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先一直记得他的好心,虽然他不喜欢吃,但最后好歹是吃饱了。
那是他对上京最初的记忆,处处都陌生,处处都充满了让人不适应的地方,他像是穿上一双不合适的鞋,但硬要走路想要磨到合脚。
那时候他多年轻,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事,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一直到不久前,他依然这么觉得,可如今才肯甘心承认,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白若先吃了那六枚汤圆,继续顺着街道往外走,一直走到同喜楼,抬脚走了进去。
他其实一直很不喜欢同喜楼。
在他初入上京还摸不清上京的口味,不知道在上京能吃什么的时候。
沈鸿来到上京,却已经拥有了一座属于他的同喜楼,里面的每道菜,都是因为他喜欢,所以而存在。
上天太偏爱这个人了。
但他在上京吃遍了各式各样的菜,算起来唯独还没细尝同喜楼,还没细品过沈鸿这个人的人生。
便在楼上落座,点了一桌子。
林飘正在后厨那边和大壮说话,如今来了一批新货,说是海鱼,一路都是拿海水养着,封在大箱子里,顺着河道赶紧运过来的新鲜货,大壮目前想做一些海产品,因为他有时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还是觉得海鱼的味道更好吃。
大壮道:“也就这些鱼是活的了,海里的鱼怪得很,有些一捞上就活不成了,养在原水里也是一会就死了,也就这几种活得了,选了一些味道好的,先给咱们自家人尝尝鲜,一会各府送一大箱子过去。”
林飘是过来查看大壮的贸易成果的,把一大堆检查了一遍之后,发现大壮是贸易上瘾了,只要发现什么东西能赚钱,就一心想着倒手转卖赚上一笔,但有这个思路不算坏事,在别的地方可能不一定赚钱,但在上京一定赚大钱。
大壮道:“小嫂子你多在上京留几日,正好这几日颇有些新鲜东西要过来,正想孝敬给您,您好歹得瞧瞧。”
林飘闻言道:“那我肯定得瞧瞧啊,再说了,我回来瞧白若先热闹的,白若先的事还没了解,我这也不会一两日就赶着出去了。”
林飘对于白若先很反感,当初沈鸿顺风顺水,也没做任何坏事,白若先却一直想要打压和磨练沈鸿,见不得沈鸿有半点根骨的模样,后面又总是一副自以为正义的模样把沈鸿当做他的对手。
林飘觉得这老头子有够好笑,倒是要看看他是怎么倒霉的,他这么自以为是,最后却毁在自己曾经做出的错事中,只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二脚步匆匆的跑进来,瞧见他俩如同瞧见救星。
“夫人,掌柜,白太傅来了。”
林飘怔了一下:“白若先?”
“对,是白若先。”
“他来做什么?他找谁?”
“他……他来吃饭,已经点好菜了。”
林飘更加感到了一丝迷惑,不相信白若先特意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来吃饭的,毕竟之前他对同喜楼这么不屑一顾,一副根本不屑吃同喜楼饭的模样。
林飘想了想,暗自嘀咕:“难道是他打听到了我今天来了同喜楼?”
大壮听他如此说,谨慎道:“小嫂子,你千万不要出去。”
林飘可听不得这种话:“难不成我还怕了他,他要来找茬,我偏要见他,理亏的是他不是咱们,他不躲得离咱们远远的就好了,还敢找上门来吃我们同喜楼的饭菜。”
林飘把手上的小捕捞网往大壮手中一塞,向外走去,大壮见拦不住他,便叫人去林飘身边跟着,多看着点防止出什么事情。
林飘走出去,并没有急着太靠近,而是上了楼站在楼梯旁边远远的看了一眼,看见的确是白若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桌上上了几道菜,他面前几碟小菜摆开,白若先正举箸品尝着。
白若先身旁有侍从,自然察觉到了林飘的到来,提醒了白若先一句,白若先神色淡然,并不算意外,让身旁的仆从去请林飘。
林飘站在楼梯口旁边,就看见白若先身旁的仆从走了过来,走到身前来恭敬的道:“沈夫人,我家大人请您过去。”
林飘才不许他,点点头:“好啊。”
走上前,林飘在白若先对面落座,还让小二多摆了一双筷子。
白若先觉得林飘很好笑。
这样理直气壮的坐在对面。
白若先淡淡道:“我虽出身乡野,但也知道礼数,若非亲族妻女,男子哥儿不可同席,我并非要挑你的刺,只是好奇,难道你从不知道这些吗。”
林飘挑了挑眉:“是你请我过来的,相邀为诚,落座为客,礼义道德应当严于律己,宽于律人,而不是想你这样,把自己放在道德之外,俯视着他人,使得他人犯错,又反过来责备指点,白大人是觉得自己很独特吗,天下人都在其中,唯独你可以置身事外,是个例外。”
白若先脸色微变,最终无奈的笑了笑:“沈夫人好利的一张嘴。”
林飘支住下巴:“还好吧,我只是把你做的是说了一遍而已,怎么能算是我的厉害呢。”
白若先默然片刻:“沈夫人是觉得自己从没做错过吗。”
林飘笑着看他:“你是这一桩说不赢,要翻旧账看看能不能压我一头吗?”
白若先被噎了一下,想这哥儿不愧是能教养出沈鸿这种人物的人,牙尖嘴利,半点亏都不肯吃。
此刻泡椒兔端了上来,荷叶大瓷盘托着这么一大碟兔子肉,里面的泡椒蔬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白若先挟了一颗兔肉,吃了一口,食之无味,看向林飘。
“你们毁了楚氏江山。”
林飘听到这句话就想笑,也真的笑了,不过为了不要太嚣张,还是抬手挡住了嘴,笑眼盈盈的看着他。
“白大人心中,皇室血脉最重要?”
“皇室血脉为正统,为天命,是大宁三百年来的根基,你们却把这个当做手中的玩意儿,随意的摆弄。”
林飘看着他,突然隐约的想起,沈鸿似乎说过,白若先被一些东西障碍住了,所以那时候沈鸿对待白若先便已经开始看轻了,如今想起来,沈鸿倒是一眼就看穿了白若先这个人的本色。
林飘看着他,觉得非常好笑:“供你吃穿的是你的爹娘亲族,种地种田养活这个世界的人是农民,经商贸易带来新的东西的是商人,没了楚氏皇族可以有别的皇族,历朝历代代代更迭,只有百姓的日子是生生不息的在过着,你凭什么觉得,楚家就是根基?”
林飘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也是寒门出身,如今做了皇族和世家的狗,并不觉得耻辱,也不想要反思,反倒从其中感到了无上的荣耀和甜蜜,品出别样的滋味来了。”
“你!”白若先一下站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荒谬,你怎敢说如此荒谬之话,你这个乱臣贼子,藐视朝廷礼法!”
林飘见他激动起来,看了一眼附近正在吃饭被吓呆了的食客,笑道:“白大人有些激动了,今日我请大家吃饭,让伙计把菜撤下去,摆到一楼吃如何,我同白大人说说话。”
林飘如此说了,自然没有人敢说不好,将白若先真的像是有些要发疯了,也急匆匆的想要离去,只有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在两人之间多逗留了几眼。
林飘正在摇着头,一脸悲悯的道:“你好好坐着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扣这么大的帽子。”
白若先怎么坐得下来,他一生的荣耀,他所有在做的事情,都被林飘说得一文不值,看着林飘那副轻飘飘的模样,他便想要掐死这个不知好歹的哥儿。
“那么在你眼中,礼教一文不值,所以你才和沈鸿搅在一起,做出这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是吗??”白若先冷嘲他。
林飘却依然淡笑了一下看着他:“那白大人是心中太有礼法了,所以要害死包玄一党的人吗?明明没有证据,却捏造了证据,明明包玄什么都没做,却将什么罪名都栽给了他,你不过是一个恶心的伪君子,有什么资格用礼教两个字教育别人。”
白若先瞪着他,额角青筋暴起,手重重拍在桌上:“是包玄先做错了事情,他不该想要动摇世家,世家盘踞根深蒂固,他动摇世家最后只会让局面变得混乱,最后大宁若是因此而衰败,他如何担当得起。”
“是因为世家很重要,所以你才维护世家,还是因为你已经抛弃一切投入了世家之中,你已经成为了世家的一部分,所以你才如此维护世家,世家一倒,你之前牺牲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何况包玄和你出身一样,存在的意义也是一样的,如果他不死,世家想要拉拢他,那么你的位置也会被他替代吧,毕竟你可是从没有动摇到过世家,但他却已经开始触碰到了,他比你有能力多了,你进退维谷,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死。”
白若先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我为大宁付出了这么多,自然是死,最后也不应该被一个小小哥儿说得这么不堪。”
林飘看着他:“哦,那说说你做了什么。”
“从十一年前起,每年旱涝灾情,哪一次不是我调动人手,前后组织……”
林飘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沟渠是谁修的?”
白若先沉默了一会:“我也曾想过,但那时候的朝堂中斗争不断……”
林飘问道:“朝廷的斗争哪一年有停止过?”
白若先这会说不出话了。
“承认自己就是做得不好很难吗?承认自己就是什么都没做到,碌碌无为的混了几十年,只是在世家和朝廷之间长袖善舞了几十年,把你的青春,志气,全都消磨了进去,承认这些对你很难吧?”
白若先要紧的牙关。
“虽然承认这些很难,但一直以来你都没什么对手,不断的被吹捧着,不断的被赞扬着,你只要装模作样,对小孩好一点,对马路边上的老人好一点,就有大把的人吹嘘你是一个好官,慢慢的你也信了,以为自己真是天下有地下无的绝世好官,大宁有你是大宁的福气。”
林飘看着的神情,始终怀着淡淡的讥讽冷笑,坐在靠背上神情冷淡看着他。
“你到底做到了什么,你到底为百姓做了什么,你沉迷于做世家和朝廷的狗,忠心耿耿的每天守着门,以为自己是全大宁最了不起的人。”
“不是的。”
“哪里不是,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很难吗?还是觉得很难以说出口,比如你的党争胜迹?帮着世家还是包玄?帮着朝廷打压百姓?你既然是个清廉厉害的首辅,我倒是想要知道,大旱灾修沟渠的第一年,放下去的粮食在上京就被剥了一层,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还是说世家百官只忙着自己吃好处,把你这个大首辅排挤在外面去了?”
白若先此刻脸色灰败,几乎已经煞白,他觉得脸上一阵冷一阵热,林飘的话像一个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打得他皮肉已经麻木。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但他没要这些人的好处,也并不肯参与进去,所以最后自然一点都没查到他身上来。
“我没拿那些人一分钱。”
林飘笑了:“您当首辅最大的功劳就是别人贪污的时候给您钱,您坚持不收是吗?”
白若先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一阵青白在脸上涌现,脸色极其的难看。
“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沈鸿,或者说,你有什么资格不喜欢沈鸿,你凭什么不喜欢沈鸿,给了他那么多脸色和气受。”
白若先看着林飘:“他是天生的乱臣贼子,他是御龙命,我一早就得知,自然容不下他。”
“御龙命?”
“你听字义,也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飘想了一会,除非看过史书,不然很难说出沈鸿是御龙命这种事:“你如何得知这种东西的?”
“我的一个朋友,他能掐会算,早就看出了沈鸿的不凡。”
林飘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被玄学看穿了命格:“那你为何不告诉皇帝?你若告诉了皇帝,不一定有今日。”
白若先一噎,没能说出话来。
林飘看着他:“所以你不想冒险,明明可以做成的事情,但你怕贸然说出来反而让自己惹事上身,你嘴上说着忠心效主,可却将最要紧的信息隐瞒了先帝,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白若先感觉已经麻木了:“所以,先皇也是你们……是吗。”
林飘沉默了一会:“民贵君轻,一心玩弄权势的人,并不值得。”
白若先一下仿佛矮了一截一般,身姿都佝偻了
林飘看着白若先被他骂得一下像是老了十岁的模样,心想,当皇帝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他驾崩的时候没人敢在他面前骂他,楚誉再过分,最后却也免了这么一番剥皮见骨的嘲弄,算是他到死之前专属的皇帝特权了。
白若先站在对面,身形摇摇欲坠,心中的世界也仿佛要崩塌一般,他真的错了吗?他做错了?他选错了?他看错了?
沈鸿的脸在面前浮现,包玄的脸也在面前浮现,曾经那些年轻的面孔一一出现在面前,脸上充满了朝气。
“不,我没有错,我不会错……!”
白若先下意识呢喃着,推开桌踉跄的向外走去,才走出去两步,脚步踉跄便摔在了地上,身旁的仆从紧张的上前扶住他。
白若先涨红了脸:“不用扶我,不用管我,我能起来。”
他如此说,仆从也不敢碰他,见他撑着双臂迟迟没有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和身旁的仆从一起将他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