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很窄,窗户都合不拢,沿边缝隙里停着一只苍蝇,框栏之上的油被阳光打亮。坐在桌对面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这白衣与十年前她随伍桐去程心蕊墓前的那身,与沉泠在办公室所穿的,绝然不同。
这是一身厨师衣,肩边有油渍,袖口有污痕。伍桐无意冒犯,却也忍不住打量女人,直到女人藏了藏袖子说:“健健康康地长大了,这么美,又有成就,你妈妈一定很开心。”
伍桐透过嵌满油点的玻璃,看见方才的小学生和小宝宝,正与沉泠一起窝在草丛边。小学生很快抓到一只虫,递给沉泠看,沉泠淡定地揪过一根触须,指点着,像是在给他分析结构。
伍桐回神,感到内心十分平静。青春期时对这个女人、对她诞生的生命产生的所有恨意,如今都已不见。伍桐说:“你也好好将孩子养大了,很健康。我妈妈……她要是知道,一定也会很开心。”
后半句话她说得艰难,将所有字吐完,耗费了许多力气。她才明白,她终究是违心的。
女人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拿袖子反复擦桌面,看起来比方才更尴尬:“谢谢你原谅我们。”
一时又无话,伍桐盯了一会儿女人放在桌上的手机,上面屏幕碎了稀烂,边角都破损。她下坠的心又悬起,挑起话题:“你这里工作吗?”
女人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关心自己,咧开嘴:“是啊,当时刚生完孩子躺在医院里,花销大,前夫又不肯出钱,靠补助金熬过来,好在有奶水,他吃得比我饱。你这么小没了妈妈都熬过来了,我夺走了你妈妈,能不自立吗?做了几年保洁,跟着一个姐妹去学厨师。你们应该是看不上这地方,可我现在工资一个月也有八千呢。”
说起自己的事业,她也滔滔不绝起来。光镀在她脸颊发侧,像镶了一层金边。伍桐听得很有耐心,待女人讲完,害羞地捂嘴,伍桐才说:“你很厉害,是我一定没有办法撑过来。”
女人目光闪了闪,眼中立刻蓄了泪:“你这样说,让我们母子情何以堪。妹妹,我要谢谢你妈妈,更该谢谢你。也许再回到那一刻,你妈妈把我先推出去的时候,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她的帮助。不为我孩子,是为了我自己,是我自私,我想活下去。”
指甲盖在桌面抠出刮痕,不论多少次,尝试想象那场大火里的情境,母亲放弃她而救别人,伍桐都会生理性地呼吸急促。如同她就身在那场大火中,浓烟席卷入肺,将死亡之意也一并带入她身体——于是她反复地经历得知母亲离世消息时天地崩塌的绝望,反复回到那个黑暗窒闷的房间,等待没有希望、无人所爱的未来。
“妹妹,那时候我无颜面对你,你也不愿意和我说半句话。所以没能告诉你,一路上你妈妈一直在自责,没能给你完整的家庭,没有能力一直陪伴在你身边,还控制不住和你吵架。她问我小孩青春期是不是都这样,你说你抑郁,她不信,但她也有同事的小孩心理有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用错了方式,只是没有接触过,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没有骗你,那些话我当时没记住,自己有了孩子就反反复复想起。你妈妈当时和我现在年级差不多,要我在相同的情境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肯定不愿意。她很伟大,我们车祸前几分钟,她还摸我的肚子,说摸着就想到生你的时候,好痛。”
“所以我想,她当时救我,也许是想到出生时候的你了呢?”
“她说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坏的妈妈。”
“她救了我,我没什么本事,可以说微不足道,对社会也没有价值。但是对我来说,我重新拥有了生命,开启了崭新的世界,我得到了全部。我的孩子也是。”
伍桐在树边悠悠地看着草地里一大两小叁人,盯了十分钟,沉泠才望向她。
他勾了勾唇,就近拿起一捧花,递给还在挖野菜的小学生,让他送给妈妈。沉泠摸了摸他的头,才起身向伍桐走来。
在伍桐面前站定的男人身上带了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肩膀发间也都是细草。
“怎么跟小孩一样。”伍桐嗔了一句,抬起手自然地捡他身上这些碎物。
沉泠弯腰背手,脑袋落在合适她的高度,闭了眼凭她动作。
“干嘛,讨吻啊,还闭眼。”伍桐像在给小动物的毛发抓虱子,抓得不耐烦了,将他的头发胡乱揉作一团,揉成一窝草堆。偏偏这个人顶着乱草窝还是英俊,眼尾坠一坠出去还能招摇撞骗,说他只是大学生。
“可以吗?”他无时无刻不把握机会。
——外面那位先生是你男朋友吗?他这六年一直资助我们。最早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骗子呢。他说他的资助不是没有条件,他希望我六年后见一个人。
——当时我还纳闷呢。妹妹,大概就是你吧?
伍桐扶住沉泠的肩膀,用了力,让他回正。她抬起臂圈住他的脖子,用力踮脚。
温暖的阳光干燥清爽,唇与唇仅是相碰就像触了电,伍桐听见自己心里次啦地炸开了花。叁岁的小朋友还在草地里看着,沉泠不敢多动作,只是气息不稳地将她压在树边,低声笑道:“这就能得到你一个吻,接下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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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鸽鸽迟到大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