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 随从背在身后的手, 朝某个阴暗角落里做了一个手势。
片刻后,树丛中便传来激烈地打斗,顾诚因缓缓转过身,轻咳着望向那不住摇晃的树影,随从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
许久后, 那边便传来了牛单的叱骂, 他将一条胳膊扔到路边, 几下便跳了出来,抬手抹掉脸上鲜血,朝顾诚因道:“还真叫你给猜准了, 都是些做尾的, 根本经不起老子两巴掌。”
牛单口中做尾的意思, 是指这几人擅长跟踪,有读唇语与窃听的特长,通常这种人,体型较小,更适合躲避,而非打斗,所以这几人被牛单等人三两下就解决了。
“可留了活口?”顾诚因问道。
牛单点头,指着地上的胳膊,“这个看起来胆最小,就把他的命暂且留下了。”
树丛那边,牛单带来的医士正在给他止血。
牛单黑白两道的法子都会,人交给他,几乎没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
他朝顾诚因扔去一个瓶子,里面是方才搜出的解药,似医士查验过的。
顾诚因按照医士嘱咐,服用两粒后,牛单才又问他,如何知道这次对方只是想跟他,而非取他性命。
顾诚因道:“因为斩草不除根,便始终留有隐患,若我一生皆在上京,他们反而安心,可我偏偏要来江南。”
牛单顿了片刻,恍然道:“他们怕你查当年之事,所jsg以才会拼命阻拦你,待你真的来到台州,又怕你已经查出线索,才又叫人跟你?”
顾诚因点头道:“好好问清,他们到底要找的是什么?”
九年前,这伙人将自己伪装成山贼,不惜杀害朝廷官员,也要搜寻的东西,不仅极其重要,且还一定牵连甚广。
牛单以为今日引蛇出洞已经做完,顾诚因合该调转码头回城才是,谁知他竟执意还要朝那上京去。
“未得圣旨,你冒然回京,就不怕被人追究?”牛单上前一把拉住马绳。
顾诚因也上前一步,朝他恭敬拱手,“师父,别拦我。”
昨日上京的消息送过来时,牛单看到了顾诚因的眼神,便知他肯定还要昏头的事,果然被他猜中。
“医士的叮嘱你当耳旁风吗?这解药便是吃了,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你要是忧心她,大不了我亲自跑一趟,给你将人好端端带回来,有何不可?”牛单气呼呼道。
顾诚因却纹丝不动,将身子躬得更低。
两人就这样在寒冷的夜色中僵持着,许久后,牛单叹了口气,骂骂咧咧松开了手。
他活到如今,未曾娶妻,也未曾生子,这孩子也算是他看着长大,早就将他视如己出,这样聪慧又果敢的人,怎就过不去情情爱爱这样的坎。
望着远去的身影,牛单不住摇头,他实在是想不通。
上京的大雪连下三日,林温温的小院被厚厚一层白雪覆盖,刺骨的寒意让她三日未曾出门,连窗口都不愿靠近。
屋中虽然烧着炭盆,但比起去年这个时候,望烟楼里的那面火墙相比,这几个炭盆明显不够用,她开始怀念守着火墙,在房中只穿夏衣都不会冷的日子了。
她回上京已有两月,最初林海隔三差五便会露面,如今来得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一来,便会待上一整日,不止胭脂水粉,衣裙珠钗也会买来给她。
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东西都很素,与林温温从前的喜好截然不同,却是许多京中贵女们喜欢的样子。
每次林温温询问他何时可以见到父母,他便厉声斥责她,将她的过错来来回回数落一通,林温温从最初的愧疚,到现在耳朵都生出了茧子,眼泪生挤都挤不出来了。
她练了琴,又背了书,一切都按照林海说得那样去做,她从未这般认真过,可林海似乎还是不满意。
这几日他没有出现,林温温又实在怕冷,索性就缩在卧房,不再练琴,也不去背书,问银竹要来针线,坐在床边开始做绣活。
反正这几日下雪,山上路滑,林海约摸是不会来的。
可林温温想错了,快至午膳时,林海还是寻了过来。
林温温在练习双面绣,专注而认真,没有觉察到外间的房门一开一合,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林海将大氅递到银竹手中,冲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银竹颔首,挂好衣裳便退出房门。
林海来到卧房外,那悬挂着的一层帘子,被他掀开一条缝隙。
屋中,林温温发髻未梳,一头墨发松散的披在肩上,如丝绸一样泛着光泽,而那张白净的脸颊,也显得更加娇小,似还不如他的一只手掌大。
林海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就那一个侧脸,便让他看得怔愣,久久都未曾回神。
喉结微动,他终是撩开门帘,朝屋中迈步。
林温温正绣得关键,一双细眉微拧,眸光半分不移,恍然间有阴影挡住了光线,才让她意识到身旁有人。
林温温抬眼时,林海已站在她身侧,抬起的手只不到半寸,就要触碰到她的脸颊。
林温温被吓得一个哆嗦,针尖扎进了手指里,她蹙眉吸了口气,也顾不得疼痛,赶紧将针扎进线板上,朝床榻另一侧挪去,惊讶地问林海,“兄长怎么忽然来了,为、为何不敲门就进来了呢?”
林海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瞬,随后立即背在身后,他目光还在林温温面容上,只神情与方才不同,带了几分冷意,“还有脸问我,这几日你可有练琴,可有背诗,竟将时间都浪费在这些事上!”
这两月中,林温温见到林海,已没有了最初的喜悦与期盼,反而还隐隐觉得林海有些古怪,不论是看她的眼神,还是与她在一起时不经意靠近的距离,让她总有种异样的不安。
尤其是今日,不论林海觉得她有何过错,都不该直接闯进她房中。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林海不该不懂这些的,更何况,他向来以品行端正来自居,怎会不吭不响要抬手要碰她?
林温温明显有些慌神,她带着几分愠色,朝林海道:“我衣衫未整,烦请兄长先出去。”
林海脚下未动,伸手去拿起她床边的绣帕,林温温以为他是又要碰她,便赶忙又朝里侧缩了缩。
这让林海眉梢瞬间蹙起,他不悦地将那帕子拿到面前,看了片刻,甩手便丢在了地上。
林温温登时心口生出一团火气,想要出声骂他,可到底还是憋了下去,只深吸一口气,再次逼自己耐下心来,只一开口,多少有些不客气,“兄长可否先去外间等候?”
兄长这两个字,她故意加重了语气,便是提醒林海要注意分寸与礼数。
然林海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握紧,直接抬脚踩在了那条绣帕上。
这绣帕做工极为精细,双面的绣活又甚是巧妙,林海方才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它的美,诚如面前的林温温一样,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
林海厌恶这种感觉,像是宣泄情绪一般,面容冰冷地用力踩在上面。
林温温终是忍不住了,她扬声质问:“兄长这是何意?为何要糟蹋我的心血?”
“心血?”林海冷哼一声,不屑地看着她道,“三娘,是你在糟蹋为兄的心血!”
林海抬手将床边一筐针线打翻,床边与地板上都是针线。
他厉声斥道:“我辛苦将你从顾诚因手中救出,又特地为你置办宅院,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我精心为你挑选,我承着这般大的压力,你却依旧不知悔改,偏要学那些低贱之人,做这些低贱的事!”
“低贱?”林温温也彻底爆发,直接掀开腿上薄毯,从床榻下来,三两下蹬上绣鞋,仰头就对林海道:“我不觉得做绣活是低贱的事,兄长要是这般觉得,那就不要穿衣,也不要穿鞋,因为你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来自你口中低贱之人所做出来的!”
“你说什么?”林海不可置信,一双眼瞪得极大,这是他十多年来,头一次见到林温温出言顶撞他,他当即就蒙了,然很快,便又回过神来,蹙眉道,“你敢这样和我说话,我是你兄长!”
反正今日多半是不会太平了,憋了两个多月,林温温算是豁出去了,她开口就道:“是我兄长又如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的绣活做得这样精致,你不夸赞我也就算了,还这样贬低我,你以为这很容易吗,我辛辛苦苦忙了一上午,凭什么要被你贬低?”
说话时,林温温忽然想到了顾诚因,在那暖和的小屋里,他笨拙的拿着针线,要她教他做绣活,连状元郎都能夸她,身为兄长的林海,为何总处处针对她。
林温温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今日敢和林海对着来,可否是因为顾诚因,才让她有了和林海辩驳的勇气。
但林温温来不及多想,她只知道,她做的没有错,说得更没有错,不管今日会受什么责罚,她都不会为此而感到后悔。
面对林温温的理直气壮,林海再一次蹙眉愣住,可紧接着,他便也不再客气,用那最恶毒的话来反击林温温。
他骂她是泼妇,骂她不学无术,骂怕狐媚惑人,不知廉耻……甚至说她下贱……
他以为这些话会让林温温羞愧难当,痛哭不已,却没想到,林温温神情丝毫未变,只蹙眉凝望着他。
因为这样的话对于林温温而言,她已经听到了不止一遍,且在他张口大骂时,她又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对她说,这些不是她的错的人。
林温温的心底,似乎已经不会再为这样的话而激起任何涟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生来什么模样,不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我并不觉得我生来的模样,就能代表我的行为,你觉得我生来狐媚,下贱肮脏,可是因为你的心思不够干净?”
原本林温温的一段话,最为寻常不过,可落在林海耳中,却有了一层别的含义。
林海脸上的神情,不止是讶然,而是震惊,他像是被人戳穿了内心最肮脏的那一部分,瞬间变得怒火中烧。
林温温终于觉出不对,她一边后退,一边对林海道:“你、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见我爹娘,我要回林府!”
她想明白了,根本不用先求什么原谅,直接回家便是,若父母依旧不jsg肯认她,她离开便是。
“你回不去了。”林海才不会答应她,他提步朝她一步步逼近,用那含着怒意的声音道,“林府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会有一百种方式要你消失。”
林温温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在她脑中顿时炸开。
她心中骇然,直到这一刻,她才从林海的口中意识到一件事,他从未将她的消息告知给林府的任何一个人!
林海背光而站,将她逼得退无可退,直接坐回了床榻上,她撑在身侧的手下,正好按在一把锋利的剪刀上。
林海终于停下脚步,他就立在林温温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眸望她,方才的怒火变成了眸中令人生惧的欲望,“三娘,你还不明白吗,只有兄长才能保护你。”
林温温双眼通红,却不只是伤心,还有那满腔的怒火。
就在林海抬手去捏她下巴时,林温温手臂忽然扬起,锋利的尖刀扎进了面前男人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温温的小宇宙爆发了,下一章就见面喽!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温温,开门◎
林海闷哼一声, 悬在半空的手瞬间顿住,不可置信地垂眸看去。
剪刀插进他右侧小腹的刹那,便有鲜血朝外喷溅, 林温温白皙的脸颊上落着血点, 握住剪刀的手,也被流出的鲜血染红。
剪刀不大, 但由于伤口深,林海还是疼得站立不住,连忙朝后退去,谁知脚下刚一动,便踩在了一个线团上,整个身子朝后跌去, 正好砸在了圆桌旁的椅背上。
又是一声闷哼,林海双眼一合, 顿时失去意识。
方才还遮挡在眼前的阴云, 此刻终于散去,林温温愣了一瞬,便立即回过神来,她手里还拿着带血的剪刀,依稀可以看见上面还挂着些什么东西, 似是布料, 似是林海的肉皮……
她手腕一抖, 连忙将剪刀丢去一旁,起身想要逃跑,可刚一站起来, 双腿却在打软, 一屁股又坐回了床榻。
她害怕得下意识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她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顾诚因。
她想到那个黑夜里,他将她护在怀中,一边吃力地躲避追杀,一边还要温声的宽慰她。
他让她深呼吸,让她不要怕,告诉她不会有事……
林温温眼睫被泪水浸湿,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任由血腥味冲进鼻腔。
许是那晚她已经见过更加惨烈的场景,等她再次睁眼时,虽然还是会怕,但不至于完全被吓傻或是崩溃。
她扶着床边,慢慢起身,用脚踢了踢林海的腿,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口悬起的大石又高几分,她林蹑手蹑脚来到林海面前,伸手去探他鼻息。
感觉到指尖还有热气,她那颗大石终是往下沉了沉,却还是没有彻底落稳,尤其是当她看见林海的眉心忽然蹙了一下,她的心跳顿时便又开始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