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神宫金碧辉煌, 张灯结彩,彩幡迎风飘扬,风吹猎猎。
在文武百官,侯门公卿,各国来使,外国留学生,魏国寺的僧人等数千人的注视下,武太后身着正式冕服,手执玉笏,一步一步踏上宝座。
从饱受欺凌的武家小娘子,初入太极宫的美貌才人,再到备受冷落的年轻后妃,落发出家的太宗旧人,高宗李治的宠妃,临朝听政的皇后,废立皇帝的太后……
武太后的一生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然后慢慢合拢,最终凝聚成一道光芒万丈的光影,在场的千余人,纵然心有不甘,纵然各怀心思,此刻只能匍匐在她脚下,山呼万岁。
典礼上,武太后宣布,改用周历,以元年十一月为元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夏历正月为一月。同时,改造照、天、地、日、月、星、君、臣、人、载、年、正十二个新字。
登基的准备差不多了。
南方忽然传来一声清唳,啼鸣婉转,万象神宫的鼓乐声霎时停了下来,众人抬头四顾,望着鸟鸣响起的方向。
一只体型巨大的神鸟张开色彩斑斓的双翅,从云彩中俯冲而下,羽翅划过长空,铺天盖地,双翼闪烁着七彩光芒,蔚为壮观。
“神鸟!”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声。
饶是在场的文武百官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目瞪口呆,之前那些神乎其神的所谓“神迹”真相为何,他们心知肚明,但亲眼看到一只七彩神鸟在眼前翱翔,他们心头大骇,忍不住泛起嘀咕:难道太后当真是天命所归?
其实武太后也怔住了,为防止意外,今天的典礼提前演练过,武承嗣可没说过会安排神鸟降世。
她不动声色,唇边含笑,瞥向台下。
武承嗣冷汗涔涔,几步跃上台阶,小跑到武太后身边,“姑母,这……并非侄儿布置的。”
武家其他人面面相觑,互相追问神鸟是谁设计的。
没人站出来邀功。
万象神宫由重重卫士把守,禁卫森严,百姓不得其入,看不到威严壮观的受图礼,但是七彩神鸟在空中飞过,却是他们亲眼所见的,老百姓们一个接一个跑出家门,在地下追逐神鸟。
神宫外汇集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大半座城的里坊居民跟着神鸟奔跑,里坊、巷曲空荡荡的。
万人空巷。
“凤凰!这是凤凰!”裴宰相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地,“陛下,您拜洛受图,天降祥瑞,这只凤凰来自神域,这是上天派来恭贺陛下的凤凰啊!”
裴宰相这话说得含糊。
李唐宗室尊道教,而武太后为了提高自己的影响力,打压皇室,抑制道教发展,降低老子的地位,大力扶持佛教,洛阳的僧人们借机出入宫闱,趾高气扬。
他不好把神鸟扯到道教上去,又不想贸然和那帮僧人扯上关系,干脆瞎说一气。
大臣们反应过来,纷纷拜倒,附和裴宰相的话。
武承嗣激动万分,催促武攸暨:“快,派人跟着神鸟,看看神鸟要降落到哪里,修筑华台,迎接神鸟!”
武攸暨答应一声,下去张罗。
武承嗣佝偻着腰,搀扶武太后,“姑母,神鸟往庭院后面的方向去了。”
武太后稍一沉吟,“过去看看。”
她离登基只差一步,并不畏惧任何天兆。
祥瑞也好,示警也罢,没有人能拦住她的脚步。
众人跟在武太后身后,浩浩荡荡冲进遍植梧桐翠柏的庭院。
庭中古木参天,浓阴匝地。
神鸟围绕着一株枝干盘曲的梧桐树,盘旋鸣叫,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拉开大弓,想把神鸟射下来,武承嗣急得面红耳赤,斥退甲士,“怎么能如此怠慢祥瑞?!不怕天罚吗!”
甲士们只得收起弓箭,无声退下。
林中传出一阵缥缈仙乐,神鸟舒展开绚丽多彩的双翅,羽毛化作一片片飞花,飘落而下。
神鸟缓缓降落,身影慢慢隐入蓊郁的树丛间,踪影全无。
仙乐曲调柔婉清丽,众人过了好半天才从乐曲中回过神来,满脸惊骇,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随风洒落的花瓣。
“神鸟呢?”武承嗣抓耳挠腮,想走到树底下去看个仔细,又怕真的是什么天谴,不敢靠近,指一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蔡净尘,“四郎,你进去看看。”
蔡净尘撩起眼皮,冷笑一声,一动不动。
武太后微微一笑,“光天化日,何惧之有?”
她抬脚走进密林之中。
大臣们对视一眼,抬腿跟上。
梧桐树林中,七彩霞光笼罩。
这是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霞光,它璀璨夺目,又温润柔和,赤橙红绿青蓝紫犹如彩练一样依次铺排开,华美壮丽。
武攸暨抱拳道,“陛下,这光是从树干里透出来的,甲士们遍寻整座庭院,找不到神鸟的踪迹。”
他们亲眼看着神鸟落入树梢,所有人亲眼目睹,绝对不是他们的幻觉,神鸟去哪儿了?
武太后双眼微眯,目光如电,“劈开大树。”
甲士们立即照办,找来斧头刀具,开始砍树。
武承嗣命人搬来胡床,搀扶武太后坐下。
没有人离开,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树,等待在树中发现什么神迹。
古树很快倒地,甲士剖开树干。
“好香……”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感叹。
众人恍然回神,这才发现,空气中有一股馥郁的甜香,此香清冽甜净,又极为浓郁,仿佛无处不在,但细细嗅闻,又觉得味道很淡,沁人心脾,着实怪异。
哐哐当当,长刀、石斧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甲士们面色大变,纷纷后退,“是个人!”
在场的人惊愕不已,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一阵清脆的啼鸣声由远及近,数十只飞鸟翩翩飞来,围着梧桐树上下飞舞。
接着,又飞来一群五彩斑斓的彩蝶,扇翅翩跹。
仙乐声再度响起,众人四处张望,连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根本找不到奏乐的人躲在何处。
一声嘤咛,树中的女子似乎被鸟鸣声惊扰,缓缓坐起身,如墨的长发似浓稠的夜色一般披散而下。
她身着五彩羽衣,蛾眉杏眼,绿鬓朱颜。肌肤如冰似雪,恍若凝脂,双眸灵动明丽,秋水传神,云发丰艳浓密,光可鉴人,脸似杏花,面若芙蓉,犹如三月艳阳时节曲江池畔荡漾的春水绿波,红桃粉杏纷纷扬扬洒落,最明媚的春光,才能比拟出她的三分颜色。
女子挥一挥彩袖,飞鸟、彩蝶似乎受她指挥,纷纷落到她肩头、手臂上。
有人低声喃喃:“永安公主……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传说是真的,永安公主当年出家修道时,曾经得高人传授仙术,能令莲花瞬间绽放,会开山劈石之法,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永安公主回来了!
武承嗣张大嘴巴,脸色惨白。
其他人没比他好多少,连人老成精的裴宰相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遍遍擦眼睛,想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
武太后怔了一怔,回头看向李旦。
人群当中,李旦面色平静,神情淡漠,似乎并未注意到神迹中出现的女子是他已经过世的妻子。
直到众人哗然,议论声越来越大,他才抬起头,看向梧桐树。
这一看,他身形僵住,瞳孔猛然一缩。推开挡在他跟前的大臣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着跑向裴英娘。
什么文雅端庄,涵养仪态,全不顾了。
武太后环顾一圈,把场中所有人的惊愕之相看在眼里。
唯有武承新表现得很镇定。
武太后从容不迫,含笑道:“四郎,你过去看看那女子是不是皇后。”
武承新一撩袍子,抱拳道:“陛下,微臣从未见过皇后,无法确认她的身份。”
武太后难得噎了一下。
武承新一把拎起武承嗣的衣领,“尚书随我一道去吧。”
七彩霞光慢慢散去,仙乐也渐渐消失了。
李旦第一个冲到裴英娘面前,攥住她的手。
裴英娘偷偷在他的掌心里划拉几下,小声抱怨:“阿兄,我腿酸了,手也酸了!”
一开始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原本他们安排让那只精心豢养的“神鸟”降落在洛水边,然后裴英娘从水中缓缓浮出,水面上百花齐放,她身着彩衣走到岸边,场景既奇妙又唯美,岸边处处是可以供老百姓围观的浮桥,对传播传说更有利。
可惜李旦不答应。
他知道裴英娘畏水,坐船的时候船一摇晃她就吓得心跳加速,要她在水底下藏一两个时辰,万一出意外了怎么办?万一工具出了差错,她溺水了,谁能救她?
裴英娘和李令月一起劝说李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让李旦点头。
于是计划变成凤栖梧桐,从霞光中幻化出“永安公主”。
这个出场方式一点都不美观,也不霸气,裴英娘始终觉得从水底下突然冒出来更容易唬住人。
从树里钻出来什么的,想想就觉得怪异,而且很土气。
李旦眉心轻拧,捏捏裴英娘的手,心里的紧张和忐忑因为她的抱怨而烟消云散。
她总能自得其乐,随遇而安,波云诡谲的宫闱政变也没法夺走她的笑容。
武承嗣哆嗦着靠近李旦,他眼睁睁看着马车被奔涌而下的山石积雪掩埋,山风吹起车帘时,他确定车厢里有人,而且那个人的身形面貌绝对是裴英娘无疑。
裴英娘肯定死了,不然执失云渐怎么甘心远赴西域呢?
那这个……这个树干里爬出来的人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难道真像老百姓们传说的那样,裴英娘真的是仙女下凡?
裴英娘眼珠一转,顾盼有神,莞尔道:“武尚书,别来无恙。”
武承嗣汗流浃背,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不管裴英娘是人是鬼,他真的怕了!
裴英娘眸光流转,看向蔡净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