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奐卖掉酒吧之后,两人的作息开始变得相像。
平日一起吃过早餐后,顾怀之开车去学校,周奐则骑单车去t大进行学科测验,结束后就回c大,大多时间都待在她的研究室里准备隔一天的考试。
十月一日,夏尔雅的事务所开幕,顾怀之带着男人一同出席了开幕酒会。
直至那时碰见车时勋,她才知道两人许久以前就已经认识,渊源颇深,就连周奐出国念书的事也是车时勋一手安排。
十月底,周奐顺利取得企管系毕业所需的学分,申请了提早毕业,也参加了月底的英文检定,希望赶在年底前取得出国攻读学位的资格条件。
两个星期后,检定成绩公布,周奐不意外拿了将近满分的分数。
十一月下旬,周奐领到了毕业证书,将成绩单和相关申请资料寄至美国,没多久就收到了录取通知,预计国外圣诞假期过后就要前往加州处理入学手续。
所有签证和行前准备都办妥后,周奐找了个週末带顾怀之去医院见了他母亲。
林春梅依然不认得他,见面总喊着其他人的名字,周奐似乎也已经习惯不被记得,儘管交谈的话题不断跳跃或重复,他也不曾有过半分不耐。
他和他母亲说她要出国念书,为了配得上他喜欢的女人,也把她介绍给了他母亲。
令人意外的是,林春梅认得顾怀之,说是这阵子许芝兰来探望都会带上照片,告诉她照片上的孩子是她的女儿顾怀之,正在和周奐交往。
周奐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她是许芝兰的女儿。
后来,顾怀之解释,其实有关他家里的事,半年前她就已经从她母亲那里听说,当初之所以没让他知道这层关係,是因为她知道他还没准备好要把那些过往交给她,怕主动提起会让他误会她想挖掘他的不堪,怕他误会了就要她离开。
周奐安静了一段时间,最后却只在意:「你的家人会反对我们在一起吗?」
顾怀之真的觉得这男人好傻。
「不会,他们不会。」她抱着他,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周奐,他们都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对我好了。」
平安夜那日中午,许芝兰如常与周奐约了饭局。
顾怀之提议陪他赴约,男人却因此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后来驱车前往餐厅的路上,收到许芝兰通知顾森也会出席的消息,周奐更加坐立难安。
两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进入包厢。
这间日式料理店是顾森钟爱的店家,早在得知许芝兰预定的是这间餐厅后,顾怀之心里也明白父亲打算和周奐见面,一直藏着没说就是怕他压力更大。
随后,顾森与许芝兰入席,打过招呼后就让人坐下,请服务生进来点餐。
日式料理店大都以刺身为招牌,周奐不吃生食,却顾忌礼仪,安静着没有出声,反倒是顾怀之和许芝兰对他的喜好都算了解,假意以自己为藉口替他点了不少东西。
点完餐,服务生替四人斟上热茶,紧接询问今日用餐是否需要来些清酒。
顾森平时不大沾酒,这回却说:「周先生,今天和我喝一杯吧?」
顾怀之一怔,连忙开口,「爸,周奐不喝酒的。」
许芝兰也委婉劝阻,「是啊,你平时来不也都喝茶吗?今天怎么突然想喝酒了?」
没想到才说了句话想试探,妻儿全都胳臂向外地护着他,顾森蹙眉,乾咳了声,忽视妻小的阻拦,面不改色地道,「周先生?」
对上那双浩气凛然的眸,周奐恭谨地应了声好。
一会,服务生将热好的清酒送上,顾森吩咐他替两人各斟上一杯,待服务生退出包厢,便拿起自己桌前那只靛青色的陶杯,目光似盯着杯里的清澈,实则观察面前的男人。
「周先生,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一。」
「你和怀之交往多久了?」
「十个月。」
顾森执杯,细品酒香。
半晌,他沉声道,「说实话,怀之年纪不小了。虽然我答应过她,感情的事让她自己做主,但身为一个父亲,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辜负。我听说,你打算出国念书,你若是只想谈谈恋爱,没想过定下来,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段感情结束,别平白浪费两个人的时间,对彼此也好。」
他说,「我只有这个女儿,希望你能理解。」
空气沉静一瞬。
顾怀之不安地伸手,悄悄覆上男人摆在膝上的掌。
感受到她手心的暖热,扼在颈上的窒息感逐渐松绑,周奐滚动喉结,找回声音。
「顾大法官,我想您应该也清楚我的过去,或许也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配不上怀之,但我和她在一起,从来就不是只为了谈恋爱。她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所有不堪,却一直陪在我身边,告诉我,要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
「我的人生没办法重来了,可是我想为了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我知道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我,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用最短的时间,成为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人。我答应过她,只要两年就好,两年之后,我会用着和她相配的身分回来,和她结婚,给她幸福。」
男人的语速不快,口吻听上去仍是寡淡疏冷,眸色却是灼然,慎重地把对一个女人的所有承诺和深情都融入字句,也把灵魂的重量全砌了上去。
许芝兰红了眼,他终究证明了她没有看错人,也庆幸自己当初选择相信他们的感情。如今,时间印证了一切,怀之确实把周奐从黑暗里拉了出来,成为接住他的那个人。
顾森面不改色,只是拿起酒杯,「喝吧。」率先将杯里的酒饮尽。
周奐不清楚这样的回应代表什么,只好听话地举杯。酒精入喉不过半秒,米酿的香气交织着强烈的后劲自喉腔回窜,呛得人一阵难受。
男人放下杯子,指掌紧攥。
一旁的顾怀之看得心疼,立刻递上热茶,轻抚着他的背想让他好受些。
顾森倒觉得意外。
这孩子的事,多年来他从没少听妻子提过,也知道他先前开了间酒馆,原先还以为女儿护短护得过头了,没想到就一口清酒就让他面有难色,看来也不像装的。
包厢拉门开啟,服务生接连着把菜色上齐,顾森则让人把酒给拿了下去。
许芝兰自然是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意会他接受了孩子们交往的事,也接受了周奐的承诺,眼角弯起了浅淡笑意。
「吃饭吧。」顾森沉声,夹了几片生鱼片到女儿盘里,「别只顾着男朋友。」
被父亲这么一说,顾怀之赶紧把替周奐拍背的手收了回来,难为情地垂下脸,訥訥地和父亲道谢,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周奐,多吃点,我看你好像又瘦了。」许芝兰边说边替他夹了些热菜。
「⋯⋯谢谢许法官。」即使多年来她总是如此,周奐还是没能习惯,依然不知所措。
许芝兰轻笑,又给他盛了碗热汤。「别叫我许法官了,该听我的话,改口喊阿姨了。以后和怀之结了婚,可得跟着喊妈了。」
「⋯⋯」
瞳孔轻颤,周奐下意识看向了正在用餐的顾森。
和顾怀之结婚之后,他得跟着她喊许法官妈妈,同时也得改口喊顾大法官爸爸⋯⋯
懂事了以后,他不曾在喊过那个人爸爸。
他从不认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即便相对于他母亲,他对他是极尽地和善疼爱,彷彿只要除去那股终年挥散不去的酒气之后,他就能完全符合世俗对于慈父的定义。
他始终不明白那人为何能够如此区别对待,也始终认为被好好对待的自己充满罪孽。
偶尔他会想,是不是因为他是和他同样的人,所以他才如此善待自己?
他的身体里确实流着那人的血脉,他确实就是他的后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所有恶性,也包括地狱。
而如今,他却因为顾怀之走入他的生命,获得一次又一次重生的机会。
等到学成归来,他会因为她,重新拥有一个平凡不已的家。
但他真的可以吗?
像他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喊他们爸妈吗?
感受到他的注视,顾森略微抬眸,看见了男人逐渐漫漶自卑的眼神,看见了逐渐褪去光亮的低微,看见了逐渐吞噬了自我的怀疑。
顾森面不改色地提箸,替他夹了菜,「快吃吧。」
「⋯⋯」
染上雾色的眸恢復了澄澈,周奐垂下眼,看着满盘的食物,心下膨胀着难以言喻的感受,似有温流注入薄冰渐裂的湖内,为料峭春寒带来了更多属于春日的融暖。
大雪已经停止了,凛冬就快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