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怔住,在原地站了一刻,又坐下来,讷讷说:“爸爸从来没有不要你,只是……”他怎么会不记得襁褓中的小女孩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感觉。女儿最黏他,每天下班一打开门,飞奔地扑进他怀里都是女儿。他抱着她去看过冰灯,他还记得她穿得鼓鼓囊囊笑脸通红的样子。他带她在冰封的湖面上堆雪人,扶着她东倒西歪地滑冰,带她去钓鱼,后来带她坐了一次狗拉爬犁,她一直嚷着要再去……。家里人都重男轻女,男孩子总更被看重些,但在他心里,他从未遗憾生的是女儿。直到有一天,前妻过世,每一次想到要去看女儿,心里都忍不住恐惧,所以一天天地拖下去……他只好说:“你不记得了吗?爸爸小时候最疼你……”
姜芷芃不禁笑出声来,抬眼望天,不让眼泪流下来:“那后来呢?是不是发现我可能是个残次品,后悔不该把我生下来?”
这些事他从来没在心里仔细想过,只有潜意识里隐隐明白,他怕女儿有一天也可能生病,也会早亡,会像妻子一样脱光了头发性情大变,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会恐惧,象刀绞一般疼痛。所谓生离死别,他自觉得禁不住第二次,所以只好选择逃避,不去想也不去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女儿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现在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无言以对,只看见女儿拿起东西,冷冷说了句:“爸爸,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然后转身开门离去。
外面是清秋雨夜。凉凉的空气湿润得滴出水来,化作蒙蒙细雨,笼罩华灯初上的城市。姜芷芃一口气跑到外面,迎着冷雨,终于长舒一口气。后面有人踩着沙沙落叶赶上来,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
她一把推开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宇川一下拧紧了眉头:“你在说什么?”
她抬头瞪着他:“你可比姜芷蓁聪明多了,家宴什么的我都可以不去,偶遇我倒是躲不开。”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你以为我是故意安排的?我在大厦门口遇见他,说了没两句话你就下来了。他是你父亲,我的长辈,难道你希望我不尊重他,翻脸赶他走?”
稍微平静下来,她也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又说不出道歉的话,脸色变了又变,还是他又重新把她拉回怀里,在她头顶叹了口气:“你想怎样都随你,不管你是不是要重新接纳他,我只希望你心里好受些。”
世界纷繁杂乱,有车在路口愤怒地鸣笛,街对面的大学生认真地发着传单,行人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似乎没人在意发生了什么事。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隔绝外界的杂音,平静了片刻。也只是片刻而已,片刻以后,眼泪被憋回去,她闷声说:“我要回家。”
他开车把她送至楼下,拖着她的手问:“要不要我上去?”
她回答:“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也不强求,把她送到楼门口。她一个人抹黑上楼,打开灯,打开电脑,还联入公司系统调了几段程序,搞得自己仿佛忙忙碌碌。后来门口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是外卖小哥,有人帮她定了荠菜馄饨和小笼汤包,她才想起来,晚饭确实一口也没吃。
吃完夜宵,再也提不起兴致去加班,干脆洗漱上床。灯一关掉,各种情绪接踵而至,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儿时的回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记忆都只有几个片段,比如冰冻三尺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辆自行车上出门,妈妈抱着她坐在后座上,她一个劲地问:“咱们家大门关好了吗?窗户关好了吗?炉子都熄掉了吗?”妈妈抱着她直笑,爸爸用力踏着自行车笑说:“将来咱们芃芃嫁了人,一定是个好媳妇儿!”还有爸爸带她出去玩,回来走到楼下,妈妈系着围裙在窗口朝他们招手,爸爸就蹲下来和她咬耳朵:“爸爸跟芃芃比赛,看谁跑得快,先跑回家亲到妈妈的有奖!”她甚至记得大雪夜爸爸抱她去大伯家,临走前用胡子扎她的小脸,亲她说:“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妈妈。芃芃在大伯家和芷蓁姐姐玩,要听大伯母的话。”
是啊,他们也曾经是相爱的一对,只不过感情敌不过生死病痛。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城市夜晚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四周漆黑一片,更显得世界空旷无边。她躺在单人床上,身边空空荡荡。那一刻她又想起贺宇川来,很没用地想,其实她希望他在身边。一冲动,她发了条短信过去,问:“睡了吗?”
不知道已经几点钟,大概已经过了午夜,她猜他也许不会回,没想到他还是立刻回了,说:“还没有。”
黑夜寂静无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写写删删,最后什么也没发出去,停了片刻,还是对面的贺宇川首先发问:“睡不着?要不要我上来?”
她拒绝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着。”短信发出去才发觉他说的是“上来”,连忙掀开窗帘探头往外看,果然见到沉沉黑夜里,他的车还停在路灯下。她拨了个电话过去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的语调略带点调侃:“还不是怕女朋友半夜召唤,这样方便我好随叫随到。”
她本能地害怕依赖任何人,顿了顿说:“我不要你陪,你还是回去吧。”
他坚持:“不行,你还是得让我上来,我想去洗手间。”
她也只好同意,打开门放他进来。既然进了门,他当然没有要走的打算。星光灿烂的晚上,他们两个人并肩挤在一张小单人床上,静静地躺着,双双瞪着天花板,谁也不想动,可谁也没有睡意。躺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问你个问题。”
他“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地答:“说。”
她忽然又不知道要问什么。那一刻有好多问题盘亘脑际,比如如果她也病了,他们的感情会不会变,又或者象彭老师告别晚宴时她想到的那样,如果她去做手术,把这里那里都切掉,他还会不会一样爱她。这些全都是不会有答案的问题,问了又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感情经得住考验,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父爱尚且如此,更何况男女之间。她一直觉得,终将失去的感情,还不如不要开始,爱得越深伤得越痛,不如选择洒脱人生,什么都不在意。
她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问:“你说,如果我妈妈泉下有知,是不是会恨我没用?是不是也会觉得我应该回去父亲身边争遗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的星空,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他会说“是”,片刻他才收紧了胳膊,拥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不用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因为爱你的人会心疼。我想你妈妈一定也这样想。”
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夜晚。她曾在这一方自己的小天地里,独自躺在床上,无数次仰望窗外这样的星空。她的房间就只有那么小,单人床只有那么窄,心里也没打算过给谁留一点空间,如今这一个人固执地闯进她的生活,执意要同她挤在一处。她并不记得那一晚后来什么时候才睡着,只记得躺在他怀里,睡得一夜无梦,温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只要渣爹出场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样吧,明天我们来发一圈红包好不好?如果想不出说什么,建议从下面选一项:
a.大大我爱你;
b.大外甥太惨了;
c.大大求你让渣男二上位吧。
以上。
ps。还有小伙伴问大外甥是否知道芃芃家的病史。我以为我写清楚了啊,他当然是知道的。
第41章 你是我的微光(1)
严格算起来,姜芷芃和贺宇川已经分过一次手。
大学三年级那一年,姜芷芃大病一场,停了半个学期的课,放完寒假才重新回到学校。周五,冷雨潇潇的晚上,她路过去图书馆路上的三岔路口,又看见熟悉的影子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棵大梧桐树也成了z大约会接头的时髦地点,时常也见到几个男生在树下徘徊,大部分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刷手机就是拿本书看。这一天天冷,又下雨,有人站在没遮没拦的地方显得那样突兀,更很少看见有人笔直站在路灯明亮的地方,想看不见也难。
贺宇川还是她熟悉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个子,头发乱糟糟,一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事。这还是她从永平回来以后第一次见到他,脚下不自觉地一顿,抑制住转头逃跑的冲动,迎上去,笑了笑说:“你来啦。”
路灯光下,他神情难辨地看着她,点一点头。
她在永平养病,他给她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她统统置之不理。后来放完寒假,她回到h城恢复上课,去看了正在坐月子的姜芷蓁,意外拿到他的生日卡片。那大概还是她大一时候发生的事,她冲动地跑去问他:“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那一年他在生日卡片上回答了一个字:“是。”
可惜卡片直到后来才到她手里,错过了,但再仔细想一想,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给还在摇篮里踢腿的贺宇静带了礼物。姜芷蓁礼貌地收下,问了她的病情,还特意提到贺宇川,告诉她,贺宇川来看过贺宇静,买了这样和那样的东西。芷蓁笑着说:“没想到他这么疼宇静,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孩。”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芷蓁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字字诛心,又字字在理。
那个下雨的晚上,她拉着贺宇川又去学校后面的大排档喝酒。两瓶二锅头,一碟卤牛肉,大排档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背后呼呼作响的取暖器也挡不住门口的穿堂风。她喝了大半瓶二锅头,脸上有一点热,好不容易酝酿好了情绪,开口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列过一个三年人生计划,有八件二十一岁前必须做完的事?”
他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做完了吗?”
她笑一笑,脸上两片红晕灿若云霞:“差不多吧,最后一件还是和你做的。”
其实两三个月她对他不理不睬,他连面都见不到,大概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心里早凉了半截。开了学,听说她回来了,他抽时间来校园里溜达了几趟,碰到以前的队友,还拉他踢了一场足球。踢完球满头大汗拎着钉鞋,他猛然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见她。她的头发留长了些,显得下巴更尖,脸色不怎么好看,低着头,独自一个人走在冬天灰冷的路上。
那时候他是应该叫住她,又犹豫了一刻。他还记得寝室里经验丰富的哥们儿传授的跟女朋友分手的套路,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也是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是好人,可惜我喜欢的是别人。就那么几秒钟,一犹豫,她拐了一个弯,也就走出了视线。
周末回家,他看见姜芷芃买给贺宇静的礼物,几件粉红色的小裙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婴儿房的柜子里。吃饭的时候,他无意间提起:“那天回学校踢球,遇见姜芷芃了。她是不是病了?瘦得那么厉害,脸色很难看。”
姜芷蓁似乎愣了一秒钟,才说:“听说她表姐过世了,她也大病了一场,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康复了吧。”说完她还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继续:“她家里也不知怎么回事,多灾多难,外婆,妈妈,阿姨,表姐,所有母系亲属全都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一定是有什么遗传的问题。”
他总觉得姜芷蓁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迹,这话就象是说给他听的,也许是为了打消他不该有的念头。可他听了心底一顿,凉了半截的心忽然又热起来,吃完饭立刻跑回学校来。
这时候姜芷芃在灯光昏暗的桌前支着头,似乎已经喝得有些醺然,笑着说:“我家里的事,估计姜芷蓁肯定已经跟你说了吧?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家族遗传,想躲也躲不掉。我也去做过基因检测,我大概迟早也是要得病的。”说着还从包里摸出个白信封,递给他:“结果就在这信封里,你自己看。”
那只白信封他还曾经见过,记得有一回见到姜芷芃坐在路边抹眼泪,就是因为在找这只信封。信封里的信纸挂了z大某研究中心的名,上面写着些他不太明白的话。姜芷芃还在一边解说:“brca1变异是个癌症基因,携带brca1变异的女性,百分之七十五会在八十岁前得乳腺癌,百分之四十五会得卵巢癌。”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一阵沉默,随后说:“八十岁才发生的事,你现在何必担心?而且也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不会得病。”
姜芷芃听了只笑笑,自斟自饮继续说下去:“你不认识我表姐子慧吧?她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头发,象瀑布一样,又黑又亮。那时候听说各地在甄选广告模特,选出来的要做飘柔之星,我还特地去帮她领过申请表。她得病的那年正好二十一岁,做完了手术又化疗,两年之内断断续续住过几次院,最后那个冬天很难熬,什么止痛药都不管用了,她一米六五的个子,最后体重只剩不到四十公斤。我们从小最亲近,晚上都喜欢挤在一张床上睡。医院发病危通知的时候我在h城上学,她死活不让我阿姨告诉我,说她的头发都掉光了,样子太难看,不想被我看到。她死的那天早上,我还在她的床边守着。她叫我去帮她找手机,我一转身,回来她就没了呼吸。后来我想,她一定是怕我伤心,不想让我看到她离开时候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店堂里冷冷清清,没有别的客人,只有门被风吹动的吱呀声。最后她仰头干掉杯中残酒,抬头看着他,脸上还挂着微笑,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健康活泼,我比她幸运。”
他心底渐渐明白她的意思,果然,她话锋一转说到正题:“你看,那时候情况是很特殊的,我表姐快死了,我刚得知自己迟早也是要死的,本来打算休学回永平再不回来,就有那么一件没做过的事,正好那天在学校遇见你……”
“那天晚上,你说过……”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其实其余对他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她那天说曾经喜欢过他,是不是认真的。姜芷芃看见他的脸色凝重,举起酒杯打断他,说话也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唉,打住。你也不用同情我,也不用觉得有负担,那天是我主动,你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只是想,我这种情况,哪一天说生病就生病了,有什么心愿最好还是快点了结,而且我正好失恋你也正好失恋,大家都需要从负面情绪中找点解脱,我们互相慰籍一下也未尝不可……”
二锅头喝到第二瓶,姜芷芃的话也多起来,觉得简直越说越顺口,把想过的和没想过的话都统统倒出来:“本来想在沈奕衡走之前把那个三年计划都解决掉,只是最后那一样下不了手。我怕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不知会不会心里有阴影。我想你喜欢的是殷玥海,所以即便我死了,你应该也不会太伤心。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很自私,本来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确实不该把你搅和进来。你后不后悔?我还蛮后悔的,不过你真的也不用太在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昏暗灯光下,她看见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喝到最后她还说:“想一想我家里的情况,有时候还挺心灰意冷的。我阿姨离婚,我妈妈也离婚,也是人之常情,生病本来就是件磋磨人的事。我想我这种情况,反正轰轰烈烈爱也爱过了,恋爱也已经谈过了,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将来肯定也不想再恋爱和结婚。其实和你见面还挺尴尬的,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好不好?”
这些话真真假假,后来她也不记得又说了多少,反正第二天在宿舍里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她倒是记得最后贺宇川脸上的表情。阴冷潮湿的深夜,他送她到宿舍楼的门外,宿舍楼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半明半暗,更显得他眉眼深邃,神情低落。她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他站在她对面,竖起衣领,低低说了声“再见”,退后几步,又停住,整了整身上的背包,微蹙着眉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有,只脚下一顿,转身大步离开,背影转瞬消失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
她想她一定是伤了他的自尊,甚至也可能狠狠伤了他的心,不过既然不打算继续交往,分手总要断得干干净净。反正没什么感情会永垂不朽,只是时间问题,他总会找到其他喜欢的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后来他们果然鲜少见面。那一年她的生日姜芷蓁又请吃饭。她在心里着实腻味姜芷蓁这个人,可最后想了想还是去了,倒是贺宇川没有来。其实没事他们根本没有碰面的机会,只有手机里的笑话app还会偶尔发送几个疑似他写的冷笑话。
再一次碰到贺宇川大概是她大四那年的冬天,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她买了礼物去参加贺宇静的周岁庆生宴,他也来了。贺宇静还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奶娃娃,喜欢啃手指,会叫“妈妈”,“爸爸”和“嘎嘎”。他又成了原来那个样子,面无表情地刷手机,说话以“谢谢”,“好的”和“不用”为主,只有在贺宇静喊着“嘎嘎”蹒跚地扑到他怀里的时候才开怀笑了一次。再后来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时不时也会在家宴上见面,姜芷蓁总是面面俱到地拉着家常,而他们两个一般互不理睬,偶尔一言不合才会抬杠互怼冷嘲热讽两句。
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正如她提议的那样。
第42章 你是我的微光(2)
大学最后那一年是时光飞逝的一年。毕业之后她进了a公司,被分在陈向阳的小组。贺宇川手下的几队人马都做后端服务,是相对比较核心的开发,而她做前端ui,基本和他的人马没什么交集,连办公桌的地点也是一个面南一个向北,很少有碰面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有拐了八道弯的亲戚关系,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那时候a公司在h城的director叫大卫·吴,是个四十多岁的abc,连中文也说得不太利索,尤其喜欢抱怨中国的空气,交通,医疗,卫生,等等等等,唯独对贺宇川十分欣赏。公司还有一个交流项目,湾区总部的员工可以申请来中国工作半年,算是了解一下公司的全球策略与合作。往年来的大多也是能说几句中文的abc,这一年来的是一个叫chris的美国白人。
若是对中国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一般人不会申请这类对事业升迁毫无帮助的交流职位。这位二十多岁身材肥胖的chris就对中国,确切说是对中国妹子,有很特殊的兴趣。中国人用的社交平台他都注册了账号,朋友圈每每挂着夜店和辣妹共舞的照片。不论你对他笑脸相迎还是白眼相向,他总能找到朝你挤眉弄眼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出了事。一大清早,有人看见一个女员工在hr的办公室里哭,很快hr把chris叫进了会议室谈话。传言跑得比风还快,一个小时之内,整层楼都开始猜测出了什么事。这时候陈向阳把她叫到没人的地方,告诉她:“听说是昨晚chris以搭车为由,把女员工带进车里,做了些龌龊的事,就在公司地下车库里。幸好有车经过,女员工趁机跑掉了。”
她大吃一惊,问:“那现在怎么样?chris承认吗?”
陈向阳叹气:“当然是不承认,女方自己上了他的车,他坚持说是两厢情愿,这种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his words against hers,女方很难证明他骚扰,除非还有旁的证人。”陈向阳随即望着她严肃起来:“你自己考虑一下要怎么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肯定都是支持你的。”
她并没考虑多久,直接和陈向阳一起去找了hr。hr把他们引进会议室,里面已经有那位女方当事人的主管,chris现在在贺宇川的团队里干活,所以他也在座。所有人坐下来听hr的负责人问话,象一个三头六面的听证会。
她所要陈述的事实很简单。chris此人小动作众多,似乎一来h城的办公室就相中了她,远远看见她会朝她吹口哨,张口闭口都是“hey baby”,在没人的走廊里遇到会故意走过来撞她一下,多次开口约她出去被她拒绝。最严重的一次是周五晚上他大概在酒吧喝醉了酒,给她发了张赤|裸上身的照片,说了一大串污言秽语。
她第二天拿着短信和照片去找了陈向阳,陈向阳沉吟半晌说:“你可以现在去hr告他骚扰,他也可以反咬一口说你们是情侣关系,而且他还没干出什么可以诉诸法律的事,我没有把握结果会怎样。不管是谁的错,这种事闹大了总是女方吃亏,你还是三思。”
她觉得陈向阳说得有理,最终没去找hr,只是加紧防范,一见到他的人影立刻掉头就走。他大约见无机可乘,放弃了去找别的目标,没想到现在真有人吃了他的亏。她也后悔,如果早些把情况反映给hr,也许可以避免今天的事。
这番话说完听众神色各异。贺宇川阴着脸低头沉默,女方当事人的主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人渣”。hr的领导要稳重得多,清咳一声说:“谢谢你补充的信息,我们会调查证实再做出处理的。”
散会出来,大家各自散去,陈向阳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告诉她:“今天辛苦了,你要想早点回去休息也行,有什么事我帮你盯着。”
最后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是贺宇川,在她背后冷冷说:“姜芷芃,你跟我来。”
他大步走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他径直走去拐角处自己的办公室,大概沿路的同事都看见她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的样子,然后看见贺宇川一声巨响狠狠将门关在身后。有人还好奇地从玻璃窗外往里望,他站在窗边,“唰”地一声第一时间降下百叶窗。
他一回头,她就看见他气势汹汹怒目而视的样子,听见他冷声问:“为什么不说?”
她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辩解说:“我和陈向阳是说过的,没告到hr那里是因为……”
他果断打断她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昨天在车里被欺负的也可能是你?”
她觉得这未免有点杞人忧天,还笑了笑:“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怎么可能答应去他车里……”
“你知道这不是我说的重点。”他又打断她,说话的语调咄咄逼人:“刚才听你在会议室里说那些事,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一直在想,事情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点不知道。你和陈向阳说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和我说?他已经发这种照片给你,你还打算等他做出点什么别的事来?你不想闹大,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整死他,让他早点滚蛋,可你为什么不说?”
他看起来确实是生气了,指节在桌面上敲得笃笃作响,声色俱厉。她完全没有料到他有那么大的反应,真的有点被吓到,冲口而出的话是:“确实,我应该早点告诉hr……”
他扶额,似乎低头冷静了五秒钟,放下手来,语音无奈:“芃芃,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忒妈别装傻?”
他突然变了语调,叫她心头一颤。头顶的白灼灯光照得人心神恍惚,她站在办公室的中央,把前因后果迅速想一遍,一时间思绪万千,片刻才慢慢冷静下来,在心里斟酌着语句,最后回答:“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我没事。”
那一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没用地失了眠。许多事情,她以为已经了结,似乎又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事情后来还是圆满解决了。性骚扰是严重的指控,hr免不了需要反复求证多方调查。还是贺宇川雷厉风行,登陆去chris的电脑上一查,翻出无数图文并茂的**。用公司的资源做不堪的私事,铁证如山,贺宇川当即去找了大卫·吴,立刻叫chris卷铺盖走人。
那一年是公司的多事之秋。大卫·吴得到升迁,回了美国总部,据说走之前向上面举荐了贺宇川顶替他的位置。不过也许是因为贺宇川毕竟资历尚浅,上面没有采纳大卫的意见,而是派了一个jane webb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