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刑结束后,种瑞已近昏迷,浑身汗水湿透,臀上一片血水。
种苏叩谢皇恩之后,顾不上多说,匆匆扶住种瑞,另有两名宫人帮忙架着种瑞,送出宫去。
离开长鸾殿时,种苏回头看了一眼,彼时李妄已被朝臣簇拥,预备回殿议事,人群中两人遥遥对视,李妄对她微微点头,种苏明白他的意思,来不及再说什么,匆匆带着种瑞出宫。
桑桑与陆清纯早等在外头,忙驾车回到家中,此事已过明路,不必再遮掩,于是种瑞被带回种苏那小院中。
桑桑将她原本的屋子腾了出来安置种瑞,陆清纯去请大夫,大夫还没来,宫里倒来人了,李琬派人送来好些药,有内服亦有外擦的,大夫来后,看过伤势,又开了些许中药,种苏让桑桑熬了,一并喂种瑞喝下去。
直至傍晚,种瑞呻|吟一声,终于睁开双眼。
“大公子!”桑桑带着哭腔道。
种苏也微微红了眼眶。
“别哭,”种瑞虚弱道,“好歹活下来了——咱们这是没事了吧。”
种苏点点头,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尘埃落定,从此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种瑞握住种苏的手,重重舒了口气,说:“给爹娘写封信,他们可以放心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种瑞这伤虽未伤及骨头,却也得卧床数日。种苏自这日起不用再上朝,念及要自省悔过,便也日日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本来要每日早起,忽然不用急急忙忙进宫去。一时间竟有点不习惯。
直到几日后,才渐渐适应,也才真正有了真实感,一切真的结束了。
“你给我好好讲讲,你跟皇帝陛下到底怎么回事。”种瑞趴在床上,认真道。
“说来话长。”种苏拿着那小扇子,在指间转来转去。
“那就长话短说。”
“短不了。”种苏道,“一言难尽啊。”
“那就一件一件说,”种瑞道,“这么大个事,你必须得说清楚,要不然到时爹娘那里,惊吓过度,我可不帮你。”
种苏想了想,反正到时也得跟双亲交待,便先朝种瑞说了。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投在地上一块光影,光影慢慢移动,种苏花了约半个时辰,方讲述完。
“我的娘哎,”种瑞听完,发出内心真切的感叹,“这可比说书的都精彩。”
“可不是,”桑桑进来送茶水,笑道,“大公子你不知道,如今外头茶楼戏台,到处都在说公子跟陛下的事呢,我去听了听,编的压根没有真的一半精彩。”
“妹妹你也真不容易,居然平安无事的过来了,”种瑞摇头道,“要换做是我,中间估摸已经死过几回了。”
种苏讲述过程中,也不由想起当日情形,确实好几次都快要魂飞魄散,只差一点,便要露馅,可阴差阳错,居然都这么平安无事的度过来了。不得不说,老天保佑。
“那,你跟陛下,就这么定了?”种瑞问道。
大康民风开化,民间不乏有自主选妻择婿的,但大多数还是遵循古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种苏知道种瑞此话询问的非是如何向父母交待,而是她的心意。
种苏没有忸怩,也没有犹豫,点点头,承认了。
“他可是皇帝。”种瑞道。
“我知道。”种苏再点点头。
他们兄妹说话向来坦诚直接,种瑞毫不拐弯抹角:“得皇上青睐,的确荣宠,平常人遇了这事,可能受宠若惊,可,皇帝少不了嫔妃后宫……你不是不喜欢与人共侍一夫吗?我也不愿你与别的女人勾心斗角,宁愿你嫁给一个普通人,一辈子只你一个。”
“他不会有其他人。”种苏笑着道。
“是吗?”种瑞趴在床上,腰间盖着被子,不赞许道,“你信他?”
“信。”种苏喝了口茶,茶水里加了蜂蜜,带着丝丝甜味。旁人她不知,李妄此人,可以信,她也愿意信。
“啧,女儿家大了,就管不住了,”种瑞看着种苏,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后我可不生女儿——你是真心?可想清楚了,若你有半分不愿……”
“你当如何?”种苏笑起来,故意道,“你还能怎么着,人家可是皇帝。”
“那又如何,”种瑞猛的仰起,扯的伤口一痛,登时痛呼一声,龇牙咧嘴道,“你若真不愿,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绝不会委屈了你,爹娘也一样,大不了一家人都一起死。”
这话听起来冲动,意气用事,然则却叫人心中温暖。
“咦,你出门一趟,长大了?”种苏拍小孩般拍拍种瑞的头。
“找打!”种瑞给了种苏一个威胁的眼神,“待我好了之后,再揍你。”
种苏抱臂,微微耸肩,毫不惧怕,有本事就来吧。
“行了,别担心了,我都想过了,心中有数。”种苏道。
“行吧,”种瑞看着种苏,说,“你自小是个有主张的。若你真心喜欢,是皇帝咱也嫁。”
种苏被逗的笑起来。
“万一以后他对你不好了……”
“打住!”种苏哭笑不得的道,“能盼我点好吗?”
种苏非常明白种瑞的意思,但她并不担心这些,一则李妄并非那样的人,二则万一的万一,倘若真的感情生变,她也不怕,因她身后有永远爱她护她的至亲在。
“大公子,该换药了。”
桑桑的声音响起,陆清纯端着药碗进来,种苏便离开,走去院中。
夏日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猫儿躺在池塘边荫凉下,正呼呼大睡。
与种瑞的谈话令种苏想起了李妄。
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
这是两人在一起后初次分开这么久,以前天天在宫中见面,尚不觉得,如今几日不见,才体会其中滋味。
虽非思念入骨,却总觉得仿佛哪里少了什么似的。
种苏如今不能再随意进宫去,李妄也没有出宫,一则忙,二则此事尚未完全平息,还是低调些好。其实按李妄个性,说不得率性而为了,但因为种苏,多少得避避嫌。
虽不能见面,通信却是可以的。
于是他们又恢复了最初的“鸿雁传书”。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天天在宫中,一个天天在家中,然则平淡的寥寥数语却不知为何,就是十分有趣,每日最期盼的便是信来之时。
昨日种苏肚子不太舒服,便未回信,心想今日一并回吧。
然则今日宫中的信却未来。
种苏坐在树下秋千上,也没太在意,偶尔中断一两日也是正常的。
猫儿醒了,跳上她的膝盖,随着种苏荡来荡去,地面上的影子一晃一晃,浮光掠影般。
李妄此时应还在午憩,他习惯于小睡一会儿,种苏很喜欢午后两人坐在一起,慵懒醒神的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各自坐着发呆放空。然后吃点水果点心,喝点茶,再和对方随意聊上几句,有种岁月悠然之感。
不知他如今一个人,还会不会在流云殿待那么久。
种苏忽然注意到,墙角的石榴树开花了,石榴树一般四五月便开始打苞开花,这棵貌似是晚石榴,直到现在才开始有动静。
红艳艳的花朵开了小半树,顿时令这小院瞬间亮丽起来,种苏挑起一根树枝,凑近花朵闻了闻,花蕊中一缕极淡的香味。
宫中好像没有石榴树。
月上柳梢头,一日过去,夜晚又来临。
种苏晚上陪着种瑞吃了晚饭,说了会儿话,见他喝过药睡下后便也回房洗漱,早早的躺下了。
朦朦胧胧间,种苏听见外间榻上歇息的桑桑似乎起来,而后轻轻打开门走出去,种苏只以为她起夜,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却听见桑桑的声音轻唤道,“公子,公子。”
“嗯?”种苏翻了个身,嗯了声。
“公子,外头有人找。”
嗯?种苏还迷蒙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半夜三更的这时候谁来找,忽然脑中猛的清醒过来,随即猛的翻身坐起。
桑桑已准备好外衫,替种苏披上,抿着嘴笑,用手指小孩般刮了刮脸颊。
种苏便捏她的鼻子,桑桑忙求饶,轻声道:“公子可小声点,别吵醒了大公子,免得被念叨。”
种苏点点头,披好外衣,穿上鞋,轻手轻脚走出去。
夜色如水,小院中却并没有人,反而陆清纯靠在墙壁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颗小石子儿。
种苏看那小石子,明白到应是它“投石问路”,惊醒了陆清纯,继而陆清纯叫醒桑桑,桑桑再叫醒她。
她如今也算恢复了女儿身份,所以不方便再如从前般直接入内?也可能因为家中有种瑞在,好歹勉强算个“长辈”。种苏忍不住笑。
“那里。”桑桑低声,指了指围墙一处。
种苏看见围墙墙头上,有个熟悉的身影,顿时又忍不住笑起来。
种苏慢慢走过去,看见墙下桑桑已替她置了把椅子,不由回头,桑桑在屋檐下朝她摆摆手,示意不用谢别客气,继而与陆清纯各自回房,掩上房门,识趣的消失不见。
种苏提着衣衫下摆,灵巧的踩上椅子,于是她也半个身子露在墙头。
“敢问兄台何人,为何半夜爬我家院墙?”种苏笑吟吟开口道,“简直胆大妄为。”
李妄没有戴面具,肩上系着带兜帽的披风,他摘了兜帽,露出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眼眸。
“姓李名妄,来见一个叫阿苏的姑娘。”李妄口吻轻淡,却有股别样的柔和。
“姑娘?我怎么没看见哪里有姑娘?姑娘在哪里?”种苏假装四下张扬,身子微微晃了晃。
她的双手自然的搁在墙头上,李妄见种苏身子晃动,马上伸手,抓住她手腕,道,“不要乱动。”
“哦。”种苏忙站稳,哦了一声,李妄的手却没有马上移开,他的手指很温暖,不轻不重的握着种苏纤细皓碗,仿佛怕她摔下去。
“外面没有椅子,你站在什么上面?”种苏问道。
这院墙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外头墙边并无高树,种苏忽然好奇他怎么上来的,该不会下面垫着谭笑笑或者某侍卫吧,那就太造孽了。
“石头。”李妄简单的回答。
哦,种苏恍然,“怎么今日来了?”
李妄道:“昨日为何无信?”
“昨日身体不大舒服,便忘了。”
“怎么了?”李妄仔细打量种苏面色,“可要找太医?”
“不必,已经好了,”种苏道,看着李妄,“就因为这个来的?担心了么。”
上回离开长鸾殿时两人只匆匆一眼,这几日见种苏并未觉得特别特别想念,但今日见了面,两人却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很久很久未见了。
李妄没有说话,只静静凝视着种苏,虽一字未说,那眼中却仿佛有着道不尽的千言万语,李妄多数时候是内敛而克制的,并不刻意表达,那少数自然流露的情意却往往令人无法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