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早就被宫中列为禁药的东西!
明湘颔首,夏院正说:“服用寒食散后,常会有心情忧愤,举动不安,喜怒无常等症状,与太后的表现大致贴合,所以臣斗胆断定,太后服食的药物哪怕不是寒食散,也是与其功效、作用极其相似的药物。”
宫正司的女官浩浩荡荡来了又去,将慈宁宫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最终在后殿一角的落地大花瓶里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小指大小的粉盒。
“就是它。”夏院正和鸾仪卫的指挥使头并头挨在一起,语气肯定,“丹朱散,寒食散的改良产物,不如寒食散发作迅速,但轻易吃不死人,前朝士族服散成风,男子多用寒食散,女眷则常用此物,”
但这东西在大晋是已近绝迹的禁药,比寒食散还难找,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夏院正谨慎地开口:“丹朱散的服食分量需比寒食散更大,太后服食的分量很小,按理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丹朱散不是太后主动服食的。”桓悦说,“有人在太后饮食中掺杂分量细微的丹朱散,使得她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头脑昏沉。”
“后殿不是谁都能进的。”明湘寒声道,“把太后贴身的宫人全都送去宫正司审问,看看到底是谁把这个粉盒抛进了花瓶里。”
咕咚一声,王顺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皇上,郡主,这个……慈宁宫的宫人管束可能没有那么严格。”
明湘:“……”
桓悦:“……”
明湘自忖也算是见多识广,再没听说过慈宁宫这般管理不严的宫室。她的郡主府与文德殿福宁殿一样,内外分明异常谨慎。能进寝室服侍的一定是贴身的几个侍从,内院与外院的侍从职责和活动范围绝不重叠,连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侍从都各有划分,一步不能多走一眼不能多看,绝不可能出现慈宁宫这样的情况:院中的粗使宫人被拉去扫殿中的地,一旦出事整座慈宁宫都乱起来,宫人进进出出没人管。
拜太后所赐,现在整座慈宁宫的宫人都难以洗脱嫌疑了。
外边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明湘转头,只见桓悦眼底血丝隐现,眼眶有些青黑,她推了一把桓悦:“你先去睡半个时辰,然后再去文德殿议事。”
桓悦一日一夜没睡,确实熬不住了,点点头,又问明湘:“你有什么打算?”
“等你睡醒再说。”明湘示意桓悦快走。
桓悦前脚刚出慈宁宫的大门,明湘后脚就冷了脸:“留二十名鸾仪卫在宫里,看住慈宁宫上下,与宫正司共查此案。”
鸾仪卫里有明湘特意招收的女鸾仪卫,外男不得进出内宫,女鸾仪卫却没这个忌讳。指挥使应下,当即点人留下。
明湘转头:“把大长公主叫来。”
福容大长公主已经醒了,原本秀丽的面容变得憔悴惨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似的。
如果说这宫里有一个人一定不会给太后下药,那就是大长公主了。
“太后服食丹朱散,以巫蛊诅咒皇上,这是天大的丑闻与罪过,足以将梁家和驸马全族牵连到死无葬身之地。”明湘无意与她多费口舌,径直道。
大长公主面色由白转灰,双腿一软,被身后的宫人牢牢扶住。明湘抬起眼,淡淡瞥着她:“我不妨给你一句实话,梁家是一定保不住的,但你还有夫婿与儿子,如果你想救他们,现在还有一个机会。”
“第一,你要留在宫里为太后侍疾,除夕宫宴太后无法出席,你与我一同主持宫宴,对外该说什么,你清楚吗?”
大长公主连连点头。
“第二,太后身边有几个迂腐之辈,死活不肯开口,你去撬开她们的嘴。”
明湘说的是郑女官,这女官虽然做事不过脑子,对太后的忠诚却是慈宁宫里的宫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第三。”明湘看着大长公主,语气平淡地道,“把你的儿子接进宫里一同侍疾,太后统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孙,是他尽孝的时候了。”
大长公主瞳孔微缩。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明湘的用意,把孩子接进宫里来,是为了挟制她这个生母!
永乐郡主虽然嘴上说着信任她不会与巫蛊有关,却还是要扣住她的康儿做人质,防着她在其中动手脚!
大长公主嘴唇轻颤,惊惶地抬起眼想说什么,在迎上明湘平静淡漠,毫无情绪的眼神时,又把话吞了回去:“……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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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濯宁城
濯宁是南齐重镇,自濯宁往南沿濯水而下,过惠安、经建陵,便是南齐京城了。
因此,对于南齐来说,濯宁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处重镇之一。倘若濯宁丢失,北晋的军队便可长驱直入,对南齐形成一个两面包围的局势。届时惠安、建陵两地的粮道也会被截断,距离被攻占,也只在数月之间了。而惠安、建陵丢失,南齐皇帝除了扬帆下海,就只有继续南逃,逃到西南十万大山里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前提是他们能活着逃过去。
南齐主帅陈桥在此派驻了十万大军,这无疑是最保险、最谨慎的打法。但不幸的是,陈桥因此被弹劾消极怯战,皇帝斥责他开战数月,非但没能攻克北晋,反而连续丢失数座城池,要他主动出击,并责令他亲自上阵。
这简直就是胡闹!
陈桥的过分谨慎是有用的,如果他不是一直坚持谨慎小心、以守为主、轻骑突袭的战术,以南朝军队的糜烂程度,恐怕就不只是丢失几座城池了。但陈桥再谨慎,遇上了满心急迫的皇帝,也注定无计可施。他的处处受制直接影响到了他手下的将领,而这些将领的情绪,又无可避免的影响了手下的士兵。
“你说,咱们还能守多久?”
“不好说。”老兵摇了摇头,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狗官,自己吃香喝辣,不管下面的死活,猪狗都不吃的沙土陈粮,给咱们吃!”
同伴慌得连忙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
老兵轻嘁一声,看年轻士兵的眼神半含嘲笑:“怕啥,有点身份地位的会往咱这边来?只有命贱不值钱的才白天黑夜守在这鬼地方。”
“老蚊子!”另一只手伸过来,在老兵背上用力一拍。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老蚊子’却很不当回事地转回头,他姓文,也没个正正经经的大名,于是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蚊子’。
老蚊子对着来人唾了一口:“贼头,你这没种的东西,吓唬谁呢!”
‘贼头’也是绰号,他朝老蚊子挤挤眼,从怀里摸出个冰冷的馒头亮了亮:“羊肉的,吃不吃?”
这可是白面的肉馒头!老蚊子眼睛顿时一亮:“哪来的?”
贼头贼兮兮地一笑,把馒头塞给了老蚊子一个,瞟了一眼年轻士兵,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用力掰下来一小半给他:“你们可都别说出去。”
年轻士兵很不好意思,想推脱又舍不得,红着脸答谢,接过来小口啃着,冷风里啃这冷馒头,简直比啃铁还费劲,他也不肯揣进袖子里暖暖,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吞下去两口,才平息了涌动的饥火。
老蚊子用手指点点他:“生瓜蛋子,叫干啥就干啥,学不会出工不出力?”
贼头嘿嘿笑着:“一天两顿煮沙子,还有力气干活,年轻人就是身体好。”
这话可不是胡说,随着战事日久,普通士卒的饮食越来越差,从一开始一日两餐杂粮干饭,变成了一天两顿杂粮稀粥,到现在,一碗粥里,能喝出半碗沙子。
南齐就是再苛待士卒,也不至于克扣成这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军粮一定是被贪墨了,但没有人敢追究,即使是主帅陈桥,也只能保证自己的嫡系军队吃饱,至于其他大多数士卒,没人会为了他们出头——谁敢呢?户部尚书是世家出身,运粮官是世家出身,就连分配军粮的官吏,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
南齐皇帝都要畏惧他们的权势,陈桥战功赫赫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敢为了性命最不值钱的、像是地里杂草一样的庶民得罪他们?反正庶民是死不完的。
“哎。”老蚊子冲他一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这几天两个人大多数时候分派在一起,又吃了人家的馒头,已经熟悉了,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赵,名敬屏,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字。”
老蚊子听得啧啧嘴:“我看着你就像个文人,名字起的好啊,家里是不是有读书人?”
赵敬屏苦笑一下:“我爹读过书。”
老蚊子哦了一声,哈哈笑起来,拍他的肩膀:“怪不得,怪不得!”
赵敬屏的苦笑并没有消退。
冷风打着旋儿,从城墙上用力地刮过去,风中像是生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倒钩,要扎进人的面皮,然后用力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来。
三个士卒弓腰缩背,竖起单薄的棉袄领子想要挡住呼呼吹打在面庞的寒风,然而无济于事。
贼头喃喃地骂了一句,说:“北边的军队穿的袄子可真厚实。”
他的棉袄破了个洞,从中漏出几张破破烂烂的灰黑色的废纸,这样的衣裳无法御寒,冻得他黑瘦的脸发青。
老蚊子渐渐低声哼唱起来,贼头听不清,就说:“你大点声。”
“不敢大……”老蚊子喃喃道,“不能大啊……”
赵敬屏不语。
他年纪轻耳力好,听清了老蚊子的哼唱,也明白老蚊子为什么不敢大声唱出来。
老蚊子唱的是一首民间流传的童谣,现在已经被严令禁止了,一旦让别人听见,说不定就要安上一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赵敬屏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削薄的脊骨重重一抖。
一片沉默的寒风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只有老蚊子沙哑模糊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我……”良久,赵敬屏,这个话少、安静、羞怯的年轻人慢慢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满是踟蹰和犹豫,仿佛明知道不该说出口,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父亲,是宁陵赵氏的人。”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宁陵赵氏的公子从云端上走下来,爱上了一名寒门的姑娘,想要娶她做正妻。
然而以那名姑娘的家世,做宁陵赵氏公子的妾室都属高攀,更罔论正妻。为此公子与家族生出了巨大的摩擦,直到他得到消息,家族要清除掉那位姑娘,将他们眼中鬼迷心窍的公子掰回正道。
公子匆匆赶去阻拦,以死相逼,和家族彻底撕破了脸,放言要脱离家族。
宁陵赵氏将这个不听话的子弟逐出家族,从此他虽然还能保有姓氏,却与家族没有任何干系了。宁陵赵氏的麒麟子成为了一个死人,公子孑然一身,放弃了自小唾手可得的名望、地位、财富,和姑娘成婚生下一子,取名敬屏。
所幸这场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并没有以狼狈滑稽的方式收场。寒门和庶民不同,家里有些产业家底,不用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去,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十分甜蜜。但不幸的是,赵敬屏十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最终离世。而他的父亲强撑着打理了妻子的后事,整合了家中的产业,于半年后忧思成疾,同样病逝。
父母离世后,赵敬屏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支撑着家业,在赵氏宗族眼里,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然而等他们千方百计夺走赵敬屏手中的产业之后,赵氏宗族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
赵敬屏的父亲纵然假死除族,依旧有过去的故人愿意在私底下照料他的子嗣。那是一位世家的大人物,只随口一句,赵氏这样的微薄寒门立刻迎来了灭顶之灾,赵敬屏在大人物有意无意的照拂下避开了祸事,拿回了产业。
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肯照拂他的大人物卷入了争斗中,棋差一着落败身死,赵敬屏失去了庇护,他手中那些产业很快又被夺走,彻彻底底败落,变成了连寒门也不如的庶民。
赵敬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黝黑瘦长,掌心指节冻得肿了,有几个血口正渗着血。
他自幼蒙父亲教导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然而什么用都没有,南齐的科举虽然未废,但数年不开一科,与废弛没有什么区别。朝野高位由世家名门占领,即使是襁褓中的幼儿,身上挂几个四五品的虚衔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敬屏曾经听父亲提过,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担任秘书郎一职。
老蚊子看着年轻人眼底隐隐约约难以掩饰的愤恨,和贼头对视一眼,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很快又消散了,若无其事又带着几分油滑:“反正咱们这些人命贱,没人拿咱们的死活当回事,咱们自己总得拿自己的死活当回事吧。”
贼头一边环顾四周,时不时把袖子里的馒头拿出来咬一口,一边有意无意地朝城外远处看去。
距离太远,他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知道,大晋的斥候就在那里。
“那你呢?”与此同时,濯宁城外远处的小山岗后,两个大晋斥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偶尔搭几句话,“你怎么肯来干这要命的凶险事?”
另一个斥候挠了挠头,一边凝神注意远处城墙守卫,一边说:“为了我娘。”
“?”
斥候说:“我娘是改嫁给我爹的,我九岁上,我爹没了,我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下:“我娘的头婚男人是戍边士卒,公公和男人都战死了,她才改嫁给我爹,我爹也是战死的,她跟头婚的男人还有个儿子,是我大哥,我娘这辈子苦……两个男人都没了,家里家外一把抓,累的直不起腰,心里就记挂着我们两个儿子,结果今年开战之前,京里传来消息,我大哥也死了,是被南边的探子杀了的。”
“我娘知道这个消息,直接就昏过去了,她这辈子过得苦,男人孩子都死在她前面了,这都是南齐那群畜生害的,我大哥死了,京里给了我娘一笔抚恤,够她过下半辈子了,我得替她出口气,给我爹和我大哥报仇。”