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流年站在冷宫门口淡淡看着雪地中的女子,墨发雪颜,如一朵梨花,单薄如斯、美丽如斯。
紫瞳中倒影的是她的身影,只是目光却已穿越过她落在遥远的十年前。
最后那次相见,也是在一场大雪后,她跪在雪地上,头发蓬乱神情茫然,她自称草民,只一个称呼就已决然将她和他隔开千山万水,而当时的他嫉妒恼怒满心妒恨,以至于,连最后一个拥抱都没有落下。
莫小蝶幽幽启唇:“臣妾邀陛来,是想问一句话。”
女子贝齿轻咬红唇,轻轻说道:“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才四岁,那天我在宫里迷了路,你笑着出现我眼前,当时我还以为遇见了花仙。。。”多年后回忆起,依旧满心甜蜜:“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此生只嫁你为妻,于是我想尽办法接近你、讨你欢心,从四岁到九岁,我们青梅竹马,即便大家说你是妖孽,我却从未想过离开。。。那次你被送去祭天,我本打算陪你一起死的。。。后来你被迫流*亡,我离家去找你,却被父亲抓住,他们拿你的命来威胁我,我只得嫁了傅锦年,但是为保清白我选择自杀。。。没成想还是你救了我。。。往事历历,转瞬二十几年,我们两人历经无数艰难才走在一起,可是,你却像变了个人,对我客客气气,比外人更像个陌生人,呵,”
她苦笑,泪水滑落苍白的脸颊:“这就是所谓的宠冠六宫!我一直在想,是因为失忆所以无心?还是你其实早就变了心,所以当年才会为那人的死一夜疯魔?”
她抹抹泪水:“往事如烟,谁对不起谁已分辨不清,我也早已心死如灰,即便一辈子在这冷宫也没什么。”
“今时今日,我只想问一句话。”
“陛下。”
“你爱过我吗?”
“这么多年,你曾经爱过我吗?”
“有吗?”
白茫茫的雪地上,他们相对而立,隔着几丈的距离,仿佛千山万水,远处天空飘来哀怨忧伤的昆曲,丝丝缕缕、飘飘渺渺。
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十六年前,我从北狄逃回上京,当时狄惊飞救了我,几年后我拿北狄传国玉玺与他换血莲来救你的命,他问,当年之约是否还记得。。。”
*******************************
大雪初晴天,北狄盛京朝阳门外,狄惊飞将装了血莲的盒子交与傅流年,然后,他说:“不知永宁王是否还记得当年之约?”傅流年脚步微顿,狄惊飞悠然道:“那次我救你于牢狱,你曾许我一诺,如今我忽然想起有一事可让永宁王完成此诺...”
傅流年回身,望向他的眸色浅淡慵懒:“好。”
狄惊飞笑容优雅:“永宁王不需再考虑一下?其实,事过境迁,你若说忘了记不得了,本太子也是没辙的。”
傅流年长眉轻轻一挑,嘴角浮现散淡的笑:“流年虽不是好人,却也知恩义、廉耻,既已承诺太子,却不反悔。”
于是,狄太子温文尔雅、谦和有礼地说出了他的要求:“永宁王殿下有个叫花生的下属,本太子早年在上京为质时与她结拜了兄弟,如今,本太子归位,想着将她留在北狄享福,可她是个死心眼的人,故而,想请殿下帮个忙,他日,她若回到东夏,请殿下将她弃用,不管生死我都承情。”他深深一揖:“东夏夺嫡之战一触即发,我想,殿下定然不会坐以待毙,那么,本太子代表北狄承诺,殿下登基之前,北狄绝不插手贵国任何内务。”
傅流年当场呆楞,许久后,深吸口气,极为艰难地问:“能不能换一项?”
狄惊飞转眸看着远处的白色小花,叹息似地道:“殿下千里而来,不为自己求解药,也不为救她,却只要一朵血莲,想来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既如此,何必不舍!凭殿下的惊采绝艳,相信不久之后,东夏和太子妃都会被殿下收入囊中,而她,与你而言不过是个比较出色的下属而已,弃了她,会有更多比她优秀、比她忠心的属下。”
狄惊飞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面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不催促、不施压,他知道,那些话已经足够,足够面前的少年下决心。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同样的人。
同样惊采绝艳,同样胸怀天下,也同样有很多身不由己,不同的是,傅流年更加苦大仇深,于是一路阴谋算计下来反而漏掉了自己的心,而他,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那日,傅流年在雪地上站了很久,整个人蒙上一层淡淡薄霜,冰雕玉砌一般,狄惊飞用赏画的目光欣赏着他的表情,最后的最后,傅流年只吐出一个字:“好。”当晚,他就病倒了,咳血,高烧,嘴里迷迷糊糊不知说什么,后来安阳好奇问他,那日与狄惊飞那么长时间到底说了什么,他目光沉静,问:“如果必须要用一只手换一条命,你换吗?”
安阳似懂非懂,但她一直是个任性的人,点头:“换,命在一切才有可能。”
。。。。。。
后来,洛花生一行去匈奴营救傅平年,他故意将消息透露给周宸,果然,周宸派了杀手去狙击。。。
*********************************
“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明白自己的感情,于是,这天下才会有遗憾、悔恨,以及爱而不得!”
“我一生起伏波折,为求生存去算计所有,人心、权势以及天下,可最后,唯独漏了自己!”
“我以为她只是一只手,却其实她就是我的命。。。当为了一个曾诺弃了她后,只换来半生疯癫。。。那次,傅锦年向我下毒,我本是知道的,只是当时她已在匈奴失踪,我突然就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小蝶,若一定要一句交代,那么,我只能说,对不起。”
莫小蝶愣了很久,茫然:“什么意思?”
“我会一直把你当妹妹照顾。”
她瞪大眼,茫然无措,二十几年光阴,怎么最后却成了妹妹?可是,再怎么回忆都记不起他对她说过爱。。。是啊,好似那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曾说过一个爱字,甚至没有一个亲吻。。。
她肝肠寸断:“妹妹。。。呵呵,是因为她要回来了?所以,你就把我丢来冷宫?”
他低低叹息一声:“将你打入冷宫是为了让你淡出众人视线,过段时候我会派人送你离开,你在宫外会以另外一个身份活的很好。小蝶,与其在这牢笼里陪一个失了心半疯癫的人,不如离开,外面海阔天空,会有真真属于你的姻缘!”
莫小蝶感觉自己全身发抖,牙齿打颤,话都开始说不清楚:“可是。。。可是。。。如。。。果,我。。。不愿意呢?”
傅流年微微沉了脸,自然而然浑身弥漫肃杀之气:“我会下旨遣散后宫,自愿离开者可另行婚嫁,否则,送往皇家庵堂修行。”
好似一道惊雷落下,女子完全呆滞。
“。。。遣散后宫?”她以为她听错了。
他的唇角边溢出一抹讥讽:“后宫三千本就只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而设的摆设,这么多年,你可曾见我宠幸过谁?如今,更不需要。。。”
未等他话完,她惊声尖叫:“为了那个死鬼,你尽然要空出整个后宫?”
他微微垂眸:“后宫算什么,即便是这江山,如果她想,我也可以给。。。”眼前浮现梦中的景象,长河落日,黄沙漫漫,满身鲜血的少年豪气干云天!
这江山,曾经染遍她的鲜血,那么,又何妨,拱手河山讨你欢!
可是,莫小蝶要崩溃了,她怆然跌坐在地,溅起一地碎雪,精致的小脸比那碎雪更白,嘴里喃喃重复:“傅流年,你疯了,傅流年你疯了,你疯了,一定是疯了,疯了,疯了。。。”
流光溢彩的紫眸划过些许不忍:“小蝶,这十年,你早该明白了的,即便我失了记忆可是身体依旧忠实与她,你何苦呢?”
“可是啊,傅流年,傅流年,你会后悔的啊,”她高昂起头,努力瞪大泪水模糊的眼睛,嘶哑着嗓子哭喊:“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你这般偏执,只是因为当年得不到,你想想我,想想我们,曾经,你也为了我不顾性命,甚至在滇城下为了我要放弃天下啊,可是后来怎样?终于在一起,终于唾手可得,却变了心!所以,所以啊,我就是她的前车之鉴,你如今这般不顾一切,最后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傅流年笑了,玉色容颜映着雪,别样苍白:“是啊,我早已经后悔,当年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死,也不要与她相遇!安得与卿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他笑的仓皇无助:“她在我面前自焚,她一去十年不回头,她把前程往事一忘了之,她让端午漂泊流浪无所依靠。。。她独留我一人困守皇宫生不如死!”
莫小蝶目瞪口呆,甚至忘记哭泣,眼中只倒影远处白衣飘飘谪仙般的少年,华发如雪,浅笑嫣然,浑身弥漫铺天盖地浓烈到骨髓的爱意和恨。。。
“你。。。在恨。。。”
她抖抖索索吐出一句话:“你分明。。。在恨她。。。”
他一愣。
沉默。
陷入死寂。
良久,哈哈大笑,满身毁天灭地的疯狂:“恨?怎能不恨?”
。。。。。。
于是,她终究是迷茫了,不知该大笑,还是该痛哭,昂或转身离去。
蒙面人说,傅流年只会为两个女人乱心,她不信,不甘,她认为这么多年,他即便鬼迷心窍爱上了别人,对她多少还是有些爱的,所以,她要用她的方式重新得回他,即便拼得一死。
如今,他来了,她却突然很后悔。
为何一定要纠结爱或不爱,浑浑噩噩离开不好吗?至少可以骗自己他是爱自己的。
此刻怎办?
他毫不掩饰说出那些绝密的往事,说出他的心痛,说出他的悔恨,以及对另一个女人疯狂的爱、恨。。。她瞪大眼努力看他,是那个傅流年吗?是那个冷清无情的皇帝吗?
却原来,不是他无情、冷清,只是他早已将自己全部的情感都给了另一个人。
如此而已!
。。。这要她情何以堪?
恍然间,自己前半生成了一个笑话。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雪已经成了鹅毛大雪,像她此刻的内心,铺天盖地下着永无休止的雪。
她低喃:“她死,你疯癫,那么我死,你可会有一丝心乱?”
风雪中,银丝如雪的少年微微垂眸,轻声低叹:“小蝶,说到底终究是我负了你。。。”
“二十几年的感情就一个负字可以了结?”
“我会补偿。。。”
她笑的凄凉哀伤:补偿?让我当你妹妹?可是,怎办呢,我并不愿成为你所谓的妹妹,这里。。。”她环顾四周:“这囚笼我已经呆了十几年,离开,我怎么活下去?”
他温柔看着她,语声极为真诚:“小蝶,如果再来一次,为救你,我依旧会在滇城外下令全军撤退,依旧会远行千里只为求一朵血莲,我从不曾为那些后悔过,你于我而言不是妃子不是爱人,是骨肉相连的亲人。。。所以,小蝶,相信我,我会安排好一切。”
莫小蝶明显一怔,而后点点头:“当然,我相信你会把我以后的生活安排的很好,可是,我怎么可能生活在每天幻想你和他人恩爱缠绵的日子里?”
傅流年沉默。
“傅流年,我已经回不去了,就像你悔恨遇见她,同样,我也悔,也恨,如果当年没有遇见你,如果当年你死了,如果当年。。。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可以假设啊!如今,你残忍撕开一切,要我如何活下去?”
女子仿似经受不住打击,身子缓缓伏倒,就在傅流年不忍地闭眼的瞬间,一颗药丸被纳入口中,再次抬起头时,笑容凄厉狠绝。
她说:“。。。所以,我就死给你看吧!”
天地寂静。
吧嗒,一滴血落在雪上。
吧嗒,又是一滴落在雪上。。。接着,血从她的口、眼、耳、鼻渗出,一丝丝,一条条,越来越多,雪地上落下星星点点,她用手狠命擦了下眼眶,泪水夹杂血水模糊成一片。
傅流年大吃一惊:“小蝶。。。”
她大笑,整张脸呈现诡异的狰狞:“你说的很对,有时候死的确是一种幸福。”
“本来这毒药是打算给南宫月笙吃的。。。南宫月笙,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洛花生吧,可惜,我当年没有杀了她,如今也杀不了她,既如此,我杀自己总是可以的吧。。。”
“闭嘴。”傅流年飞身上前,一把捞起地上的女子,入手轻如鸿毛,心中大痛:“传太医,传太医。。。”
远处立刻响起脚步声,暗卫急急忙忙去找太医。
“别慌,我会救你,你不会死。”他抱着她疾步奔向太医院,怀里,莫小蝶摇头,苦笑:“没用的,鸠毒,已入血脉,无解。”
傅流年一滞,但只一瞬间,他已展开身法,御风而行,尽量放柔声音:“莫怕,没事的,当年你中随风几乎快死,还不是被我救活!我不允许,连鬼都不敢收你,没事的,没事的。。。”到最后,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怀里女子口鼻中的血已染满他的衣衫。
血红,雪白,分外刺目。
“五哥哥。。。我最后这样叫一次,可以吗?”她呕出一大口血。
“好。”
“我想躺在雪地上,这样死也干净些。”
“别胡说。”他怒吼。
她笑,在他耳边低语:“当年,匈奴皇廷外狙击洛花生的那些人,不光有周宸派去的,还有我重金聘请的杀手。”
傅流年一个踉跄,停住,低头,满眼不敢置信。
莫小蝶神智开始涣散,她知道,她没多少时间了,却依旧咯咯笑着:“再告诉你件事,洛花生那个所谓的夫人难产的那晚,我提前接到信报,为阻止你去忘忧阁,我才演了一出呕血晕倒的戏,本只想要洛花生死心,却没想到,她那夫人尽然自己剖腹挖子,死的极惨。。。而你们,也因此彻底翻脸。。。”
她口鼻中的血渐渐转为暗红,像墨汁涂花了整张脸,再配上那笑声,狰狞、恐怕,而傅流年似乎已看呆了去,一眨不眨盯着她,手臂不自觉收紧。
即便已经过去十几年,重新提起往事,依旧让他无法呼吸。
“为什么?”
他低吼,心疼,惊怒,怒气铺天盖地。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记得我,既然活着得。。。不到你,那么至少死,要你记得。”
“莫小蝶。。。”他狂怒,紫眸透出一种浓烈的黑。
莫小蝶眼前一片漆黑,她已看不到他,只能拼尽最后一口气,艰难抬手抚上他的脸,万般依恋:“五哥哥。。。我一直希望做你最乖顺的小蝶,可是最后却变成了毒妇。。。你恨我的吧,咳咳,可我的恨又怎办?我不会原谅你们,绝对不会。。。”
***********************************
太医赶到时,莫小蝶已经死了,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傅流年抱着尸体一动不动坐在雪地上,纷纷扬扬的雪落了一身,犹如洪荒而来的冰雪雕塑。
*************************************
建元十年十二月二十五,贵妃莫小蝶自缢于冷宫,死后追封谥号“贤德淑慧贵妃”,停灵韶华宫,三日后发丧,葬于帝陵西侧。
那日,德妃周氏去祭拜,遇见皇帝,她想安慰几句,他却低哑、几近呢喃地说:“我与她相识二十五载,最后,却只落得她死,我伤。”
那一刻,德妃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快意。
神一样的陛下啊,原来,你也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