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圣上不得不下决断的时候,凌溯举着笏板出列,揖手道:“这件事闹了好几日,眼看牵连越来越广,依臣之见,莫如到此为止吧,请陛下定夺。”
太子的宽宏大量与顾全大局,到此刻就尽显无疑了,既解了裴直的尴尬处境,也让朝中众臣看见了他的仁德。
辛道昭心中是清楚的,这件事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切实的伤害,且圣上的本意也只是想处置前朝皇族而已,就算证据确凿,至多让裴直连降几级,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一日。这就是无奈之处啊,帝王的心是偏的,能做的便是见好就收,要是不断纠缠下去,可能会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都不是蠢人,这件事既然指向裴直,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如今太子最需要的就是人心,人心所向,优势占了一大半,说得难听些,就算将来真有皇位之争,太子也是众望所归,没人敢来质疑他的正统和权威。
老岳丈向他投去赞许的眼神,上首的圣上也暗松了口气。
“新朝方建立,前朝余孽蠢动不休,一直是朕心中隐痛。太子心怀社稷,深明大义,既如此,便准奏吧。但……”圣上拖着长音,那锐利视线也扫向了裴直,“不追究,并非无事发生,并非朕不知情,牵扯其中的人还是要慎之又慎,莫辜负了朕之厚望。”
一番太极打完,圣上也乏了,示意通事舍人下令散朝。
众人长揖恭送,裴直趁着低头之际,掖了鬓角冷汗。
可惜紫色的缎面公服,遇水便留下一块深色,辛道昭眼尖得很,笑着问:“隆冬时节,左相怎么这么热?要不要我让人送把扇子来,给左相凉快凉快?”
裴直气得瞪眼,从旁经过的商王一瞥他,眼中很有鄙夷之色。
快步出了朝堂,商王对身边的人说:“办事不力的狗,断然不能委以重任。酸臭文人一心爱在边角上做文章,我早说这种买卖不靠谱,他偏说隔山打牛正合圣上之意,看看,险些把本王也拖下水。”
凌溯在中路上缓步而行,微乜着眼,看前面的人脚步匆匆出了太极门。
一旁的凌洄问:“就这么算了?这次明明可以摁倒那老匹夫的。”
凌溯淡笑了声,“阿耶不答应,你摁不倒他。”
凌洄叹了口气,“以前的阿耶何等英明,如今江山在握,却变了个人似的,难怪阿娘称他是打脊老牛。”
凌溯道:“权势腐蚀人心,我有时候也想,他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这可怖模样。若真是如此,望阿弟能即时点醒我,别让我走弯路。”
凌洄却笑起来,“哪里用得着我点醒你,你那太子妃就够你受的了。我同你说,那日我与石璞进了辛家大门,迈进门槛就看见她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绑人。说实话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从未见过这样的贵女。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阿兄,若娶个整日娇滴滴,没你不行的女郎,那你这辈子可有操不完的心了。”
凌溯嗤笑了声,“你说起别人来倒是一套又一套,你自己呢?可有了心仪的女郎?阿娘很着急,催了好几次了,别让她总为你的婚事烦心。”
凌洄摸了摸后脑勺,“再说吧。以前战场上跑马,心野了,收不回来。如今天下大定,再让我松散一阵子,这么快就定亲,还要应付岳家,太麻烦了。”
凌溯摇摇头,踱着步子出了东阁门。
走在左藏库后广场上,他边行边道:“我心里有疑问,想去找右相讨教,下了职打算去待贤坊一趟,你陪我一道去。”
凌洄二话不说便道好,因手上案子还不曾了结,先回自己官署了,约好午后碰面,再往辛府上去。
凌溯回到东宫,静下来就开始想念居上。
就像女子跟了谁,便心有所属忠贞与于谁一样,自己变得如此眷恋她,即便昨晚上被迫鸣金收兵,也一点不觉得难堪。
不知她是不是也在惦念着他,那句扎疼她了,真是又可气又可笑,这女郎的脑子就是和旁人不一样。以前他设想过自己的婚姻,无非就是相敬如宾,生儿育女,但在遇见居上之后,很多事很多看法都发生了改变。他不要相敬如宾了,只要人间烟火。就算她不高兴了捶他两下,那也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比戴着假面客套一辈子要好。
坐在案后,脸上不自觉浮起笑意,朝堂上的风云让他疲累,但想起居上便心生欢喜。
何加焉掖着袖子站在一旁,见太子殿下无端发笑,便知道好事成了。唉,不容易,铁树开花,太子殿下的快乐照耀了东宫。
“无遗!”正在何加焉感慨的时候,太子殿下忽然喊了一声。
门外的长史忙应了,快步进来问:“郎君有何吩咐?”
太子吩咐:“回去同娘子说一声,我过会儿与二郎一起去待贤坊,若是娘子愿意,今晚可以留宿辛府,问她要不要回去。”
长史心道太子殿下真是长大了,变得如此体贴。就像三朝回门一样,先慰一慰太子妃娘子的心,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遂轻快道声“是”,赶紧出门传话,让人回行辕,将消息告诉太子妃娘子。
居上得到消息时,正弯腰捡手绢。老天爷,就是那一弯腰,不便之处火辣辣地疼起来,这一日都让她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个消息,倒是让她感到了一丝安慰,她确实很想回家。那日她跟石璞走后,家里人都为她提心吊胆,虽然后来派人报了平安,终不及自己回去的好。然后再一听。雍王也要去,这种事情她必须掺一脚,哪怕忍着痛,也得回家凑热闹。
“快,收拾起来,今晚回待贤坊过夜。”
吩咐完了,忙去镜前整理一下仪容。昨晚上这一折腾,弄得她半宿没睡好,眼下还有青影呢!赶紧拿粉扑一扑,遮盖一下,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面的马车也备好了。
艰难地登上去,又艰难地坐下,全程药藤都巴巴地看着她,“小娘子,看样子你伤得不轻。”
居上作势要打她,“不许胡说!”
药藤缩了缩脖子,“婢子就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忍住没动手的?”
说起这个,有些心酸啊。居上道:“因为我喜欢他嘛,这种事,怎么能打他,打坏了怎么办!”
英雄气短,绝对的英雄气短。药藤感慨良多,果然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受点小委屈也是可以包涵的,以前的小娘子快意恩仇,可不是这样的。
好在居上在家里人面前起坐如常,半点没有露馅,杨夫人见她好好的,心便也安了。
大家在暖阁里坐着,顾夫人道:“都怪那日我们赴宴去了,要是在家,说不定还好些。”
居上摇头,“人到了门上,谁在家都不顶用。”
韦氏道:“这存意殿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人家的套,险些连累咱们家。”
一个人被关了太久,或许已经半疯了。他一心认定她在火坑里,出来就想带她私奔,说不上来是重情义,还是没脑子。
环顾一圈,居上不曾看见长嫂,便对阿娘道:“我去看看阿嫂,这件事,怕是让她伤心了。”
正说着,见弋阳郡主的侧影走过窗前,很快便进了暖阁里。她抓住居上追问:“存意怎么样了?这回还能活命吗?”
居上不太好回答,迟疑了下方道:“听天由命吧。”
郡主闻言哭起来,“我的那些兄弟已经死了半数,我过上一阵子便会接一个噩耗,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干脆死光了,也就太平了。”
韦氏上来劝她,搀她坐在软垫上,一面道:“阿嫂,说句僭越的话,我们都是出了阁的女子,既然有了家业,还是要以夫家为重。不是说不向着娘家,娘家已然无可挽回了,那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尤其你如今还怀着孩子。”
居安眨着眼问:“阿嫂,你不恨长姐吧?”
其实大家一直委婉说话,这个问题在心里盘桓,却没人问出口,也只有居安这傻子这样直戳人心。
弋阳郡主微怔了下,到底缓缓摇头,“阿妹若不这么做,辛家可能会因此受牵连。我今日还能好好活着,是阿妹成全了我,要是有心之人调转话风,说存意是为见我而来,那我才是百口莫辩,拖累了全家。”
忧心忡忡的杨夫人到这时方松了口气,拍拍郡主的手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们姑嫂要长长久久处下去的,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弄得生了龃龉,让大郎夹在其中不好做人。”
郡主掖了泪道:“大庸没了,幸得全家不嫌弃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我要是不知道感恩,就白做一回人了。”
确实是因为有了孩子,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了,好些事情也看得深远,到如今,才终于踏踏实实开始过日子。
这时外面药藤迈步进来,对居上道:“殿下来了,在前面同阿郎说话呢。”
居上颔首,起身道:“让人准备茶点,我送到前头去。”一面回身看了居安一眼,“玉龟,你陪我去。”
居安应了,跟着长姐一起出了暖阁。年少的姑娘,浑身都透着活泛,一路走走蹦蹦,问长姐:“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先前说入行辕也就三个月,这都满四个月了,阿姐怎么还不回来?”
居上道:“我要赚钱嘛,月俸一万钱呢,多住一个月就多赚一万,谁和钱过不去。”
说话间到了前厅外,婢女将茶点呈上来,居上和居安接过送了进去。
堂上辛道昭正与太子及雍王侃侃说话,“若再往深了挖,只怕越挖越心惊,最后弄得不好收场,也让陛下更忌惮你……”
居安原本以为前厅只有阿耶和太子,没曾想进门见还有另一个人在堂上,定睛一看,居然正是赵王家宴那日嘲讽她的汉子。还是一张冷漠、不讨喜的脸,照居安的说法,简直棺材板一样。
凌洄见了她,眉梢微微一扬,她不知道他是谁,他却早知道她的身份,反正横看竖看,始终觉得她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正商议正事的凌溯一看见居上,眼神立刻便柔软了,脸上甚至带着一点腼腆之色,站起身接她送来的茶水,“有劳娘子。”
居上还记恨他昨晚弄疼了她,并不想理睬他,要不是为了把居安引荐过来,她才不会亲自给他端茶递水呢!
现在人在面前了,居上侧目看看居安,她呆怔了片刻,立刻浮起满脸的不屑,嫌弃地调开了视线。
这四个人神态各异,连辛道昭也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迟疑地问雍王:“大王与我家小女认识?”
雍王“哦”了声,“在赵王府与令爱有过一面之缘。”
居安什么都没说,放下杯盏肃了肃,便退出去了。
走在回廊下,居上问:“他就是你说的男子吧?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怎么还不高兴了?”
居安苦着脸道:“阿姐,他怎么比我印象中还要凶?”
可能是回忆能将人美化吧,其中缘故居上也说不上来,“反正人家就长成这样,前两日也多亏了他及时赶到,否则光凭那个中郎将来捉人,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这倒是,唯一可惜的是居安来得晚,等她赶到时,人都已经撤走了,只看见那人一个背影,没看见正脸。
好在人家这次登门,只是来见阿耶的,居安还可以心安理得玩她的。却没想到,他居然要留在家中吃晚饭,阿耶为了款待他们兄弟,特意宰了过厅羊。
过厅羊在台阶前活杀,杀完了供客人亲自选肉。凌洄握着刀尖割下了一块,灯笼光照着他的脸,看上去哪里是吃羊,简直要吃人。
恰巧经过的居安看见这场景,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他抬眼看过来,眼睛幽幽泛着绿光,随时准备狩猎的模样。
居安再不敢多看一眼了,慌忙拐进了花厅,心惊胆战地问居上:“那雍王真是姐夫殿下的兄弟吗?青面獠牙的,不会是狼托生的吧!”
第73章 你想嫁给玉皇大帝吗?
是不是狼托生的不知道, 和太子是同父的亲兄弟,这点不容置疑。
居上安抚了她两句,“人家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上战场, 要的就是气势, 一眼瞪死一个敌军, 懂吗?”
居安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很纳罕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一个人, 难道因为他是第一个同她说话的陌生男子吗?
算了,不去想他,居安的情绪来去都快, 转眼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正厅里是满桌的男子吃席,几位阿兄没忘了给她们女眷一桌也包上两块羊肉, 炙熟了送到她们桌上来。大家吃了, 赞叹今日这只羊挑得很好,肥而不腻。居安因为拿茶就羊肉, 多吃了两块, 中途又离了席, 不说干什么去, 就是如厕去了。
以前她有这个毛病,阿耶总是要骂她, 说她吃饭没规矩, 上面进下面出, 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但她生来就是这样的肠胃, 就算骂她也不顶用, 后来渐渐也就随她去了。
反正来来回回不要别人操心, 她悄悄离席也没人在意。顺着回廊往前,那里有为她专设的茅厕,每到前厅有宴饮时就灯火通明,防着三娘子怕鬼。
居安收拾完了,一身轻松,摆正裙裾盥了手,重新顺着回廊原路返回。谁知走到一半,看见前面的廊子上站了个人,廊檐上吊着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像个冤魂。
居安顿时吓得噤住了,顿住步子不敢上前。那人却慢慢走了过来,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来越鲜明,板得死死的,到她面前低下头,拿恫吓的语气问她:“小娘子,劳烦指引,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
他算是说得很雅致了,管茅厕叫“五谷轮回之所”,饶是如此,还是让居安胆战心惊。
抬起手,往身后指了指,“那里有……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准上。再往前还有一个,我让人带你过去。”
结果他不动如山,慢慢歪了脑袋打量她,一副巨人看矮子的眼神,半晌问:“小娘子很怕我吗?”
居安舌头差点打结,但努力昂起了脖子,“我为什么怕你?这可是我家,我才不怕你。”
“那你这样神情做什么?我又不曾欺负过你。”
说起欺负不欺负,就很令人愤慨了,居安道:“上次在赵王府上,我阿姐都不在身边,你嘲笑我是小孩子,我没有办法。但今日这是我家,你再敢无礼,我就喊人。”
凌洄觉得很莫名,“你喊什么?我又没得罪你。你长得矮,这不是事实吗,能矮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