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轻声说:“母亲,您了解阿兄,他既然让我进宫来陪伴你,必定胜券在握,北衙禁军早就来了……他们正在为阿兄诛杀那些负隅顽抗的人。”
北衙最后一刻才倒向李旦,为了立功,赢得新君的信任,他们必须冲在最前头。
刀上一旦沾了鲜血,只能接着往下走,事成,升官加爵,事败,全家灭门,没有回头路。
北衙的人下手比南衙的人更狠。
女皇皱眉,并不是恼怒,而是淡淡的失望,“北衙也暗中投靠旦儿了?”
裴英娘卷起袖子,重新斟满茶盏,缓缓道:“母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是暗中投靠也好,还是被逼顺从也罢,有什么区别么?”
远处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兵器撞击,骏马嘶鸣,隔得太远,怒吼惨嚎声听起来有些失真,仿佛隔着水雾看百戏杂耍,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女皇陷入沉默之中。
※
仙居殿。
李显哆嗦着擦掉脸上的血丝。
一具尸身躺在他脚下,相貌端正,五官清秀,正是刚才还耀武扬威、得意洋洋,和他密谋怎么除掉李旦的张昌宗。
他一大早进宫,主动和二张攀谈,张昌宗大喜过望,带着他到仙居殿来详谈,这里是张昌宗的地盘。
刚说了没几句,李旦就领着精兵赶过来了,一句话不说,袍袖一扫,他身后的精兵们立刻飞扑进凉亭,切瓜砍菜一样,把张昌宗剁得鲜血淋漓。
阿弟实在是太可怕了!李显心有余悸,连连后退,他以后一定老老实实听阿弟的话!
护卫们大手一张,拖走张昌宗的尸体,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哐当”几声,几只披头散发的人头滚落到李显的长靴旁边,那是张昌宗的贴身侍从。
“呕——”李显捂住嘴巴,肠胃里一阵翻涌,踉跄着推开身边的亲卫,冲到花池子前,吐得稀里哗啦。
李旦眉心轻拧,叫住刚才埋伏在仙居殿的薛绍,“三郎,你护送英王出去,带他去政事堂。”
发动计划的时候,五品以上的官员全被卢雪照找了个借口带到政事堂,由裴明润和阿禄看守起来,那里很安全。
薛绍答应一声,他性子老实,不嫌弃李显满身脏污,搀着他的胳膊,架起他就走,奈何李显太胖,他一个人搀不住,只能暗道一声得罪,把吐得晕晕乎乎的李显拖出去。
仙居殿的骚乱很快平息,甲士清点尸身,算清人数,朗声道:“殿下,张昌宗的侍从已全部伏诛。”
李旦淡淡扫一眼张昌宗血肉模糊的尸身,一字字道:“北衙军士退回玄武门,随执失都督守卫宫城。南衙戍卫兵分三路,一路随薛将军接管洛阳城门,沿南北要道布置警戒;一路随秦都督守卫皇城,任何人不得离开皇城一步,最后一路随张相公前去武氏宅邸,抓捕武氏族人。”
众人齐声应喏,浑身热血沸腾。
就要变天了!
这一次,他们站在胜利者这一方!
第238章
张家大宅内, 血流成河。
甲士们将二张的所有家人堵在正堂里, 按着张昌宗的一位兄长提供的名单,一个接个甄选出张家族人。
刀光剑影中, 昔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张家人抖如筛糠,痛哭流涕。
到处是求饶和哭泣声,杨知恩不为所动, 揪出几个换上粗布衣裳,想趁乱钻进仆从群里的张家人,厉声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伙同亲信谋反,罪当万死, 胆敢包庇张氏族人者, 和他们同罪!若你们能指认出张氏族人, 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 仆从群里跳出几个汉子,浑身瑟瑟,指着人群最后面,“他们也是张家人!”
那几个蓬头垢面的青年脸色惨白, 喉咙里发出猛兽似的嘶吼,推开身边的人,转身欲逃。
守卫里三层外三层,将张家围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他们怎么可能逃脱?刚跑出几步,就被兵士们三下五除二击倒在地, 捆住手脚,往墙角一扔。
杨知恩轻哼两声:“我们这可是秉公执法,绝不滥杀无辜,也不会错放一个。”
与此同时,武家大宅内同样风声鹤唳,鲜血四溅。
知道一旦圣上失势,太子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武家人,武家男丁孤注一掷,誓死反抗。
窗外惨呼声不绝,刀枪相击,武家儿郎接连倒地。
郑六娘抱紧一双儿女,躲入屏风后,浑身发颤。
武攸暨脸色苍白,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的族人飞扬跋扈,罪有应得,但眼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他还是忍不住怆然泪下,他搂着郑六娘,颤声安慰她:“没事,太子不会取你我的性命。”
郑六娘呜咽一声,努力压抑恐惧,不让自己尖叫出来,牙齿几乎要把樱唇咬破。
使女、仆妇们围在他们身边,女眷们跪坐在毡毯上,哭得死去活来,她们没有性命之忧,但她们的丈夫、儿子、兄弟都死在甲士们的刀下,而她们前途叵测,下场也不会太好,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们如何放下架子,给人当奴仆?
砰的一声,有人撞开房门,七八个甲士一拥而入,抓起武攸暨,拖他出去。
一个形容猥琐的仆从指着武攸暨,“就是他!他是官爷们要抓的人!”
女眷们惊惧之下,惨嚎不已。
郑六娘大惊失色,将儿女们往使女怀里一塞,冲上前阻止甲士,“放开郎君!他是当朝尚书!”
甲士们并不理会她,慢慢举起手中长刀。
这一刻性命攸关,郑六娘顾不上世家女的身份,咬咬牙,和甲士们厮打在一起。
甲士只负责抓捕男人,看她打扮衣着与众不同,肯定是个贵妇人,一时不好扯开她,只能硬着头皮任她打。
混乱中,一道清亮的声音飘进房里,“你们抓错人了,他是武尚书,太子有命,不得对武尚书无礼。”
甲士们听到来人吩咐,立刻放开武攸暨。
郑六娘扑进丈夫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手指用力到发白。
武攸暨长舒一口气,望着走进房的男人,“多谢。”
男人微微颔首,目光在郑六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三人相对无言。
男人对武攸暨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转身出去了。
过了很久之后,郑六娘还在发抖。
武攸暨送她回房休息,强笑着道:“你刚才也听王侍郎说了,太子不会要我的命,别担心,我们一家人一定能好好的。”
郑六娘抱着武攸暨不放,下巴枕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睛。
或许是因缘巧合,或许是孽缘,救下武攸暨的人,竟然是王洵。
她当年曾说过,和王洵死生不复相见。
这些年她做到了,哪怕同在一场宴席上,她也会找机会回避,倒不是因为她对王洵余情未了,仍然怀恨在心,而是成了习惯。
她有丈夫,有儿女,她的人生或许不圆满,但她过得很幸福,年少时骄纵任性,曾妄想靠两人之间的情意消弭横亘在家族之间的仇恨,和爱慕的情郎双宿双栖,后来回头再看,那时的她确实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很庆幸自己能嫁给武攸暨,郎君对她很好……她愿意跟着他受苦,武家倒台了,她也会跟在他身边,就像他说的,他们一家人要好好的。
等郑六娘睡下,武攸暨放下罗帐,吩咐使女在一旁守着,起身出了内院。
正堂的抓捕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浮和王洵站在庭院里商量怎么处置女眷。
张宰相大马金刀,坐在正堂前,石阶周围横躺着几具尸首,他仿佛没看见四溢的鲜血,笑眯眯交待甲士仔细搜查,看到武攸暨,还捋一捋长须,和他打招呼。
武攸暨走到王洵身边。
王洵看他一眼,飞快和王浮说几句话,带着他走到长廊底下。
“刚才多谢王侍郎相救。”武攸暨再一次郑重道谢。
王洵凝望着高耸的院墙,“举手之劳而已。”顿了一顿,“有人事先提醒过尚书,你此刻应该待在政事堂,为什么没走?”
他们奉太子的命令抓捕武家人,不会伤害女眷,武攸暨如果待在政事堂,绝对不会遇到危险。
武攸暨咧嘴一笑,“这种关头,拙荆和一双儿女无人照拂,我放心不下。”
王洵眼眸低垂,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武攸暨面露犹豫之色,鼓起勇气问他:“太子殿下……果真说了那样的话?”
太子殿下真的不会对武家赶尽杀绝,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堂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王洵皱了皱眉,道:“不错,殿下亲口交待我保护尚书一家。”
武攸暨松口气。
王洵回头看一眼兴高采烈的兄长王浮,轻声说:“殿下不会要你的性命……不过你此生不可能再返回京畿之地,你知道殿下有多重视太子妃,至少在殿下有生之年,朝廷不会录用任何一个武氏族人,哪怕你们隐姓埋名,也瞒不过殿下。”
武攸暨听懂他的暗示,太子诛杀武氏中犯下罪行的人,其他活下来的人,会被流放到荒原偏僻之地,任他们自生自灭。
这比他原先预想的结果稍微好上一点,姑母登基时,李氏宗族灭门绝嗣的就有十几家。
太子和武家人没什么交情,下手不会留情面。而且太子妃姓武,不管她会不会再改回原来的姓氏,朝臣们一定会抓着这一点不放,太子高瞻远瞩,不会给朝臣们攻讦太子妃的借口,曾经盛气凌人、无法无天,敢当街辱骂李氏宗族的武家人,注定随着女皇的退位一起覆灭,烟消云散。
他们仗着是女皇的同族为非作歹,现在是他们偿还的时候了。
武攸暨自嘲一笑,拱手和王洵作别。
※
长生院。
蔡净尘走到裴英娘身边,“娘子,李将军求见。”
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下来,女皇闭目沉思。
裴英娘嘱咐半夏和郭文泰看好阿鸿,起身走出内殿。
李将军面带喜色,大踏步走进长廊,隔得老远便抱拳道:“殿下,左右羽林军已经完全掌控紫微宫,是否开门放羽林军进来护卫殿下和皇太孙?”
裴英娘抬手抚抚发鬓,“羽林军由谁统率?”
李将军回道:“孙成珂孙将军。”
裴英娘想了想,“先等等。”
李将军愣了一下,不明白裴英娘为什么不让孙成珂进来,外面的人解决了,现在必须逼女皇写下退位诏书,孙成珂是太子的心腹,刚刚为太子立下汗马功劳,无缘无故的,把他拦在外面,好像不大合适吧?
他摸摸后脑勺,转身出去。
裴英娘没有和他解释什么,扭头吩咐蔡净尘,“跟上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蔡净尘应喏,悄无声息混进李将军的随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