎么了?”
楼音没有说话,转身往寝殿走去,款冬姑姑趋步跟上,说道:“皇上怀着身孕呢,确实不宜晚睡。说到这个……”
款冬姑姑犹豫着问了出来,“周皇那边给了回信了吗?”
楼音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掀开帘子走进了寝殿。
*
转眼已经正月里了,下了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百姓家家户户都喜笑颜开。缩减用度的皇宫也在年间发了不少银子,宫女们干起活来都有了力气。
总之,在这国家朝不保夕的档口,人们也能找到一些让自己高兴起来的事情。
但款冬姑姑却发现楼音有些不对劲,整日里虽不至于唉声叹气,但说话总是走神,或者根本就没有心思说话。
她虽说自己没有心事,但眉眼里掩饰不了的情绪是骗不到人的。款冬姑姑看得出来,她现在正处于失落期中。
“皇上……”犹豫了好几天,款冬姑姑终于开口问道,“您是不是因为,周皇到现在尚未有回信而心情不佳?”
楼音送往周国的信是用专人饲养的信鸽送去了,准头好,绝不会出差错,按理说早就该到了,就算了周皇的回信是派人骑马送来的,这些日子也该到了。
可是现在却杳无音信。
“会不会是周皇没收到?”
楼音摇头,如今丞相势力已经被架空,季翊成了周国真正的主人,不可能没有收到信。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看着窗外,“也罢,他既然没有回音,那朕便独自一人撑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缓缓说道,“孩子即便没有父亲,它也是我大梁的储君。”
款冬姑姑点头,“不过看着皇上的肚子,一点不像才五个多月的样子,该不会……是双生子吧?”
楼音看着自己的肚子沉默了一下,“朕这几日做梦,总梦见小孩子,而且每次都是一男一女,该不是龙凤胎吧?”
“哎哟!那准没错!”款冬姑姑开心地就快要跳了起来,“龙凤呈祥,这样的吉兆可是多年难得一遇,大梁一定会平安度过此次危机的!”
楼音终于笑了,点点头,靠在了软枕上。
*
正月十五,又该是皇宫里宴请群臣的时候。但危机当前,楼音要求一切从简,只宴请了内阁老臣以及中央一些元老。
宴席简单,结束得也早。楼音早早就困了,喝了安胎药便躺到了床上看书。
一页一页地翻着,却没有心思仔细
这时,急促地敲门声突然响起,款冬姑姑去开了门,看见香儿喘着气说道:“皇上,宫外有人求见。”
楼梯突然就坐了起来,睡意瞬间全无。
出现在大梁皇宫外,没有表明身份就能让御林军通传的,只有季翊一人。原因无他,楼音传他入宫的次数多了,宫门外的御林军便熟了脸。
别的来路不明的人在宫外求见皇帝可能直接被御林军打了出去,但只有季翊,御林军愿意为他跑这一趟。
☆、92|番外二
自大梁开国以来,京都秦氏,和州王氏,青州崔氏,豫州刘氏四大世家势力日益壮大,盘踞于当地可一手遮天,对政治的影响力几乎与宗室并肩。
有人说,娶公主不若娶世家女。而四大世家也多是相互联姻,多年来势力利益盘根错节,到建光年间,属京都秦氏为世家之首,另外三个根基不在京都的世家到底难以望其项背。
而如今京都秦氏最风光的便是南阳侯府一族。南阳侯秦树光,周国公尤兆,一个戍守大梁北疆,一个戍守大梁南境,战功赫赫,受尽敬仰。
唯一不足的便是南阳侯只有一子一女,但正因如此,上门说亲的人快把南阳侯府的门槛给踏破了。说亲不嫌早,自南阳侯独子秦晟十二岁起,各家的主母们便明里暗里来南阳侯府走动着了。
只是不管是崔氏长房嫡女,还是王氏二房那刚得封县主的长女,都入不了南阳侯的眼,一直不曾松口。饶是别人说破了嘴皮,南阳侯秦树光也只管眯着眼睛笑,让人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直到三年后,皇帝在家宴上喝了两杯酒,赐了一个银鎏银簪花暖砚盒给年仅十五岁的秦晟。
人们这一下就明白了当初南阳侯为何婉拒了每一个上门说亲的人,因为人家早就和皇帝说好了!
要说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只因那个银鎏银簪花暖砚盒原本是一对,还有一个金的在景隆公主楼音那儿。
果然不出人意外的,皇帝和南阳侯渐渐在家宴上谈起了儿女之事,这便坐实了人们的猜想,隐隐将秦晟当做未来的准驸马人选了。
虽说与公主比起来,世家更愿意相互通婚。可南阳侯的独子不一样,人家要娶的可是皇帝与皇后的独女景隆公主,日后南阳侯府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南阳侯长子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但南阳侯府却不曾清净过一天,因为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呢。
原本上门给南阳侯府嫡女秦语阳说亲的人就多,如今眼看着南阳侯府长子要做驸马了,就更多的人打着秦语阳的主意了。
可惜,对这个小女儿,南阳侯一样不松口。
这些整个京都的人又不得不猜测一番,是不是秦语阳又被皇帝钦定要许给哪位皇子了?
想来二皇子不足六岁,其他小皇子尚在襁褓,那么只有太子还没有正妃了……难道南阳侯府出了一位驸马还要出一位太子妃?
这一下南阳侯府可越发神乎了,在人们的传言中俨然已经有了压倒宗室的架势了。
不过当事人秦晟却深知父亲不愿将妹妹许配出去的原因,他看着自己脚下的被扒了皮的猫,血淋淋地躺着,染红了一大片青砖,心里一阵寒颤。
那原本是一只西域进攻的猫,通身雪白,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原本是要赏给景隆公主的,只是公主实在不喜欢养猫这才赏给了南阳侯府。
秦晟第一眼见到这只猫就喜欢得不得了,十五岁的少年难得心底一软,将它抱在怀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送到妹妹房里,交给了妹妹的奶娘,打算给妹妹一个惊喜。
可惜惊喜没有,却等来了一个惊吓。
秦晟不忍地别开头,径直走向闺房里的秦语阳。她刚换了一身桂子绿齐胸瑞锦襦裙,两个侍女哆嗦着用棉布给她绞干头发。
染着猫血的鹅黄色锦裙被换下来扔到了一边,散发着一股子腥味儿。
秦语阳看见秦晟来了,便让侍女退下,执起一把扇水墨团扇,笑颜如花,“哥哥来了?”
秦晟心里又气又凉,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秦语阳还能笑盈盈地跟他说话,“你疯了不成?这可是御赐的猫!”
秦语阳只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外面的猫,用团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说道:“正因为是御赐的,更脏。”
只要不是南阳侯府的人,谁会相信外面那只白骨可见的猫是死于眼前这个贵气天然,笑颜娇憨的世家嫡女手里?
秦晟双手握着拳,瞪红了双眼,“秦语阳,在你眼里还有什么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