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囉哩叭唆吵了很久。
「真好啊!明明厉害的也就只有那几张而已,其他都跟我随手拍拍的没什么两样啊?果然人红了以后连放屁都是香的。」
阿树撑着头,叼着塑胶汤匙的嘴里不断抱怨着这个社会和幸运之神对他的不眷顾。
脸书社团里的管理员正在宣传自己即将开幕的摄影展。
那是摄影界里的大哥级人物,办过不少次的个人展,也提携过不少后进,但在那样一个资源丰富的社团里,阿树自己的作品却每每仅能拿到几个同情讚。
所以久而久之,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了。
「喂!泰久!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又拿了一盒杏仁冻,阿树对身边那人的态度不太满意。
泰久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摄影社的社长,生得一副福气满面的憨厚模样,笑瞇瞇的双眼从来没有睁开过。这让阿树觉得他好像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样,只会笑、一直笑。
「你这台相机......」逐一检查了设定、也实拍过几张来研究,最后泰久关上电源,妥善地放回了皮盒,还给阿树。「很健康,一点问题也没有。」
「怎么可能?你有没有漏掉什么地方啊?」
「我想应该是你去调到了,不然就算要坏也不会只有坏那一张吧?」
「我可是职业级的摄影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自己动过什么。」皮盒又被推了回去。「一台十六万的相机,不能容许出现这种瑕疵。」
「可是我只卖你五万块,而且你也才付我四万......」
阿树赶紧打断他。「你想想看,要是今天傍晚有颗恰到好处的夕阳,又刚好有隻白鷺鷥从正中央飞过,再加上我的才能,天时地利人和,结果拍出来的作品却是黑灰白的,这样你要负责吗?说不定那张本来会是我的成名作耶?」
泰久很习惯听阿树扯一堆这些,甚至能说很怀念那些时光,于是他自顾自地笑着点点头,也替自己开了一盒杏仁冻。
以前在学校里,除了他就只有阿树敢吃这种东西,至于其他人已经是对那股味道到了厌恶的程度。所以他们都会一起被赶出社团办公室、一起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偷偷吃。
明明就是从古早传承下来的甜点,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却几乎都不敢碰呢?泰久曾经为此伤了许多脑筋,因为这关係到他的家业,就是这间挤在乾货大街之中的凉品舖。
除了过年时节以外,周末两天还算过得去,平日就是现在看到的这副冷清样了。
但随着当上老闆后的时间慢慢过去,他也渐渐领悟到了一件残忍的事实。
营收逐年下滑的原因,与其要说年轻人不喜欢杏仁冻、更该解释成不喜欢乾货大街。
至少他就从没听过有人约同学假日一起去买香菇乾和柿饼。
放眼望去,现在在各间店面前徘徊的清一色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大人,拖着花布製作的菜篮车、或放有孙子的婴儿车、或仅仅只是杵着拐杖,把观察乌鱼子当作兴趣的附近居民。
所以像他和阿树就对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真要说,最突兀的还是自己的妹妹。
说人人到,一声清甜的风铃响。
从店铺后方连着二楼的木板阶梯踏了脚步声下来,远远地就打了招呼。
「哦!阿树哥你来了呀?」
五官的观感是会互相补正的,闻到猪肉乾的味道舌尖就会出现一股醃製咸,而听见这个声音就彷彿看见了一个活泼的美少女。
对于阿树和所有认识蔓婷的人来说是这样没错。
「又来找我哥买镜头了吗?」
杏仁冻突然被上了盖,往泰久的方向推去,取而代之的皮盒回到阿树手上。
「没有啦,我是来教他怎么调整光圈的。」
蔓婷轻轻笑了几声。「他又没在玩摄影了。」搁下了樱桃红色的行李箱,先往这走了过来。「光圈是镜头旁边那片吗?可以变长变短的?」
她伸出手指抓住一台空气镜头,做出了转动的姿势。
「那个是变焦环啦。」阿树急急忙忙地打开皮盒。「光圈是这个。」
一个小小的旋钮,就在快门不远处。蔓婷探头盯着看,默默好奇的是接下来会听到怎样的讲解。
「呃......光圈调大就是让光可以多进来一点,会像是这样、」开了最近一天的资料夹,昨天到淡水的照片们被叫了出来。
一张金龟子的景深照,甲壳上的琉璃光泽就像实际拿在眼前看一样清晰,但背景却又朦胧成一片,不过恰好作为衬托,把主角全都放在甲虫上。
「或是这样。」
又翻出一隻白腰鹊鴝飞过树梢的追焦照。
「哦!原来如此。」蔓婷频频点头称是,眼里不自觉露出敬佩的闪光。
「嘿嘿......那如果把光圈调小的话,就是这样。」志得意满地,接着是仰拍雨天里的绿盖茶馆、和渡船在雨滴繁落的淡水河上来来往往的静态照。
「我明白了!」蔓婷挺起的胸膛里全是骄傲。「光圈大就是用来拍动物的、光圈小就是拍建筑物和交通工具的对吧?」
泰久差点没被杏仁冻噎死。
「你真的好专业哦!阿树哥。」她不好意思地在胸前双手合掌。「可以借我看看其他的作品吗?」
「可是我最近的都只是随手拍拍耶?」虽然转眼的时间相机已经交到了对方手上。
这些互动看在泰久眼里其实有种微妙的安全感。
他不会过度干涉自己的家人,但基本的保护还是一直都默默支撑着。对蔓婷另有居心的男人比橱柜里卖剩的杏仁冻还要多,不过也只会对于真的飘散出臭酸味的那几碗才会以哥哥的身分向妹妹进諫。
比较起来,阿树又是另一回事。
至少他看上的不是蔓婷的身体、也不是脸蛋,是自己的作品被捧上天的那一刻。
融洽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泰久也忍不住做点锦上添花的点缀。
「我们的社团老师说,在摄影的天分上阿树的潜力是非常高的。」
「我当初就一直觉得他的眼光很好。」阿树理所当然地这么回应。
「可是他说你拍出来的作品一点灵魂和故事都没有。」
「他这个人根本不懂摄影。」
他们接着开始讨论起那位老师,阿树用了论文程度的字数来讲解自己的等级有多么高处不胜寒,程度之好还把孤芳自赏错用成了敝帚自珍。
而蔓婷只顾着沉浸在在眼前一张张的作品里,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言行可能在外人看来是种奉承,因为一个往自己的目标上不断奔跑的男人,本来就是耀眼的,无论他在起跑点之前是谁。而阿树也的确正在这么做。
看着按着,她突然停下了手指。
「咦?阿树哥,这个女生是谁啊?你的女朋友吗?」蔓婷把相机翻转过来,萤幕上是那张零彩度的失败作,有个长发的女人裸着背侧坐在床上。是刚醒呢?还是正要睡了?
「呃、她是......」明明就不是在自己打开的那个资料夹里,但阿树总不能去责怪蔓婷乱翻其他照片,为了这种事生气太奇怪了,更何况那可是自己的忠实粉丝。
他把视线转往一旁求救,但泰久只是笑着、用那双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隙缝眼睛一直笑着。
而眼前,一隻八卦的小麻雀正雀跃不已。「该不会真的是女朋友吧?我怎么都没听我哥说过呀?」
「没有啦,她是我的模特儿啦。」阿树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这么忙,哪有什么时间去交女朋友啊?」
「是哦?这样呀......」
也不晓得蔓婷有没有接收到最后那句意义不明的辩解,她把相机摆正之后就没再说过话,只是直直盯着萤幕看,脸上那复杂的表情让人根本猜不到想法。
「模特儿呀......」她喃喃着。
阿树的胸口突然直觉一道不安。
......应该没有那么巧两个人是认识的吧?
但在作为理由的谎言还没编织好之前,蔓婷突然大力点了点头,满面信心地说道。
「我明白了!为什么阿树哥你的作品会没有灵魂了!」
「就说了有啊......」
她不理会这反驳,进而做出在期末上台报告时最后作结尾的那种气势。「因为没有人!」
「欸?」阿树听不懂、泰久当然也听不懂。
「就是少了模特儿!」蔓婷接着说明。「我们去看展的时候,底下不是都会有作品介绍吗?阿树哥你的字数太少了,『这是一隻金龟子』、『这是一隻鸟』、『有船在海上漂』这样的介绍只要一行就够了。」
原来自己的妹妹一点都没有写文案的天分吗?泰久先是得出了这个结论。虽然也没有办法靠口语解释清楚什么叫做没有灵魂,但他能够明白那箇中之意。
阿树也的确就如同社团老师说的,他也是这么认为。
但绝对不会是妹妹说的这个原因。
当然,蔓婷确定是。
她接着把相机萤幕放在两人眼前,好像正在展示自己的作品一样。
「可是这张就很有啊!『一个美丽的女人,半夜里睡不着觉,是因为谁?因为暗恋的那个男人,想他想得几乎要睡不着了,只好从床上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泰久默默点头,绝对不能让她从事文字工作。
「所以呢!阿树哥!」
「啊?是?」
「我来当你的模特儿怎么样?」还连带着放电般的小眨眼。「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们也朋友一场,你又是我哥的好朋友,我就只收工读生的基本时薪就好囉?」
这算下来可真的是赚翻了,虽然阿树还没考虑到那个层面。而基于尊重和礼貌,他还是先往身旁看去。
但泰久依旧只是一直笑、一直笑。
「我看看哦......」很好,蔓婷看着行程表噘嘴沉思。「那就后天怎么样?礼拜天我本来是要和同学去吃蛋糕的呢?呀!不过没关係!就推掉吧!」
「啊、不......」
「外拍的地点就再麻烦阿树哥决定囉!」拍板定案,蔓婷看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收拾收拾起来,回头拎了行李箱,急急忙忙和两人道了别后,就带着活泼的脚步声一溜烟地消失在老街的另一端。「我就先走啦!掰掰阿树哥!」
许久,泰久才欣慰地打破沉默。
「阿树,蔓婷她从小就有个当模特儿的梦想。」
「......跟我说这个干嘛?」
「我有一颗镜头,很适合拍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